六 笼中囚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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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你怎么和杨崇古站在这里不动?”

身后有人在叫她们。是在山下等候她们的王蕴,因见她们许久没回来,便亲自走上来找她们。

他见地上多了一个空鸟笼,便问:“怎么有人把这种东西放在这里?”

黄梓瑕看看王若,他才觉出不对劲,赶紧问:“妹妹这是怎么了?”

“哥……哥哥。”王若声音颤抖,抬头看着他,眼中含着惊惧的泪。

王蕴微微皱眉,问:“出什么事了?”

“刚刚……有一个奇怪的男人,他,他说……”王若的声音颤抖凌乱,不成语调。

黄梓瑕便接过话题,说:“就在公子上来之前,有个男人手提鸟笼出现在这里,他不知动了什么手脚,让笼中小鸟消失了,并说王妃或许也会如笼中鸟一样凭空消失。”

“男人?”王蕴愕然回顾四周,“之前早已清理过寺中人,自你们进去后,我又同王府调集来的士兵一直就在下面,按理寺中应该不可能有人出现的,怎么会有男人混进来?”

“那个人一定还没有逃出去,就在仙游寺内,哥哥派人搜查一下就能找到的。”王若颤声说。

王蕴点头,见她吓成这样,便安慰说:“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随口说几句,你怎么当真了?放心吧,我们琅琊王家的女儿,夔王府的王妃,怎么可能会凭空消失?你别信这种 言妄语。”

“嗯。”她含泪点头,又怯怯地说,“也许,也许是我思虑过度了,随着婚期将近,我总觉得自己寝食难安,我……”

王蕴了然地点头,微笑道:“我知道,听说女子出嫁前往往都会有这样的思虑。虽然我不太懂,但或许是对此后一生命运的改变而觉得焦虑吧。”

王若微微点头,轻轻咬住自己的下唇。

“傻妹妹,夔王这么好的人,你还怕自己将来会不幸福吗?”王蕴说着,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说,“走吧,别信那种无稽之谈。”

王若低头跟着王蕴下台阶,走向山腰的大雄宝殿。黄梓瑕在她身后一个台阶的距离,听到她低低的声音:“崇古。”

“在。”她应了一声。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最近真的,好像很焦虑很紧张的样子?”她不安地问。

黄梓瑕想了想,说:“王妃是太在乎王爷 了,所以越发紧张了。若不是您在意,怎么会这样?”

王若扁了扁嘴,用泪眼看着她,低声说:“或许吧。”

在僧人们的晚课还在继续,晚钟梵唱萦绕在她们的身边。黄梓瑕听着那些佛偈,忽然想起外祖母曾经念过的那一句————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由故生忧,由故生怖。”

她在心里默念着,转头望着王若低垂的面容,心想,她是不是真的是为了李舒白,所以才会这样呢?

王蕴是个十分缜密的人,他与王府护卫徐志威商议了一下,立即将士兵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前往各个大殿、禅房及寺中角落搜寻,另一部分前去调查寺中僧人。然而事发时所有人都在做晚课,寺中僧人无一缺少,全部都聚集在大殿之中,无人有可能出现在后面的燃灯古佛殿中。

到天色昏暗时,到各处搜寻的小分队也一一回复,他们将寺内分割成五十块范围,十人一队进行细细搜寻,就算有只虱子躲在寺庙内,也定会在这样反复的梳篦中被找出来————然而没有,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寺庙内除了跟着王若过来的黄梓瑕和素绮,就是王家的丫头和仆妇,除此之外,再无别人。

唯一算得上有所发现的,是在燃灯古佛殿内,有人捡到了一枚放在佛前的生锈箭簇。

那箭簇上,刻着依稀可辨的四个字,大唐夔王。

黄梓瑕回到夔王府时,李舒白正独自在花厅用晚膳,看见她来了,示意侍女们都出去,又抬手指指旁边的一张椅子。

黄梓瑕知道他的意思,便拉过那把椅子坐下来。李舒白递给她一双象牙箸,推了一个小碗给她。

她左右看了看,见周围只有隔墙花影动,没有任何人,才夹了个金酥,拨了些丁子香淋脍在自己的碗里吃着。

李舒白若无其事地问:“今天去上香,听说有人在你们面前变了个十分彩的戏法?”

都说夔王李舒白的消息最为灵通,何况这回还是他吩咐自己的卫队护送她们去的,自然已经一清二楚了。

所以黄梓瑕也不惊讶,只说:“嗯,挺彩的,不过我个人觉得王妃的反应更彩。”

“未来王妃。”李舒白对于夔王妃这个称呼进行了纠正,在前面加了两个字。

黄梓瑕若无其事:“皇上亲自赐婚,皇后族妹,难道还有什么变数?”

“无论什么理由,将造假的庚帖拿出来,她就是欺君罔上,只有万劫不复的下场。”李舒白说着,又转了话题问,“她是担心自己的身份被戳穿?”

“好像不止,她的过去似乎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个忽然出现的男人隐约提到,她当时吓得根本无法掩饰。”

“你有注意到那个男人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消失的吗?”

“完全看不出来。而且,他是如何在王府护卫重重的包皮围下进来,又是如何消失的,我一点端倪都寻觅不出。”黄梓瑕咬着象牙箸,皱起眉头,“在他消失后,王蕴带着一群人在寺庙中搜寻许久,却没有任何踪迹。好像他是化成鸟越墙飞走了一般。”

李舒白慢悠悠地问:“你看过皇甫氏的《源化记》吗?”

黄梓瑕摇头:“什么东西?”

“是一本书,里面记载了一项绝技‘嘉兴绳技’。是说玄宗开元年间,诏令大酺,嘉兴县和监司比赛杂耍,监司就在犯人中寻找身怀绝技的人,有个囚徒说自己会绳技。于是狱吏将他带到空地上, 给他一条百尺长的绳 。他接过来将绳头往天上一丢,绳子笔直钻入空中,就像上面有人拉着一样。他一边放,绳子一边往天上钻,最后绳子头都看不见的时候,他顺着绳子爬上去,然后就消失在了空中,就此逃走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无论怎么设想……”黄梓瑕思索了半天,说:“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世间匪夷所思的事情岂不是多得是?”李舒白唇角微微一扬,“就比如,据说我未来的王妃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不见。”

“看起来,王爷 你也很在乎那个人的话?”

“我相信空来风必有其因。”李舒白靠在椅背上,望着漏窗上正在缓缓摇动的花影,忽然问,“黄梓瑕,你小时候在长安,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

“啊?”黄梓瑕猝不及防,一口金酥还含在口中,她瞪大眼看着李舒白,然后含糊地说:“应该是……西市吧。”

“嗯,西市。我小时候也最喜欢那里。”他慢慢地,若有所思地说,“谁能不喜欢那里呢?这个全京城,甚至全天下最热闹的地方。”

长安西市。

波斯的珠宝,天竺的香料,大宛的宝马, 南的茶叶,蜀地的锦缎,塞北的皮毛……

各行店铺都热闹开张,鱼铺、笔行、酒肆、茶馆诸如此类,无一不喧声热闹。摩肩擦踵的客商路人,行街游走的小吃摊子,花 锦簇的卖花少女,酒楼上腰肢纤细的 姬,形成了一幅热闹无比的景象。

这里是长安西市,是连宵禁都无法禁止的热闹。自开元、天宝之后,这里发展日益繁盛,连带周围的崇仁坊也被带动,夜夜笙歌,喧闹不绝。

暮春初夏的光照在满街的槐树与榆树上,初发的树叶嫩绿如碧玉。李舒白与黄梓瑕一前一后走在树荫下。因为李舒白穿着微服,所以黄梓瑕今天也换下了小宦官的衣服,穿上了一件男装,看起来就像一个发育未足的少年。

他们在西市随意穿行着,翻看着店铺内的东西。可惜李舒白自小养尊处优,看不上坊市中制作粗劣的东西,而黄梓瑕根本身无分文,李舒白又还没给她发俸禄,她除了干看之外,什么东西也买不了。

只到一家卖锦鲤的店内,李舒白买了一小袋鱼食,又看了看里面造型颇为别致的瓷鱼缸,似乎在思忖什么。

自己不能买东西的黄梓瑕自然撺掇别人:“挺好看的,而且小鱼放在瓷缸里面,也能活动得开一点。”

他拿起鱼缸看了看,然后重又放回去了,说:“在大的里面养着,游来游去野惯了,就不适应小的了。”

黄梓瑕喃喃自语:“让它轻松一天也不行么?”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既然反正会落到那种境地,当初何必让它太过开心?”

“……”黄梓瑕对这个把大道理套在小鱼身上的男人真的无语了。

天色尚早,杂耍艺人还没出来。黄梓瑕问了问路人,知道艺人们一般要到过了午时,趁街上最为热闹的时候才出来。

眼看天色将午,李舒白终于垂怜黄梓瑕,带她进了路边一家酒楼,在隔间坐下,要了几个王府中没见过的坊间菜式。

酒楼中颇为雅致,只是用餐的人多,也未免显得喧闹。就在李舒白微微皱眉之时,忽听得一声醒木,酒楼内静了下来。

是个说书先生正在店内,他带了一个都昙鼓,边敲边唱,先来了一段坊间小曲《戏花蝶》,然后收了鼓槌,清清喉咙,说:“各位,小老儿今日给大家讲一讲九州八方稀奇古怪的事情。”

这一出声,黄梓瑕就认出来了,他正是当时在长安城外短亭内的那位说书先生,当时一群人共同避雨,正是他说起了自己家的案子,讲坊间轶事应该是最合适不过。

果然,他一张口就说:“长安城,大明宫,大明宫中皇帝坐正中。宫外还有诸王在,其中一位就是夔王爷 ,大名李滋李舒白。”

下面有人起哄,说:“夔王爷 的故事我最听了,先来一段夔王率六大节度使大战庞勋的故事!”

“这位客官您别忙,我先把目前的事情给说一说,此事的发生,却与当初夔王于万军之中射杀庞勋的事情,大有关系!”

外间纷纷攘攘,李舒白坐在透漏雕花的隔间内,却似充耳不闻,只慢慢地吃饭,目光看向窗外行人,神情平静。

黄梓瑕托着下巴,听着外面的声响————“哎,诸位可知那位夔王爷 ,最近可忙得很哪,这不,听说有了一个新麻烦。”

“夔王爷 刚破了京城四方案,又要迎娶王妃,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怎么会有什么麻烦?”又是刚刚那位客人,和他一搭一唱。

“你们可知昨日下午,夔王府的准王妃,那位琅琊王家的姑娘,前往仙游寺进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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