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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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九,旅顺。

经历了几番血火的旅顺要塞,这个时候还是一片凌乱的景象。船坞码头,到处都是大战过后留下的痕迹。港口锚地里头,还有几条倾覆的军舰桅杆露在水面上,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机件润滑油的油污,星星点点的在军舰残骸周围沉浮。

日本征清第二军投降的部队,已经分批遣散回国了。照理说扣着这八千俘虏,算是一个讨价还价的好筹码,可是清廷上下,直到现在负责这里的依克唐阿,都觉得这八千俘虏麻烦,养着吧,就得依克唐阿自己贴腰包儿——吉林练军转战半年,现在报销还没办下来!

户部里头已经开了盘子,依克唐阿报的是二百三十万两的各种费用开销,有财大家发,拿两成部费出来,这就算过了帐了。你小子现在几乎就是领东北三将军的位置,还缴获了小鬼子那么多东西,还想独吞,太说不过去了吧?

既然大家都不愿意养俘虏,从徐一凡离开那会儿开始,就开始陆陆续续的遣散日军,朝廷决计对日让步的时候,那遣散速度更是加快。园子里头甚至还有秘旨传过来,看依克唐阿能不能情商留用个几千日本俘虏,换上吉林练军的号服,在南北对进,夹击北朝徐一凡那三千偏师的时候儿,不是就能派得上大用场了么?

当时依克唐阿接到这份密旨,当即就涨红了脸。他和徐一凡是不对付,他是大清忠臣,旗人老家满洲位置最高的人,和活曹操徐一凡怎么也站不到一块儿。可是吉林练军这场战事也死伤数千,打死他也不愿意指挥小鬼子来夹击徐一凡的禁卫军!

在接到密旨之后,他反而加快遣散这八千俘虏的速度,一条条各色各样的火轮船开过来,装上小鬼子开回日本。一直快接近年关这个时候,这事儿才办了个七七八八。算是了了依克唐阿的一桩心事。仗算打完了,依克唐阿也想挪挪地方,到沈阳自己正经官署散散心去。将来如何,他反正是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徐一凡他是共过事的,行事果决,有的时候还有一股子玩命的劲头,除了胆气之外,布置各项事情,每在机先。瞧辽南当初七万败军那一团乱麻的局势,被他果断诛杀丰升阿,转瞬间稳住军心,理出头绪。更挥军反攻,直到在旅顺打得鬼子全军覆没!这等对手,朝廷还要他去对付,将他这支部队倚为长城之靠。想到这里,也只有叹息,回沈阳呆几天,也是想抛开这事儿不想,将来如何,管他妈的吧!

不仅仅是依克唐阿如此,他麾下吉林练军所部,也是懒洋洋的。仗打完了,将来去向如何不知道,不是去朝鲜,就是要调入关内。大家伙儿家都在关外,这些日子,就不断有人请假,营官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批了,要不是军法约束,和约还未正式落笔。大过年的,谁不乐意回家看看?

就算留在旅顺金州一带的万余吉林练军所部,也早没了军队的样子。

劫后余生的两地百姓纷纷返家,房子要不给打没了,要不就给军队号了。整理家业也无从谈起,这个时候先得顾上活着!你两个我三个的凑上一点本钱,到附近没遭兵火的地方进点儿香的辣的,一个个野集市也就开起来了,专做当兵的生意。没本钱的,就卖儿卖女,甚至席棚一搭,做起了半掩门子的皮肉生意。这些日子,可以过冬保暖的地窝棚雨后春笋一般的冒了出来,这些野集市点缀在这些窝棚之间,每天都是熙熙攘攘。不管当值不当值,吉林练军就算大头兵,也有点缴获的战利品,腰里还有几文赏号。整天都在这些地方流连,大吃大玩儿,一个日本的大米罐头,或者禁卫军丢下来的加拿大牛肉罐头,就能睡上一个大闺女,大过年的在这里吃风,谁还管他妈的朝廷又要怎么折腾他们!这些日子,晚上在营的吉林练军都没有几个,不过从依克唐阿以降,谁都当是没看见。

吉林练军这些满人子弟,算是对大清江山有足够的汗马功劳了,大过年的还戍守在这里,闹翻了天也随着他们吧……

旅顺内外,全无一点点兵城的整肃之气,到处都是乱七八糟,到处都是喝醉了大哭大闹想家的大头兵,城里头一片狼藉。

只有黄金山上,徐一凡去时设立的招魂台,无人敢上去糟蹋,那一根根白幡,仍在面着苍黑渤海,无声飘动。

正是下午的时候儿,旅顺码头外面,响起了呜呜的汽笛声音。两条客货两用的火轮船,冒着乌黑的烟气,小心翼翼的驶过才清理出来的水道。

旅顺码头是这处战地唯一整理出个样子的地方,还架设了两条长长的木头栈桥,原因无他,遣返鬼子俘虏用的。

码头栈桥上面,不过只有七八个懒洋洋或蹲或坐的旗兵,没一个人带着又笨又重的洋钱,还很有几个穿便服的,那带队看守码头栈桥的都司更是换了一身羔筒子的长衫,又暖和又压风,大家伙儿正聊得兴致勃勃。

“……那些烂婊子不要去玩,妈的生意都做烂了。要是染了病,得用轻粉熏,闷了口不过就是倒牙,要是熏死了那才冤枉!”

“呸呸呸,大吉利市,大过年的,说这个晦气不晦气?”

“大人,标下的意思就是,反正这快活日子过不了几天,到时候,咱们说不定得进京城和姓徐的死磕,那是个善茬?不玩几个黄花大闺女,死了都冤。搭棚子的那些烂婊子,都残了的,标下倒是有好门道——朝窝棚里头钻!总有不少家是揭不开锅的,大人要面子,不肯上集市卖,自家儿女在窝棚里头设了炕,两块徐大头,一个黄花闺女!大人,要不要标下引路?”

“你就缺德吧!咱们吃的就是刀头舔血的饭,坏了良心,枪子儿专门照着你招呼!走在路上,黑煞神挡路!老子不去,你们也少去,积点德吧,老百姓也可怜!”

正说得口沫横飞,就听见汽笛响动,接着就看见了两条火轮船的烟柱,船上明显有熟悉旅顺航道的引水员,自己就这么开进来了。守在港口入口山头上的信号灯处的旗兵们不知道在哪里钻沙子呢,两条船进了港口水域,才有灯号闪了几下,询问来船来意。船上也没回信号,入口处也就不管了。反正这些日子来来往往也有不少船了,都是接人,哪怕是鬼子的船,都老老实实的,这个时候了,天还能塌下来?

几个人被惊动,站起来看看船上旗号,一个个都皱眉,那都司骂了一句:“他妈的,招商局的船!小鬼子在这里没剩几个了,大过年的,他们来干嘛?”

当兵的有的却兴致勃勃的:“是不是皇上太后念着咱们这些旗人子弟过年还不能回家,送犒劳来了?”

“送犒赏来,大帅能不知道?能不派队子来接?就痴心妄想吧,两江现在没了,京城八旗爷们儿的年赏还不知道凑不凑手,咱们多是索伦,什么时候才能想得到咱们?”

“索伦怎么了?现在不就是咱们还算一支兵?京城八旗倒是拉出来哇,多了不说,咱们一个能打他们八个!”

码头栈桥几个人一边胡扯着,一边也好奇的在那里张望,码头周围也被惊动,四处房子里头都涌出了不少留守的旗兵出来看热闹。不多一会儿,似乎城里头依克唐阿将军行辕也被惊动了,一个中军武官,带着一队骑兵也急匆匆的朝码头这里赶来。

船就在旗兵们好奇的目光当中缓缓驶抵码头,动作熟练的分别靠上了两座栈桥,船上不过七八个船员,一个个都穿得鼓鼓囊囊的,瞧也不瞧栈桥上面张大嘴巴的那几个旗兵,只是在那里下锚抛缆。

一个旗兵手快,接住了扔下来的大盘缆绳,仰着脸大声发问:“哥几个,哪儿来的?运小鬼子?都没人了,还用得着这两条大火轮?大过年的,为什么来了?”

船上船员探头下望,大声答话:“年节坎上,咱们是来送犒赏的!要不是奉派,谁他妈愿意跑这么一趟!快点系缆,要放跳板啦!”

一听到犒赏,大家伙儿脸上都快笑烂了,忙不迭的帮忙系缆,那都司小武官也笑道:“到了这儿,酒管够,我招待各位!皇上还念着咱们辛苦哪!”

码头这里的喊声,顿时让岸上看热闹的旗兵们发出了大声的欢呼,乱哄哄的就朝栈桥上面涌。那个带队来查看的中军武官大声喝骂,才把他们赶开。这武官在栈桥口下了马,咚咚的大步走过来,这时两条火轮船前后甲板都已经放了跳板下来。那中军武官走到跳板前面,大声喝问:“送什么犒赏来?大帅这里怎么没收到水电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不说清楚,不得下船!”

中军武官的做派话语,顿时引起了周围旗兵们一阵起哄的声音。大家年节关头还守在这里,已经算是给皇上和大帅面子了,朝廷还算有人心,巴巴的送年节犒赏过来,这家伙却扯着鸡毛当令箭,算个什么东西!开这洋玩意儿的都爱拿糖,万一扯下脸就走,大家怎么办?朝火轮船开炮?

船面上寥寥几个船员也不答话,突然就让开了跳板。船上汽笛突然短促的呜呜响动三声,在旗兵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的时候,船甲板上的舰桥,船甲板上的舱盖,能打开的地方,就全部打开了!一个穿着黄色冬季军装的人影冲出来,接着就是一群。这打扮大家都不陌生,大檐帽,西式背包,德国造洋枪,再加上领口的苍龙领章,除了禁卫军,还能是谁!

大队大队的禁卫军官兵轰雷一般的涌下跳板,当先几个目瞪口呆的旗兵包括那中军武官,那小都司都转瞬间被按倒在地,黑洞洞的枪口顿时就指向了他们。其他人不管不顾,只是发足向栈桥外狂奔。这个时候,要是有一门野战炮或者格林炮堵在栈桥口,那这里马上就会变成尸山血海!当先一个军官,提着手枪跑得最快,栈桥上面还有呆呆的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旗兵,就被他一手一个,全部推进了海水里头!

人落水的惨叫呼救声音,这才惊醒了被吓呆了的人们。几百个看热闹的旗兵顿时就扯开嗓门惨叫了起来:“禁卫军!徐一凡又来啦!”轰的一声,这几百个家伙就恨爹娘少给他们生了两条腿,抱头就鼠窜起来,没头苍蝇一般四下乱撞,有的不开眼的居然迎着禁卫军的队伍逃跑,当下两枪托就将他们揍到在地上。

吉林练军说起来,并不是真的那么怂,和小鬼子也算是真刀真枪拼过几回。可是这些日子,兵都养散了养娇了,单单说码头周围这几百个人,就没一个带着枪的!没了组织,突遭大变,再加上禁卫军无敌威名,这奔雷闪电般的来这么一出,谁还想得起抵抗!

冲在最前面的,正是李星。这回是他死磨硬缠的非要赶上这出大戏。小舅子营改了亲兵营,按照他话,有陈德溥仰王超他们了,还要他宿卫徐一凡干嘛?非要徐一凡给他换一个野战营带带,不得已徐一凡将他平调到了禁卫军第一镇第一标的二营去,小舅子嘛,总有点照应。这次海上奔袭旅顺,他算是赶着了。

李星在医院里头憋了那么久,这时真的好比出笼猛虎。谁也赶不到他前头去!转瞬之间,李星就带队冲过栈桥,他的任务是带一个连直扑依克唐阿的大帅行辕。根据情报,依克唐阿这个时候还在旅顺————说起来大清也真没有保密意识,依克唐阿和朝廷的电报往来,还是经过天津电报局的水线转发,徐一凡经过天津,接盛宣怀的时候,就叫他在天津水电报局安插了几个人,朝廷和依克唐阿的动向,只怕双方电报还没到对方手里,就有一份已经先上了徐一凡案头,大清正是四处漏风的时候,谁还有心思注意到了这种细微末节!

依克唐阿只要被控制住,辽南大局就可以说底定了一半!

在码头上面,李星振臂高呼:“四连,去抢水电报局,二连三连,就地掩护大部队展开,控制住码头要害,一连,跟我去抢依克唐阿的行辕!想对付咱们在朝鲜的弟兄,咱们先抄了他们老窝!”

李星在禁卫军当中的威望,实打实的都是拼出来的。他在这里振臂一呼,顿时应者云集!禁卫军第一镇第一标这等部队,是徐一凡仗以起家的熊虎之师,平定汉城有他们,镇住朝鲜内乱有他们,压制叶志超等部野心的也是他们,甲午战事当中,更是无役不与!

突然局促在两江搞建设训练,固然是松了一口气,成军以来,就一直在血火当中的他们却情不自禁的有点懈懈的不得劲儿——这也是徐一凡的禁卫军才开始转入全面正规化建设中的正常现象。

不过当他们再度踏足辽南旅顺这块凝聚了他们全部荣耀牺牲还有骄傲的土地,在黄金山头国战招魂台旗幡的注视下,为了再度保住这个国家金瓯无缺而战,顿时就爆发出了百倍的激情和战斗力!

“禁卫军,前进!”

呼声山呼海啸一般的响起,一顶顶大檐帽涌动得如汹涌澎湃的海潮,一把把刺刀组成了寒光闪闪的钢铁丛林!

禁卫军再度降临辽南!

※※※

码头之上,那些蹲了一地的俘虏都是面如土色,低着头数脚底下的蚂蚁。呼喊声在他们耳边就像是刮起了一场风暴,让他们心旌摇动,不敢抬头。禁卫军为什么重来,当兵的如何清楚。

可是他们记得的就是那一次决定辽南战事命运的夜里。他们数万人缩在营里,看着远处辽河一线炮弹炸出大大小小的火光烟柱,在忽明忽暗的夜色里,他们远远看到的那一群群剪影,义无反顾的冲向日军严整阵地的景象!

这帮家伙,怎么就又回来了呢?不要说吉林练军懒散成这个样子,就算大家都在营里头,估计大家伙儿也是互相瞧一眼,抱头缴枪的可能性居多。旅顺反正都是他们打下来的,大家在这里快活几天,已经算是占了便宜了,谁还脑子坏了来抵抗?

不得不说,吉林练军当中还是有些家伙是有点胆色的。当禁卫军前进的呼喊声已经快席卷了半个旅顺的时候儿,远处大虎嘴炮台上头,突然一闪,接着就是沉闷的炮声,一发实心炮弹划过高高的弹道,落在栈桥附近,激起大片的海水,浇了蹲在那里的俘虏们一身。那中军武官第一个跳起来跺足大骂:“打你妈的打!现在还打个什么劲儿,老子还在这里呢!”

这时他才发现,一个军服笔挺的高大汉子,苍龙领章上头镶有金边,正一边摘着手套一边漫不经心的打量着远处开炮的地方。瞧着他那过膝马靴,还有周围簇拥着的士兵,就知道是禁卫军的高级军官——什么官位分不出来,人家没顶子戴大檐帽,鬼知道是总兵还是副将!

炮弹激起的海水同样浇了他们一身,可是那高大军官和身边士兵腰都没弯一下,倒是笑骂了一句:“嘿,还真是有几个带种的啊!老子还以为用不着开枪了呢!来一连人,把那个炮台给老子抢了!招呼两条船退出码头,等旅顺全部控制住再来下锚,打坏一两条,老子没办法向大帅交代!咱们东奔西走,来去如风,靠的就是这些铁家伙!”

几名传令兵顿时奔走传令去了,转瞬之间,就听见两条火轮船鼓足蒸汽的声音。那高大军官注意到了还呆站在那里的依克唐阿中军武官,自然也看到了他的亮蓝顶子,皱眉笑问了一句:“副将?”

那中军武官哈腰陪笑:“标下是副将衔尽先游击文升,惶恐!惶恐!不知道军门是……”

“老子禁卫军张旭洲!”

一句话顿时引得俘虏们纷纷抬头,一日定汉城的徐一凡手下悍将张旭洲张军门!

那文升腿一软,又勉强站直:“军门虎威!吉林练军不足当禁卫军一击,只是求军门念在咱们大帅也是一条汉子,高抬一下贵手!”

张旭洲昂然而立,目光投向旅顺城里头,禁卫军的呼喊声音已经笼罩整个要塞。枪声绝少。那呼喊声一阵阵的飘来,和海风混在一处,似乎就宣告这远东第一要塞,又再度落入了禁卫军的掌中!

他皱皱眉头:“要不是你们那个朝廷要卖了朝鲜,要调你们吉林练军去帮鬼子解除咱们禁卫军的武装,咱们会来?咱们成千上万弟兄血肉保住的地方,你们倒好,两只手擦干净捧给鬼子,还生怕别人不笑纳!你们睁眼瞧瞧,再竖起耳朵听听,这黄金山头,是不是有声音在哭!在吼!在骂!要让他们安心,只有咱们再回来!”

文升脸如土色,瞧了一眼黄金山头那雪白的旗幡,飞快的低下头来。他是中军的副将,依克唐阿身边的心腹,知道一些内情。张旭洲吼声如雷,似乎在这一刻,黄金山头那些招魂的旗幡也狂怒的卷动起来,咆哮起来!

当兵的纷纷抬头,看向文升。

“真要卖了朝鲜?”

“要去朝鲜解除禁卫军的武装?”

“咱们就算不成器,在辽南之地,也是死了几千弟兄!干这事情,祖宗都不让你入土啊!”

“生儿子没屁眼!老子脱了这号坎,也不干这事儿!”

文升再也撑不住,冬的一声双膝跪地,放声号啕:“张军门,咱们大帅不肯干的呀!求您看在咱们大帅曾经和禁卫军并肩打鬼子的份上,抬抬手吧!”

张旭洲容色如铁,冷冷回应:“依克唐阿如何,那要看他自己的了!”

※※※

夜色渐渐低垂下来,旅顺城中,只有偶尔一声枪响划破夜空。

成群结队的吉林练军俘虏,抱着头蹲在地上。旅顺城里面的基本一网打尽,城外头那些逛荡没归营的,禁卫军已经有若干分队毫不停留的开了出去,除了将旅顺周围尽量的控制住,前锋还要直出到金州,只要将狭窄的金州地峡扼住,几天之内,这里的消息是传不出去的。而徐一凡的全盘筹谋,也只是要保密这两三天而已。

旅顺的要害之处,已经全部为禁卫军所占据,电报局和码头更是重中之重。港里的轮船已经增加到五艘,正在卸出大队大队装备整齐的禁卫军官兵,还有大量的物资。一千多人的先遣部队,就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整个旅顺,现在更是大队人马开过来,垂头丧气的吉林练军俘虏心里都明白,吉林练军这个番号,恐怕要成为历史了……

整个旅顺,到处都是禁卫军的官兵在动作,只有依克唐阿的行辕里头,他的大帅节旗还在飘动。

席卷整个旅顺的过程当中,只有在依克唐阿的行辕附近,才密集交火了一阵,双方各有不大的损伤。禁卫军动用了马克沁机关枪,顿时就将硬着头皮抵抗的依克唐阿卫队压回了行辕之内,随即就将这行辕团团包围。

夜色当中,行辕里头寂静无声,只能听见外面禁卫军哨位的口令应答的声音。李星蹲在一处墙角,一边瞅着深锁的行辕大门,一边借着火光大口大口的吃着晚饭——这晚饭还是吉林练军的厨子做的呢,热气腾腾的猪肉炖粉条子。在李星周围,也是一片稀里呼噜的狼吞虎咽的声音。

好久没出来动弹一下了,在船上闷了几天,大家都是歪歪倒倒的,没什么胃口。可是席卷了旅顺之后,一个个却又胃口大开!

李星在心里头笑话自己,没想到,自己还真是当粗坯的命!当初在南洋的时候儿,怎么没觉出来?

接着他又不甘心的看看那行辕,今儿光跑路了,枪都没放几响。不过瘾啊大大的不过瘾,要不是妹夫大帅在他们出发的时候就下令,对依克唐阿客气点儿,毕竟也是打过鬼子的汉子,控制起来就算完了——真要放开打,眼前这个破围子,不要半个钟点,他就揪着依克唐阿到张旭洲面前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就听见身边传来纷纷起立的声音,李星转头一看,张旭洲大步的走了过来。这家伙和他一样,都是粗坯的命,上了战场那神采飞扬得,在江宁的时候,张旭洲简直就没几句话!

“张大人,下令打吧!围得围到什么时候儿?我在这儿立军令,半个钟点!您说要死的要活的吧?”李星也跳起来行礼,坏笑着怂恿张旭洲。

张旭洲瞪他一眼:“你别害我!布置队伍,围死就行了。明天天亮再喊喊话,问他们缺不缺吃的……他妈的,这趟差使,就这桩不够劲儿!”

两人正交换着惋惜的神色,就听见身边士兵哗啦一声举起了步枪,对准了墙头。墙头那里,冒出了一个脑袋,挥着手中白旗:“别开火!大帅让兄弟传令,禁卫军此举带队的是哪位大人?我们缴枪可以,请那位大人先和大帅一会!”

李星破口大骂:“什么时候了,还玩这种花花肠子,叫依克唐阿自己走出来!咱们不会为难他!”

张旭洲皱皱眉头,摩拳擦掌:“走!进去瞧瞧依克唐阿现在什么样儿!朝里面喊,带队的是禁卫军第一镇总统张旭洲,这就进来!”

几个卫士死死拉住张旭洲,这怎么使得?他们给张旭洲当卫士,李云纵和楚万里两位大人都跟他们交代过,什么时候,都看好他们张大人,别让他脑子一热,哪里危险就冲哪里去了,看住他,有功无过!

张旭洲拉下脸呵叱了几句,那些卫士就是死都不肯撒手,李星还在旁边添乱:“张大人,要不抬举抬举我,让我去?”

这边正在闹,那边行辕大门却吱呀一声沉重的打开,灯火之下,就看见依克唐阿全套袍服在身,还穿着黄马褂,按着御赐的佩刀大步的走了出来:“我当禁卫军有多大胆色呢,我依克唐阿不过是釜底游鱼,你们都不敢进来。好吧,老子出来!有什么说法,冲我来,别为难了我手底下的子弟!”

张旭洲猛的挣脱了身边卫士,大步就迎了上去:“谁会为难你手底下子弟!要不是你们要卖朝鲜,要对付咱们在北朝的弟兄,我们如何会过来!”

依克唐阿目光一动,认出了张旭洲,他冷冷一笑:“原来是张军门!老子什么时候答应了朝廷,去朝鲜解除禁卫军的武装了?”

“你倒是不去,可是你能拦得住那个鸡巴朝廷不卖国?”

张旭洲大喝一声,目光炯炯,直视依克唐阿。这一句话顿时就将依克唐阿问住,僵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想想看,这个朝廷对得起谁,对不对得起咱们死的那么多弟兄!我没什么废话,他们卖,咱们大帅来保!要保这国,辽南就得归我们镇守了!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反正旅顺现在掌握在我们手中!”

张旭洲傲然而立,腰背笔挺。在徐一凡麾下,不管做什么,都是理直气壮,因为徐一凡从来不会逆这个时代的潮流所向!也不会背离这个国家和民族的根本利益!

依克唐阿的腰似乎在这一刻,就完了下来。他苦涩一笑:“你们命好,跟了徐一凡……这英雄的名头,怕是跑不了了吧……电报局,你们控制了?”

“这是当然。”

“前锋也前出金州,卡住这咽喉要道了吧?”

“废话……”

“这样也不过就能保住两三天的风声,辽南易手,这么大的动作,瞒不了人的。”

“我们大帅的筹谋,不需要你来评点!”

对上张旭洲这个直脾气,依克唐阿也无话可说。也就是这等雷厉风行的猛将,才能闪电一般的控制了整个旅顺,徐一凡真是知人善任啊……

依克唐阿苦笑,缓缓解下身上佩刀,放在地上,又从腰里摸出了一支左轮。李星离张旭洲不远,他反应灵醒,刷的一声就举起手枪指向依克唐阿。

“放下枪!”

周围禁卫军官兵也同时举枪,枪栓拉得稀哩哗啦作响:“放下枪!”

张旭洲却眉头也不皱一下,冷冷的看着依克唐阿:“怎么?准备学荣禄,殉了你们的主子?”

依克唐阿孤身一人,站在禁卫军的枪林当中,苦苦一笑,扔下了手枪:“自从朝廷要卖了朝鲜,就值不得我为他去死了!我还想活着瞧瞧,咱们这满人天下,到底是如何轰然倒塌的!

张军门,这旅顺雄城,这辽南大地,是你们徐大帅的了!”

第三十一章

光绪二十年十二月三十。

在天津大清海关总署的西式会议室里头,双方代表各自落座。世铎领顶整齐,朝珠扳指三眼孔雀翎,东珠大帽子,一应俱全。他虽然也是含笑坐在清方一边的座位中间儿,气度俨然,可是右手不住的颤抖,却吐露了他现在的心情。

他身边随员寥寥无几,这本来就是密约签定的场所,人越少越好。年关里头,不少世铎的随员都溜回了北京城过年,不凑这个热闹,正是得偿所愿。说实在的,好多随员还不知道和小日本到底谈的是什么呢。

世铎身边,坐着的正是谭嗣同,他在椅子上面坐得直挺挺的,只是扬着脸不看对面日方代表。他同样穿着二品京堂的朝服,一样俨然大员。可是唯一与众不同的是,他在前襟上头,钉了一块白布条!在这会议室里头,说多醒目就多醒目,不光日方代表目光只是落在那白布条上面,就连作为调停见证代表的各国公使,都不住的看过来。

世铎却是对谭嗣同这个打扮视若未见,今儿他还对谭嗣同客气得很呢。落座的时候,以他身份,还先让了让自己的副手谭嗣同。

密约的事情,谭嗣同咬牙忍下来了,不仅没有捅出去,还来陪着他一块儿背这个黑锅,世铎心里头还是感激得很的。往常都说帝党清流,是幸进小臣,是只会捣乱的家伙。这谭复生,倒是有大臣体,知道顾全大局!他们对眼前这个局势是无能为力了,是不是回北京城述职的时候儿,给老佛爷进下言,干脆放手让谭嗣同来主持对付徐一凡的大局?

日方代表以伊藤博文居首,伊藤博文今天看不出一点病容,穿着西式的礼服。比世铎他们提前到了一点儿,世铎他们进来,伊藤博文还带着随员鞠躬迎接,礼数周全到了极点,甚至有点低声下气的样子。这个时候坐在座位里头,只是含笑看着世铎,气度沉静得很。

占着了便宜,还不让这些日本之友下不了台,这可不是伊藤博文这种大智者的风格。

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出现在这样风云变幻的舞台当中了吧……

伊藤博文也微微有点感慨,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他虽然还保持着无可挑剔的风度,心里头剩下的,只是淡淡的疲倦。

这舞台,他已经占据得太久,虽然现在他似乎还坐在舞台中央,操纵着东亚大地的风云雷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哪怕世铎他们就坐在他面前,马上就要签署密约,可他仍然觉得,这舞台的中心位置,也许再不属于自己!

是因为徐一凡么?对于眼前局面,他又能做什么呢?西方列强倾向于他,这还是次要。徐一凡这个枭雄,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因为对付他们的那个朝廷吧!坐在两江新得的地盘,梳理内部,夯实根基,在看着朝廷中枢一招接着一招的犯错误……比如说,这次和约的签定,就是清国朝廷的一个大错误,他最好的选择,就是冷眼旁观罢?

徐一凡哪徐一凡,我的背后,是一个统一的日本,而你还要篡夺清国的大权,重心在于对内。中国人,内斗本来就是你们的传统,清国中枢要对付你,而你要利用一切机会打击清国中枢……不是么?这就是我伊藤博文在战场上被你击败之后,还能在谈判桌上翻盘的全部原因!

他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头告诉自己这番话,这番思量,他早就无数次的筹思过了。坐在谈判桌上,他就用这个,来盖住自己的疲倦和神思不属。

英国驻华公使何伯坐在横头,他微笑一下,开口打破了两边代表各有心思的尴尬沉默:“今天,是东亚大地重归和平的一天!可怕的误解,因为误解而生出的仇恨,还有可悲的战争,都成为过去的事情了。文明世界将以最大的善意,期待清日两国的永久和平!期待着两国能在未来的日子里携手维持东北亚的稳定,让渤海和黄海,再不会被战火点燃!和约一旦签定,将得到文明世界的庄严承认和确保,作为一个在东北亚生活了三十年的老人,这一天的到来,是鄙人感到最为欣喜的时刻!世铎大人,伊藤阁下,现在可以签约换文了么?”

几句话将座中人惊醒,世铎呵呵笑着,朝伊藤博文拱拱手。而伊藤博文也站起微微鞠躬下来。他们身后的随员拿出了两国密约文本,互相对望一眼,不发一言的交换了过去。

清国割让朝鲜于日本。

清国支付八百万关平两平朝费于日方。

密约签定后一月内,双方平朝军队必需动员完毕。

清国和日本互相确保,将不再侵犯双方领土和权益。

日本确保,在俄朝边界,保持六万人员额之常备陆军,确保东北亚现状不因外力而改变。

清国放弃在日领事裁判权。

英法两国政府将为清日双方在欧洲银团贷款作为担保。

……

甲午战事绕来绕去,百般起伏,到了最后,却似乎还是在原有轨迹之上!日本将获得朝鲜这块之殖民地,他们的海军完整,他们的财政将得到进一步的贷款缓过一口气来。他们一旦羽翼再度丰满,也许还有卷土重来的一天!而大清帝国所得到的,就是八百万两平朝费,是英国提供低息贷款支付的,在未来十年之内,英法美三国银团,可以向清国提供高达数千万关平两的贷款————自己被狠揍了一顿,总算有人帮你捍卫了一点尊严,挽回了一些气运,结果这挨打的家伙,又将敌人请进门,装好心人来调解的家伙拉完偏架之后,再借钱给你,还要赚相当一笔利息!

甲午以前,地方实力派虽然多有借洋款的。可是满清中枢,借的洋款还少。列强的资本本来就是预备着输出的,现在洋款大举进入,冲着的都是关税盐税铁路矿山的担保。这等于就是门户彻底大开,战场上面未曾打输的煌煌大清,在谈判桌上头将裤叉都输了个精光!

在列强公使的注视下,世铎苦笑一声,自然有人奉上文房四宝,他提起笔来,凝在空中。一滴墨汁落下,湮在烫金道林纸的密约文本之上,借着这墨汁滴落。世铎终于落笔,重重的签下了恭代大清帝国光绪帝臣世铎的字样,光绪的印也早就送了过来,这个时候对着封好的皇帝之宝行了礼,这才拿出。本来密约换文之后,要送到北京给光绪用宝的。可是来去就怕有什么变故,风声也怕走露出去,世铎此次来天津,就破天荒的已经带上了皇帝之宝!

再用宝的时候,世铎的动作已经顺畅了很多。端端正正的按下去之后,他一下似乎就变得浑身瘫软,闭着眼睛靠在了椅子上面。别的不好说,可世老三这一辈子的骂名,可是背定啦!

而伊藤博文,只是头也不抬,刷刷的在三份密约文本上签上大名,用上私章。

死一片的沉寂当中,一直对场中情形看都不看一眼的谭嗣同,重重一掌,就拍在桌上!

这啪的一声大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伊藤博文抬起头来,密约签署之后,他也是似乎耗尽了全身精力一般的样子,脸色一下就变得苍白,他定定的看着谭嗣同:“这位可是谭大人?久闻大名,只是直到今日,才得逢尊面……不知道谭大人为何衣带白痕?”

谭嗣同直直站起,毫不退让的看着伊藤博文:“我是在为这次战事当中战死的无数卫国将士服丧!看到今日,他们在天上也要痛哭流涕!伊藤阁下,今日之事,将来我大清必有以报之!”

世铎疲倦的睁开眼睛,想拉谭嗣同:“复生,别动意气,别失了钦差体面!”

和约已定,伊藤博文的客气却未稍减:“谭大人,形势比人强……阁下又焉知此次定约,不是东亚万世和平的张本?”

谭嗣同不顾世铎的呵叱拉扯,指着伊藤博文:“今日之耻,我谭嗣同没齿难忘!这等地方,只压得我喘不过气!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你就等着看吧!世大人,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这钦差副使的责任,我也尽力维持了……再不求变,只怕这样的场景,还会不断的上演!且容我告退,今夜,也只有痛醉一场!”

他猛的挥手,满腹郁气,却不知从何处发泄!北上以来,他一直在维持调和,想表现出做大事的大臣气度,当年公车上书的狂生气概,早就收得干干净净。现在这一刻,却再也坚持不下去。想狂歌痛哭,却不知道从何哭起!难道真是康南海说得对,对于后党他们,只有采取断然手段?徐一凡和他不管理念到底如何不同,可是他此生行事,就是无愧于心!

他陡地长啸一声,跌跌撞撞的就冲出了,没有一个人敢劝他一下,清方随员,个个都是脸色苍白如纸。那墨迹淋漓的和约上面的签字,那鲜红如血的皇帝之宝的印痕,让人都不敢直视!

列强公使代表,也面面相觑,谭嗣同此等大违外交礼仪的举动,也让他们感到极不自在……好在他们要打交道的,大清帝国中枢掌权的,也不是此等狂生!

伊藤博文对眼前这一切,视若未见,他也不用随员,自己恭谨的站起,双手捧着密约文本,做出鞠躬的姿态,奉给世铎。今天他从踏入会场起,就一声咳嗽也未曾发出,每一举动,都是沉稳有力,仿佛在场的这个伊藤博文,不是那个已经几乎燃尽生命之火的日本第一人杰!

世铎只是苦笑,除了苦笑,他这个时候还能干什么?他也站起来,强撑着自己颤抖的双手接过了密约文本,再交出自己签署的。双方再各拿一份交给调停监督的英美法三国代表。何伯犹自强打着圆场,想挽回这已经是显得低沉惨淡的场面。可是他准备的冷餐酒会,世铎却实在没心情领教了。只是拱手告辞,伊藤博文始终保持着低调的恭谨,一直将世铎送到门口,再深深鞠躬送他离开。

看着世铎背影离开,伊藤博文身子抖动一下,一声剧烈的咳嗽顿时就从胸腔当中爆发出来,伴随着咳嗽,更是一口紫黑色的血沫喷了出来!

他的随员大惊失色,忙不迭的架住了他:“阁下!阁下!首相大人!”

伊藤博文无力的挥着手,也不顾被惊动的那些正涌出来的列强公使:“回家……回家……我对得起这个帝国了……对得起了……剩下的,已经不是人力,而是天命……徐一凡他,他会做什么呢?”

※※※

这个时候徐一凡倒没在干什么,事情布置完了,他向来是大撒手。冬日天日头短,他布置的任务下去,人人都是忙得人仰马翻,也没多少人到督署里头来和他回事情。

旅顺那里易手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依克唐阿被软禁,吉林练军还在旅顺金州一带的几乎全部束手就擒,在这个年节的时候,其他地方都在休息,而他的两江团体,倒是一船一船的向旅顺运兵运东西。自己人力之内的事情,已经做完,下面就是看局势如何爆发出来了。

在签押房里头,就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也没什么坐相,两条腿高高的翘在办公桌上,哼哼唧唧的唱着林俊杰的那首曹操。

“……尔虞我诈是三国,说不清对与错……那和约,到底什么时候签?……儿女情长,被乱世左右……那几个丫头,这几天神神秘秘的,杜鹃和洛施老望小璇房里钻,什么时候她们交情那么好了?……纷纷扰扰千百年以后,谁来煮酒……管他们签不签呢,反正老子保朝鲜也没错。依克唐阿的吉林练军没了,宋庆老小子估计也不敢反水,北边他们能指望的两军全部玩儿完,老子就算占了辽南之地,和朝鲜连成一气儿,那帮家伙还能来咬我?不过老子手头力量,也已经扩张到了极限,下面就是真的要按而观衅了,等着他们再干傻事儿……反正老子对他们有信心得很,总之他们就干不了聪明事情!

……独自走下长坂坡,月光太温柔……累死了,好想休假……不过说回来了,老子要请假,该向谁请?”

他在里头唱几句嘀咕几句,偶尔还抖几个花腔,大展他原来在KTV里头的麦霸本色。外头侍立的戈什哈听到里头徐大帅在哼哼唧唧,也淡定得很。算起来从朝鲜回来,大帅已经很长时间没耍宝了,再憋会憋死人的。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徐一凡在签押房里头正准备拍拍屁股走人,回内宅吃晚饭去。那个死都要当他私人胖厨子的马红俊,手艺还真是不错。督署前宅开出来的大锅饭,味道一般得很,在自己戈什哈面前又不用演戏,何苦委屈自己的胃。

正在他才站起来的时候儿,外头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签押房的门就被推开,张佩纶满脸涨得通红的挥着一份抄报纸就冲了进来:“大帅,他们今天签了!”

一句话就让徐一凡满脸懒洋洋不正经的神色收得干干净净。

“签了?”

“就在今日白天,朝鲜给日本,八百万平朝费给日本,借洋款数千万……所有一切,能卖的都卖得家底儿朝天!”

徐一凡嘿嘿一笑:“天意如此……幼樵,要不是他们,我徐一凡也走不到今日!”

对日本密约的全部内容,就在张佩纶手头的抄报纸上面。大清的官僚体系,走到末世的年月,已经是四处透风。严整肃然这个词儿,怎么也和大清官场扯不上关系。张佩纶盛宣怀等人,在北地京师的人脉关系是根深蒂固,哪方面总能拉上交情说上话。再加上钱神开路,更是无往而不利。袁世凯去联络毅军宋庆部,对北地情报的搜集主持,暂时就是张佩纶接手。转了几个弯子,居然就找上了世铎的心腹笔墨老夫子!这密约文本几次往来修改,都是这老夫子在主持。虽说关防紧密,但是总有门路好走,北洋团体在天津留下的人,趁夜请那老夫子吃了几次花酒,就可以说上话了。

请来陪那老夫子的局,先是一等名妓,发现老头子兴趣缺缺,又改了戏班子的小生。眉清目秀的少年在他身边一坐,这老夫子就是基情澎湃。帮老头子在这小生家里摆了几个双台,再花千把两银子换了那兔子窝的张盖,撑足场面之后,大家就可以聊一些体己话了。

十万两的四恒银票盘子开出来,不管是盛宣怀还是张佩纶,价都没还一句。换来的就是这最为及时,也最为可靠的消息!密约全部文本的抄件,现在说不定已经在天津上了船,用最快的火轮船,朝江宁送过来!

“他们真下得了手哇……”张佩纶摇头苦笑。

“为了对付我徐一凡,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卖的?这样的中枢,还有让他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么?这黑沉沉的天空下,总算还有一个老子!该让天下知道,气数已经彻底变了!下面就是该用什么样的方式,给这个朝代盖上裹尸布而已!……现在幼樵你可以确认了,这天下,是老子我的了!”

徐一凡负手而立,喃喃自语。他语调也不甚高,却让洒脱如张佩纶也有忍不住行礼拜伏的冲动。

气运这东西,是个很奇怪的玩意儿。当天下所望都系于一人身上的时候,这个人在别人眼中,自然就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大帅……天与人归……”半晌之后,张佩纶才挤出了这么句话。

徐一凡淡淡一笑:“大笔一挥,昭告天下的事儿,就要拜托幼樵老兄了。给督抚的那些咨电,也安排发了吧。”

张佩纶毕竟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再说了,徐一凡现在不还没得天下么?他刚才有点激荡的心神也平复下来,笑道:“拼着今晚不睡,这些文章都给大帅做好了。就一桩,酒助文思,大帅给点好酒?”

徐一凡哈哈大笑,拍手让戈什哈进来:“通江宁城的好酒,都给幼樵先生找来!明天,就看看这大清江山,在幼樵先生笔下怎么颤抖吧!”

※※※

紫禁城养心殿西暖阁里头,一盏灯火,幽幽而亮。

自从颐和园建起以来,大清的中枢,早就不在这个冷清而凄凉的紫禁城里头了。颐和园的玉澜堂,是光绪长住的地方。六部九卿军机衙门总理衙门回事情,甚至引见等等,都多在颐和园。

可是今夜,光绪却从颐和园赶回紫禁城内,也不要多人跟着,只带着三两个太监,就掌了一盏孤灯,到养心殿这里来,谁也摸不清这个瘦弱皇帝心里的思绪。

养心殿西暖阁里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小房子里头,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灯火之下,就看见几十根耆草横七竖八得的放在地上。

跟在光绪背后的太监们对望一眼,这屋子里头的耆草,是当年乾隆纯皇帝撒下的规矩草。撒下来是什么样,只要大清在一日,每天打扫完屋子,耆草就要按原样摆好。大清一日在,此草千年万载都要如此!

光绪呆呆的看着那耆草,灯火将他瘦削佝偻的身影投在了窗上。

千秋万载都要如此,可大清,还有千秋万载么?列祖列宗在上,大清最后一个藩国朝鲜——今天已经割了出去。爱新觉罗·载湉不孝若此……可是不这样,如何能对付那个徐一凡?但愿列祖列宗庇佑,大清从此励精图治,能重整河山——徐一凡已经要谋朝篡位了,已经将八旗子弟赖以为生的制度在两江摧垮了,大家伙儿也该醒醒,拿出全部精力本事和徐一凡斗了吧!

但愿依克唐阿、宋庆可恃。

但愿日本军队可恃。

但愿白鬼子列强可恃!

但愿他那些帝党臣子可恃!

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庇佑我爱新觉罗·载湉!

夜色当中,不知道是不是梆声惊动了屋角夜鸦,就听见空荡荡的宫禁当中,夜鸟哑哑而鸣。

这凄凉的鸣声里,光绪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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