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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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姿物语()

艾尔铁诺历五六四年九月五日利加斯王城城郊

夜凉如水,浓密的黑云,遮住了明月,四野无声,唯有山间的晚风,拂动树枝,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倍添清幽。

蓦地,急促的马蹄声,踏破重重夜幕,奔驰而来。

一骑黑驹,恍若暗夜幽灵般,几乎足不点地的向前驰去,速度好快,是匹千里良驹。马背上一名少女,以精湛的骑术,配合着爱马。

黑绢般的头发,顺风飞扬,黑曜石般的眼瞳,白色珍珠般的肌肤,即使在能见度极低的晚上,也无掩其惊人的美貌,杉木般挺直的身子,雄赳赳的戎装,仿佛是战争女神的再现。

耳后风声呼啸而过,两旁景物不住倒退,少女思潮如涌,想起了一个时辰前,令她椎心难忘的事。

数声惨叫划破宁静的夜空,“出了什么事?”本已更衣待眠的她,自床上一翻而起,只见西边窗外一片火红,照亮了整个天空,显是发生了大火。

大气之中,强烈的兵气,刺激着皮肤,加上越来越强的兵器交击、士卒杀伐之声。她立刻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推测的事实,马上得到了印证,房门被推开,父亲满脸杀气,一身戎装地出现在门口。黄金盔甲上的鲜血,说明了国王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父王!外头到底是怎么了?”声音听不出一丝动摇,平日的修练,让她即使遭逢大难依然能镇静如常。

“有一些逆贼发动叛变,杀进宫来了。”国王大口喘着气。他已经不年轻了,这次突遭政变,结果难料;为了留条退路,现在就必须要有所准备。

“红儿,孤乃一国之主,虽然国家不大,但为了国内百姓,还有我东方氏的荣誉,孤绝不能离开。你快逃出王城,向本家求援去吧!”

“不!女儿绝不能抛下您!”她急声道:“哪有让您独自留下,我一个人逃开的道理呢?我去集合近卫军,一起杀将出去,叛军未必阻挡得住……”

“叛军势大,我方措手不及,近卫军早已死伤狼籍,要杀出重围是万万不能了……”

“那由我护着您一起……”

“红儿!”打断了未说完的话,国王将女儿轻轻搂在怀中,脸上的表情流露无限父爱,好一会儿,他毅然道:“不行,决不让王室血脉就此中断。你将本家授下的正统王室证物传国宝剑带着,逃回本家去吧!”

“要走就一起走,叛军中未必有真正高手,女儿护着您全力杀出去。只要父王您还在,就能有东山再起的一日啊!”

“孤意已决。”国王正色道:“我们虽是旁枝,却也是堂堂姓东方的,依艾尔铁诺而据地建国,至今也有五百四十年历史,若我东方正我今日贪生怕死,将来到地下怎有脸去见东方氏的列祖列宗。”

严词义正的气魄,完全慑服了女儿,她仅能呆呆地从父亲手中接过宝剑。

国王像是了了件心事,心怀大慰之下,以即位之后从未有过的口吻,感慨道:“阿红,爹的诸孩儿之中,以你武艺最高,远胜堂堂男子。你趁叛军把目标放在王宫,逃出王城,带着宝剑去自由都市,找本家求援。将来复兴正统王室的重任,就担在你身上了。爹……会缠住敌人,让你有足够时间离开的。”

仿佛尽了最后一份父亲的义务,东方正我在女儿额上轻轻一吻,大步出门,抽出腰间配剑,再不回头。

东方红的眸中有泪,临别时父亲英伟的背影,有若仍在眼前,而今生今世,不知是否有再相会之期。

“爹,您……请您保重……”尽管心中绞痛,东方红不敢回头,望向从小生长于斯如今一夕变天的皇宫,默默地为父亲祈福。

“找到了,有人想突破包围网!”

“是长公主,别让她跑了。”

“总帅有令,擒下长公主者,赏银币五万,直升侯爵。”

原本漆黑的道路尽头,忽然间亮如白昼,十数盏燃天灯高高升起,几百只松脂火把一起点亮,显现了一个铁桶般的拦截网。

“哼,总算来了!”东方红可没有天真到会认为自己可以毫无阻碍地离开帝都,既然谋反者敢发动政变,事先想必已封锁了周围的所有道路。

不过,明明知道这种情势,东方红却不从隐密的山间小道遁走,反而从最主要的国道强行突破,这固然是为了保持王者的气度,另一方面而言,也是艺高人胆大,对自己的剑技有绝对自信之故。

“杀!”数名狙击手自树上举刀砍下,藉着冲力声势骇人,眼见即将劈中,东方红仍无反应,不由大喜。

这是他们最后一个念头,原本还在鞘中的传国宝剑,化作一道赤红厉芒,瞬间斩其首级。

“还想回家见父母情人的,不要来。不要冤枉死在东方红剑下。”

言毕,皓腕轻拉缰绳,人与马化作一道轻烟,以极为洁劲的姿态,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冲向敌阵。

东方家乃当世七大宗门之一,称雄于自由都市地带。东方红是其旁系血裔,但武学资质奇高,非独旁系年轻一代中无人能及,便连自由都市的东方本家都为之瞩目。因此本次政变,叛军甚至将其列为头号防范目标。

“等她进入射程,弓箭手马上放箭!”见到东方红这等声势,负责把关的军官哪敢怠慢,下了指令。

“任你剑法再快,几百枝飞箭当头射来,也要你顾此失彼,给连射几个窟窿。”军官趾高气昂,充满了自信。

“启……启禀长官,听说长公主的剑术非常厉害,您认为,我们安不安全啊?”没有长官那样的自信,一旁的副官,对自己处境一点都不敢放心。

而长官回赠一个了然的微笑,“放心,我们高级军官深处阵中,稳若泰山,是绝对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此言一出,前方被当作人墙的杂兵,个个脸色发白,暗自悲叹道:“这样我们就死定了。”

“放箭!”随着一声令下,破风声连响,满空箭雨齐飞。如果被射中,铁定当场成为一只刺猬。

只可惜,这个设想与实际情形差的太远,一道初时极微细的赤芒,自东方红的腕间绽开,迅速幻化成道道光鞭,锋锐无匹的剑雨,铺天席地罩下,将埋伏的狙击手全数斩杀,继而挑开来箭,冲入包围网中。

大部分的弓箭手为暴起红光所慑,呆立当场,一箭未出,便已身首异处。总算东方红不愿滥杀无辜,手下尚留余地,但仍有不少人,甫一照面,便遭炽热剑劲破体炙断心脉。

东方世家之红日神剑,为其掌门神功“六阳尊诀”所化,另行加入许多奥妙诀窍,出剑时迅捷无伦,又附着灼热焰劲,端地是威猛兼备。

虽然因为“非本家不能得真传”的祖训,东方红仅得四成口诀,但她以过人天资着意整理,补残招所不足,威力登时大增,虽然不能对付一流高手,但恃之斩杀一众兵丁,那却是所向披靡,当者立毙。

所有人都只感到一股炽热气劲袭体,便给红日剑劲侵经蚀脉,魂归离恨天了。东方正我会选派女儿突围,实是其来有自。

眼前闪过一张张呆滞却惊恐的表情,东方红略有不忍,但念及正是因为这班叛贼作乱,累得自己家破人亡,立刻便怒恨交集,下手毫不容情。

千里良驹配上迅猛神剑,东方红恍若女武神再现人间,盏茶间,便已连破九重包围网,即将离开王城地界了。

“该死的逆贼……啊……”一声惨呼自左后方树林响起,却立即被几声兵器交击所掩。

东方红听音辨人,知道是宫中御林军副统领,冷瞳,心下大惊,暗道:“瞳儿是我好友,绝不能不救。”

念及此处,东方红掉转马头,奔入树林。只见冷瞳身上七八处伤口,满是血污,手中长剑溃不成招,独自面对六名硬手,果是迫在眉睫。

“瞳儿别怕,我来助你。”一声娇叱,东方红拍马飞驰,剑尖轻颤间,红日真劲气随意走,摧枯折朽般将六名敌人一举斩于马下。

冷瞳力战之余,气力衰竭,待得看清眼前倩影,不由得悲喜交集,哭道:“公主,瞳儿无能,无力保护陛下,乱军已攻破内城,国王和王妃只怕已是凶多吉少了。”

虽是心底早有准备,闻此噩耗,东方红仍是不由得一呆,想起父母亲人,今生顿成永诀,只觉满腔悲苦无处可发泄。激愤之下,纵声长啸,只震得四周树叶满天飞舞,群鸟纷飞。

心情稍缓,只见冷瞳身形摇摇欲坠,登时醒悟,“她伤重之余,承受不起啸声的冲击。”

“瞳儿,没事吧?”东方红翻身下马,撕下衣襟给好友裹扎伤处,同时点穴止血,助其疗伤。

冷瞳拭去脸上污血,苦笑道:“公主,全靠你来,我才能保住一命。这次,又是你救了瞳儿。”

“别说话,我替你镇伤止血。”东方红缓缓输入真气,低声道:“我已经抛弃了父亲,倘若再连一起长大的朋友都不救,还能算是人吗?”

死里逃生的冷瞳,闭上眼睛剧烈地喘气,高耸的胸部不住起伏,引人入胜,她虽浑身浴血,但外表却仍是俏丽动人,虽不及东方红的惊艳倾城,却是英姿焕发,另有风味。

东方红手中不停,脑海里却回忆到,许多年前的那一天。

那时,她才六岁,出游回宫时,看见一群人衣衫褴褛,身缚枷锁,被赶赴法场。原来是这家人冲撞了天子座驾,被判满门抄斩。

东方红年纪虽小,却已是一副侠义心肠,得知原委后,义愤填膺,赶去东门刑场,只可惜晚了一步,那家人只剩一个五岁的女孩。

东方红也不喊刀下留人,迳自排众而出,当刀斧手为其惊人的美貌与勇气而呆立时,她走到女孩身前,伸出小手,笑道:“来,跟我走吧!”

这件事为京城百姓传为美谈,东方正我虽然气恼,惟其疼爱女儿,只得不了了之。后来,女孩成为了公主伴僮,一齐学习文事武学,更在东方红有心提拔下,破例成了禁卫军统领。

对东方红来说,冷瞳不是侍卫,而是共同分享悲伤喜乐,一齐说心底话,深宫中唯一可以相信的挚友。

而在冷瞳记忆中,那抹初阳般的笑容,与将之拉出深渊的小手,亦是自己永生难忘的一页。

种种的因缘,将两个女孩拉在一起,当然,那时的她们,完全想不到日后的发展。

此时,巨变陡生。

“哗啦!”数枝长枪破地而出,登时将黑马刺毙,同时一阵乱箭自四面八方再度射来。东方红反应奇速,抑住哀痛,玉臂轻展,一手搂住冷瞳,左足轻点,蛮腰微扭,娇躯轻飘飘地冲天而起,同时长剑灌运巧劲,将箭群折打向下方,一举歼灭狙击手。

她机警敏捷,又不乏临敌经验,便是敌人忽施偷袭,也计决伤她不得,却没想到对方眼光高明,竟弃人杀马。

这匹“夜星”是她十二岁生日当天,东方正我亲手由数十样珍奇玩物中挑选出的生日礼物,自来爱惜之至。她为人素重感情,否则适才也不会回身救冷瞳,此时见到爱骑刺猬般的惨状,当真是心痛如绞。

“公主!带着瞳儿,你突围不易。瞳儿请公主以大局为重,独自离开吧!”

“说什么,要走一起走。”

一波未平一波起,正上方一叠大网罩下,东方红心神大乱,加上抱着冷瞳,回转不灵,闪避稍慢,竟给团团裹住,手脚动弹不得,摔落地面。

“这是特制的金丝绵网,反覆缠了六层,内中加藏五罗迷烟,不信锁她们不住。”埋伏的士兵大喜若狂,不待长官吩咐,一拥而上。

然而,只见网子在瞬间被烧个通红,仿佛裹着的不是人,而是高温的熔铁,跟着,太阳般耀眼夺目的剑气撞天而出,斩破六层金丝网,东方红再度突围,走避不及的士兵,全给红日劲断心而亡。

“还要再来吗?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了。”抖了抖身上的灰尘,东方红冷声道。剑虽已回鞘,一股凌厉的剑气,仍是遥遥镇住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任何人敢忘记,刚才破网而出的太阳,有多么的耀眼。

互看了一眼,士兵们大叫一声,转身拔腿就跑,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危机暂除,东方红缓缓坐倒,喘息不已,她今晚为突重围,连续催运红日劲,适才又强提尚未修成的“太阳真诀”,纵是武功已臻至化境,却也禁受不住,加以吸入迷烟,只觉得一阵晕眩,急忙坐下调息。

“好厉害的迷药,瞳儿也有吸入,得帮她祛除才是。”凭着深厚内功,东方红不多时已将药性散去七七八八,无视内力的虚耗,第一个念头便是帮好友疗伤。

蓦地,背心一麻,一股冰寒已极的指力,刺破护体红日劲,任脉十余处穴道连珠被封,偷袭者下手好快,显是一流高手,为怕她冲开穴道,立刻加点她督脉十二穴,截断体内真气。如此一来,东方红便是有通天之能,也无法短时间内恢复行动力。

东方红半晚血战,击杀高手无数,无人能挡自己一招半式,眼见离去在即,却忽遭暗算,又急又气,想起身上重担,尽成泡影,真气一泄,身子慢慢软倒。

就在倒下瞬间,脑中灵光猛现,想着关键之处,一种难言的恐惧,首次爬上心头。

“这人无声无息地贴近,我毫无所觉,叛军中怎会有这样的高手?那……那难道是……”纵是身处绝境,她也不至于惊惶失措,但面对自己的怀疑,确实令她打从心底恐惧起来。

努力转动颈子,眼眸中出现的身影,证实了自己的想法。那无声无息下手暗算之人,正是她死命维护,救其脱险的好友,冷瞳。

“好……你……你好……”语调中,有着不平、忿慨,与深深的哀恸。满腔激愤下,已是语不成声。

自己中了敌人的苦肉计,却是失察,但怎么也没想到,从小一齐长大,情同姊妹的伙伴,会偷袭自己。

冷瞳看着自己的战利品,银铃也似的轻笑出声。蹲下身来,轻抚着东方红滑嫩的脸蛋。

“公主,你冒险救我,瞳儿总是感谢你的。”冷瞳的眼中忽然绽出一道诡异色彩。

“可是,你为什么要来救我呢?”语毕,将东方红推倒于地,用左脚踩牢。

“人来!将这反贼绑了。”几声斥喝,一些未逃远的兵卒,取出锁链,将东方红手脚牢牢捆住。

冷瞳满面尽是得意神色,纯稚的眼神,娇憨的笑靥,一点都不像是个刚刚暗算多年挚友的女人。

东方红口不能语,看着这曾誓同生死的故友,眼光中,是足以灼伤人的深深哀伤。

“公主!你一定很想问,为什么我暗算你?”冷瞳叹道:“很俗气的一个理由,荣华富贵。”

“真的很俗气对不对?可是,最俗气、最平凡的理由,也就是最好的理由。”冷瞳再道:“自五岁那年死里逃生后,我就领悟了世间的至理,『弱于人者,人恒欺压之』,那时候,我就发誓,此生际遇,有上无下,纵死无悔。”

一滴清泪,自东方红白玉般的脸颊上,缓缓滑下,成长至今,她从未有过如此深刻的伤心。

“没错,公主,你给了瞳儿很多东西,我的过去,我的未来,都是你给我的。这点,我真的很感谢你。”

“可是,你还能给我些什么?禁卫军总统领吗?以我的美貌,我的武功、智谋,不只区区一个禁卫军统领。”冷瞳坦然笑道:“所以,我今日……”

“卖友无悔。”

大胆的宣告,让在一旁嗫嚅的士兵都呆掉了。

“公主!看来受到冲击的不只是你嘛!真是欠缺磨练啊!”冷瞳笑道:“喂!你们几个绑好了没有?动作这么慢。唉!一定平时绮红院去得多了,连锁个人都手酸脚软的,不像男人。”

听到咯咯娇笑,士兵们只觉得毛骨悚然,他们不会忘记,这名女子适才就在笑声中,卖掉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启禀统领,我们绑好了。下一步是……”

“下一步啊!我想想,嗯!还是先请你们休息一下好了。”

看见冷瞳缓缓抽出腰间长剑,众士兵大骇,连忙逃命。但一股冰寒刺骨的剑气瞬间追上。

冷刃断魂。

冷瞳将东方红扛在肩上,轻声道:“我讨厌别人听见我的心事,那会让我觉得自己很脆弱,所以只好让听到的人上天堂避难了。深交如你,我尚且如此,何况他们。”语毕,大步而行。

叛党首脑得知东方红被擒,欣喜异常,吩咐于内殿审问。立下大功的冷瞳,奉命将俘虏送往内殿候审。

路上,发觉东方红身上的锁链略有松动,冷瞳轻拍着高高翘起的美臀,轻声笑道:“别急唷,就快要到了,难道公主殿下不想看看谁是政变的主使人吗?”

“参见陛下,冷瞳已将叛逆擒住,恭候陛下发落。”

“做的好,这次你打开城门,立功居首,朕不会忘了曾经许你的东西。”

叛逆!说的到底是谁?

东方红心中气苦。这名叛党首领十分狂傲,像利加斯这种近万人的小国家,根本没有资格学人称皇称帝,所以东方正我一向只以王侯自居,而这人却敢自称帝皇,若非贪心不足,便是有着高度的自信。

入耳的声音依稀有点熟悉,一等到被放在地上,几经挣扎,举目上望,赫然看清了叛军首领的真面目。

“三皇叔,竟然是你?”

“久违了,红丫头,多年不见,倒是出落得比以前更标致了。”

眼前之人,左半边脸被纱布裹住,身材修长,外貌虽然颇见苍老,却仍显得气宇轩昂,风度翩翩,漏出来的一只眼睛,目光炯炯有神,不怒而威,正是东方红的亲叔父,东方正意。

东方红知道,这位叔叔年轻时,文事、武功均臻上乘,长袖善舞,广结豪杰,曾是下任皇位的不二人选。但在一次返家时,遭人刺杀,妻儿丧生,自己也毁了半边脸。自此意志消沉,闭门不出,借酒浇愁。东方正我继位后,每逢节庆,仍赠礼遣人问候,但都遭他婉拒。

却不意竟是今日的反逆策划人。

“皇叔!父王平日待你不薄,你居然报他如此。”

满不在乎地挥挥手,一如他当年的风采,东方正意笑道:“不用这么紧张,一个位子,没有人能长久坐稳,现在,不过是换朕坐坐而已。”

“你对父王有何不满,竟要谋反,将来死后,你哪有脸见东方家列祖列宗于地下。”

“没什么不满,只是朕想坐坐宝座而已,就这么简单。”东方正意随意哂道:“至于百年之后,朕倒要看看,是谁无颜见祖宗于地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东方红怒道。听出话里有不寻常的弦外之音,令她感到不安。

“什么意思?”东方脸色忽沉,犹如笼罩了一层寒霜,他仰天大笑,笑声中只存着无限的苍凉、悲恸,他厉声道:“丫头,上一辈的旧事,你知道多少?既然不知,就别在此大放谬词。”

东方红猛地想起,当年宫廷皇位之争,谣言众多,东方正意之案,虽说立即抓到凶手破案,但案情中仍存有诸多疑点,莫非……莫非……

“哈……哈……正我老贼!当日你收买杀手,率人暗算于朕,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也可曾想到有今日吗?”

“胡说!休得污蔑我父王清名!”东方红听到旧日宫廷秘闻,急忙替父亲辩护,但看叔父这般咬牙切齿,再想想父亲生平行事,心下不禁黯然,已信了五六成。

东方正意闻言一笑,多年的忍气吞声,无尽的愤恨,又岂是旁人所能了解。

低眼斜看东方红,绝艳动人的脸上,看到的是一副绝不向任何迫害低头的倔强表情。好半晌,开始大笑,道:“对了!差点给忘了,你小时候朕教过你武功,虽然说时间久了,也不至于退步这么多吧!几个穴道真可以困你那么久吗?”

东方红自被檎后,便一直潜心冲穴,预备突袭敌人首脑,报灭家被擒之恨,此时已冲开九成,听得计画被发现,再不犹疑,运劲迸断身上锁链,抽出腰间暗藏匕首,飞身而上。

“逆贼受死。”

“保护陛下。”

殿前卫兵纷纷挺身向前,试图挡成一座人墙,但红日真劲再现威能,又岂是一众庸手所能抵挡,尚未看清敌人身影,就已被剑气破体而出。说时迟,那时快,转眼间便已攻到东方正意眼前。

东方正意虽拔剑在手,却没想到对方的身法快至如斯,“叮”一声,长剑被断,明晃晃的匕首已架在眼前。

“无怪朕损兵折将,仍是奈你不得,果是好身手,不愧是连本家那边都赞赏不已的人才。”无视于自己命悬人手,东方正意好整以暇地称赞侄女的剑法。

东方红内心反覆交战,激动不已。只要手下轻轻用力,立时便可为家国报此大仇,可是,果如叔父所言,不对的应是父王自己呵!想起幼时,对自己照顾倍至,百般呵护,种种的恩义。一时之间,竟是不忍心下手。

“皇叔!我只问你一句?”东方红咬牙道:“就为了荣华富贵,连命也送掉,值得吗?”为了找到下手的理由,她只得如斯问。

“送命?就凭你?”东方正意眼中厉芒大盛,显然是另有后着。

一声呻吟吸引了东方红的注意,却为防东方正意偷袭,不敢回头。

“陛下!已将小公主带来了。”出声的是在后方的冷瞳。惊觉尚有大敌在旁,东方红心下一凛,但更惊讶的是她的话。

“哦!把绿丫头带来了吗?”

听明白了两人对话,东方红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侧身一看,却见一名稚龄少女,奄奄一息,衣不蔽体,给麻绳牢牢捆着,二十余名士兵团团围住,却不是自己亲妹妹东方绿是谁。

“大的还没逮着,却先逮着小的,预先留了下来,果然有派上用场的时候。”东方正意见她心焦,出言调笑。

见到妹妹受此折磨,东方红眼中都快渗出血来。手上用力,在东方正意颈间留下一道血痕。

“公主!还是让瞳儿提醒你一下吧!瞳儿现在从一数到三,若是你不弃剑投降,有什么后果,你冰雪聪明,自当心知。”语毕,身后的一排侍卫,抽刀出鞘,对准纤弱的身影。

“一……”

“你……你们好狠毒。”

“无毒不丈夫。你武功太高,若让你逃逸,日后行刺于朕,岂非教朕日夜寝食难安,只是,朕自问无能正面挡你一剑。不能力敌,便得智取。”东方正意毫无愧色,冷然道。

“二!”

随着声音一出,一柄长刀刺向刀圈中的东方绿,穿臂而出,鲜血飞溅,东方绿疼的痛叫出声,她年纪小,听不懂底下大人的对话,只看到姊姊为己为难,小小的心里,亦是痛苦万分。

东方红暗忖,若是飞身救人,敌近我远,能否赶在敌人乱刀斩下前到达,犹是未知之数,可是东方正意武功亦是不弱,以双方现在的距离,自己身形稍动,空门大开,他趁隙攻击,实是九死一生。

“只有弃剑投降,才能救妹妹一命,可是……我半晚的血战、父王的重托,难道就此落空……”一边是父母家国,一边是姊妹情深,内心的挣扎,令她握剑的手颤抖不已。

“三!”

“镗啷!”一声,匕首落地,东方红颓然跪倒,她知道,今生就此毁了。

刀圈中的东方绿,无声地泪流满面。

“啊!”厉芒乍现,一声惨呼,只见东方红雪白的双腕,出现两道红丝环,逐渐扩大,红色的液体不断地滴在地上。却是东方正意重持断剑,立即出手,挑断了这头号大敌的双手经脉。

双手是用剑者第二生命,手筋既断,东方红今生今世再无持剑的可能了。

“你的红日剑,自今日起,绝响于江湖。”东方正意缓声道。

半生心血,尽付东流,东方红真正绝望了。

“朕一世英雄,岂能死于女子之手。”看着脚下的失败者,东方正意昂首阔步,傲然道:“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女人。”

一旁冷眼旁观的冷瞳,很明白这句话的意义,“成大事者,六亲不认”,因为她自己也是同路人。若是东方红能狠下心来,这些三流陷阱根本困她不住,当然,东方正意也就势必得到阴间去当发梦皇了。

东方正意抓起侄女的左襟,东方红待要反抗,却觉一阵麻木感自手腕伤处上移,欲动乏力。就这么一耽搁,东方正意手中用力,“嘶”的一声,半边衣襟被撕开,露出了完美无暇的大半边胸部。

“你……你想做什么?”东方红惊慌莫名,一方面是为了腕上异感,一方面更是为了东方正意的举动。她试图用手遮住裸露的肌肤,不敢置信的看着这应是她亲叔叔的男人。由他眼中射出的欲焰,东方红知道自己没有会错意。

东方正意并没有侄女一半的激动,只是冷笑道:“淫人妻女者,其妻女必遭人淫。你父亲当日于我面前,杀我幼子,淫我爱妻。我早已立下重誓,今生纵成修罗,必报此仇。”

“不要,快住手。”正要撕开右边的衣襟,东方红全力抗拒,但腕上伤处不知给下了什么毒素,半点劲力都运不上来,给东方正意将衣裳撕裂至腰部,展现出一身欺霜赛雪的玲珑身段。

“你不要我碰,那容易。”得了便宜,东方正意并没趁胜追击,反而退到一边。这令东方红满心不安,对方绝不可能突然悔悟,一定是有更毒辣的手段,而失去武功的自己,仅能坐视一切发生。

“陛下!”冷瞳凑上前来,看也不看昔日旧友一眼,道:“奉您的号令,今晚凡是有亲人殉难在这妮子手上的近卫军,已经在大殿外集合了。”

“很好,你做得好。”东方正意赞许地点头,“这丫头已经给废了手腕,又下了药,等会儿朕的近卫军该可以玩个痛快。”

东方红只觉一股气直往脑冲,险些晕去。东方正意的话,她听得很清楚,而想到等一下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惨事,立刻便想自尽当场。

但意念方动,全身却已软绵绵的没半分气力,想说话可以,要咬舌却只能咬痛舌头,连半丝血痕也无,枉论自裁。

“别白费力气了。”东方正意冷笑道:“如果让你这么轻易就死,朕的怨愤如何能消,而你该可以非常自豪,为了你这丫头,朕可是花了重金,向毒皇买来生死花。”

东方红少接触毒品魔药,对生死花之名不甚了了,但冷瞳闻言却是吃上一惊。

生死花号称天下五大奇药之一,生长于魔界绝地,极难一见,据说是种超强力麻药,药力一但发作,可让人产生强烈幻觉,浑浑噩噩,如登仙境,连带强化肉体。可惜使用过程稍有不当,事后便强烈腐蚀脑部,使用者痴呆,神仙难救,故而一般当作毒药使用。

东方正意给复仇怒焰驱使,不愿太早杀掉这对姊妹,但即使废了武功,却仍对东方红深具戒心,甚至要使用这等剧毒,由此可见这女人的威胁。

东方正意拍两下手掌,殿上卫兵围了上来,将东方红往外拖去,东方红自知无幸,却不肯就此放弃,拼命地挣扎。这些卫兵都是粗蛮之辈,立刻还以老拳,可怜东方红武功已失,三两下便给打得遍体鳞伤,嘴角破裂。

“呜……姊姊,你们都是坏人,不要打我姊姊。”东方绿看到姊姊痛苦地翻来覆去,哭着为姊姊求情。

“你这禽兽,你这样做,怎对得起死去的父王。”看到东方正意得意地微笑,东方红悲愤道。

“死去的父王!哈哈……红丫头,你也太不了解自己的父亲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东方正意猛地转过头来,半边脸上如同罩了一层寒霜。

“禽兽的兄长,当然也是禽兽。”东方正意道:“你真的以为那老贼会死守殉国吗?丫头,你大错特错了,他利用你带传国宝剑突围,掩人耳目,自己却从密道早一步溜出都城了。”语气中有着无尽的遗恨,似是为了未能一报多年之恨而气恼。

“跑了老的,也无妨。今天朕就先玩残了你们姊妹,来日再取正我老头的首级。”

“你放过绿儿吧!就算你不念她是你的亲侄女,那么小的孩子,你也忍心下手吗?”对自己的命运,东方红悲哀的认命了。为了妹妹,抛弃了仅有的自尊,向折磨她的死敌哀求。

“你父亲既然舍得,我又何必客气。”东方正意道:“你可能还不知道,你妹妹身上的伤,是你那慈爱的父亲,为了逃命,把她从车上踢下来阻挡追兵所造成的。”

东方红惊骇莫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最慈祥、最相信的父亲,居然会……

“我不相信,父王他不会做这种事,一切都是你胡诌的!”

“信不信由你,不过……”东方正意诡异笑道:“若不是他命人密告你逃离的路线,要伏击你还真不容易。”

东方红脑中轰然一声巨响,眼前金星四冒,胸口气血翻涌不已,心中凄楚难当,仿佛五脏六腑都要一齐绞碎。就仅仅一个晚上,最信任的挚友暗算自己,肢体半残,被亲叔父施以地狱般的凌辱,到了最后,竟然连父亲都出卖了她。

“我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战呢?我的生存,又是为了什么呢?”这样的疑问,不断堆上在胸口,仿佛所有的生存意义,全被一齐抹煞。

最后,她听到某种东西的碎裂声,那是她的灵魂、理智、意识,瞬间化为碎片的最后声响。

两行红色的泪珠,在白玉般的脸蛋上,静静地留下了深刻的红妆。东方红目光呆滞,神情痴呆的坐在地上。

“姊姊!姊姊你怎么了,你说话啊!绿儿好害怕啊!”看到姊姊的崩溃,东方绿惊骇莫名,半跪半爬的蹭近东方红身边,用被绑住的身体摇晃着亲爱的姊姊。

看到这幕景象,东方正意确实享受到复仇的快意,只差杀掉东方正我,就是完美的结束了。

“哈……哈哈……哈哈哈……”打破了可怖的沈默,最后,东方红开始大笑,恍若地狱最深处的厉鬼,重回人间,让人心肺功能为之衰竭的狂笑,响彻了整个殿堂。

“拉出去!”

生死花毒素渐渐入脑,加以心情悲怆欲绝,东方红再没有抵抗,任卫兵们抓起手脚,抬出门去。沿途,她嘶声力竭的疯狂大笑,让殿内每个人心头都是一阵寒意。

“姊姊,姊姊。”给姊姊的模样吓坏了,东方绿天真地挣扎起身,想要跟去,却给东方正意一指点倒。

“陛下!诸事已定,冷瞳不妨碍陛下享乐,就此告退。”

“很好。朕许下你的元帅一职,明日早朝会宣布。”东方正意点头道:“只是,你不留下来为朕助兴吗?”

“陛下真爱说笑,有两位公主侍奉良宵、温席暖被,难道还不够吗?”冷瞳眼波流转,巧笑倩兮,呢喃道:“冷瞳为人,不做白事,要我充当一晚高级娼妇,代价很高的。”

东方正意点点头,允许臣下告退。

他让她走,对于这个与其说是部下,不如说是合伙人的女子,他知道那是朵杀人不见血的血蔷薇,想要强摘的人,必定要付出极重的代价。

冷瞳大步出殿,反手关了殿门。在门内,东方正意解开身上衣带,朝着那哭得梨花带雨般的女孩,缓步走去;而在门外……

“公主,各人有各人命,你可别怨我啊!”她低喃一句,随即又回复冷澈的神色,“不,就算你怨我也无所谓,因为只有牺牲你的命运,才能改变我的命运啊!”

宫门之外,一具女体给抛在泥地上,朦胧的眼神中,映出了无数禁卫军的身影。

“哈……哈哈啊……哈哈哈……”

笑声绕梁不绝,一个禁卫军大汉脱去裤子,猛地扑上。

国境边界小路上,一辆简陋马车缓慢地驰向艾尔铁诺。

“陛下!我们已经成功越过国境了。”

“做的好,辛苦了。”一个颇见苍老的身影,捻须笑道。

“可是带着传国宝剑的长公主,已经失去了消息,留下的小公主,也……”

“小事一件,国家的重心在于国王,传国宝剑不过是象征,没多大意义。至于女人,将来还怕没有吗?哈哈哈……”

满天的云朵,悄悄地遮住了月亮。

艾尔铁诺历五六七年利加斯王城私娼寮

城里偏僻的一角,几十间破旧木屋错落座立。百余名年岁不等的女子,傍依门口或跪或站,身上罩着宽松的布袍,袍子下的各色胴体,正等着客人待价而沽。

三年来,利加斯国内混乱,民生凋零,百姓无以为继,因此而卖身为娼者,大有人在,加上近月来又爆发战事,私娼寮的一众莺莺燕燕,人数突然暴增了起来。

喧哗声响起,一队军士高声吵杂,从远方靠近了过来。在这种战乱时局,哪种主顾比军人更豪阔。流莺们纷纷打起精神,摆出诱人姿势,稍微大胆些的,甚至就地铺了随身草席,扫榻相迎,反正屋少人多,倘若争不到屋子,草席一铺立刻就可以营业。

“恭禧杜大哥了,论起今天场上的功劳,您是全队第一啊。”

“是啊,我瞧刚刚头儿看您的眼色,嘿!指日就要高升啊。”

“说得是啊,这真是要庆祝了,改天您一人升天,可别忘了我们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在恭维为首的那个虬胡汉子,只乐得他呵呵大笑,朗声道:“杜某能有今日,全靠诸位兄弟的帮助。为了酬谢大家,今儿个在此的花费全由我来出。”

此言一出,立刻响起一阵欢呼,跟着就是一阵叹气。

“唉!难得杜大哥请客,可怎么却是这等粗劣货色啊!”

“将就点吧!最近城里刺客不少,很多人都是嫖院时被杀,安全起见,还是别逛高级妓院,拿这地方先来消消火吧!”

计议已定,众人嚷嚷起来,说要挑一个最好的来酬谢杜老大,但要在这么多流莺之中挑说哪个比较好,一时也非易事,正自无法可施,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的乐声响起。

“古怪的,哪来的琴声?”虬胡汉子大感好奇,在同侪一片“走桃花运”的嘘笑声中,寻琴声而去,余人也跟着一哄而散,分别找着对象,进屋去了。

虬胡汉子跟着琴声左拐右绕,最后,在某条巷子深处,一个阴暗屋檐下,见着一名女郎。她斜倚土墙,和外头流莺穿着同形式的宽松长袍,却遮掩不住本身的婀娜身段,手里简陋的三弦琴,轻轻地奏出清淡小调。

未看面容,虬胡汉子单凭直觉,已肯定对方不似庸脂俗粉,扬声道:“我出两百。”一般流莺伴枕一次,不过九十铜币,他肯一次喊价到两百,已经是很阔绰的价钱了。

琴声嘎然而止!

女郎转过身来。出乎意料地,在头套下,竟是一副绝美容颜,樱唇雪肤,月眉星眸,精致的艳丽,让虬胡汉子这样长阅风尘的老手,都为之惊艳。只是,这副美丽娇容上,不见美人应有的笑意,而是一片冷漠。孤高而冰冷的眼神,让虬胡汉子瞬间怀疑起来,这样的女子,怎会是个土娼?

不过对方随即证实了他的疑惑。没说半句话,女郎微微摇头,竖起了食指,比了个“一”的手势。

“要一千?你身价有那么贵!”虬胡汉子一惊,跟着大喜,能嫖到这样的美人,纵使耗尽两月薪俸也是值得。

“错了!我不卖。是有人买你。”女郎开口说话,一如表情的冷漠,出口的声音虽然悦耳,却也如冰雪一般严寒,“一千铜币是你的身价!”

虬胡汉子一惊,未解其意,却见女郎朝他微举玉臂,劲风扬起,跟着眼前一黑,眉心剧痛,什么意识都没了。

最后映入他眼帘的,是女郎皓腕上,一圈怵目惊心的艳红!

看着无生命的躯体倒地,女郎表情依旧,既无得色、亦无怜悯,扬手在墙上印下与雇主约定的确认记号,套上套头,就此步进巷尾。

黄昏时分,女郎回到城南的一处民居。屋子地处偏僻,没什么吵闹,虽然格局不大,却很干净,连带门口的一小块花圃,都清理得井然有序,是个适合静养的好地方。

女郎推门进屋,负责打理杂务的老嬷嬷,闻声出来,向她问好,之后,两人约定明日的上工时间,老嬷嬷告辞离去。

出门前,老嬷嬷回身再看两眼,女郎已端着老嬷嬷刚煮好的清粥,进入内间了。每次看着她的身影,老嬷嬷的心里就有着嘀咕。

这个枫姑娘啊……

老嬷嬷是附近的一名独居老妇,替邻近人家洗衣烧饭为生。某日,这名枫姑娘突然上门,丢下好大一袋金币,请老嬷嬷专门到她家打理杂务,同时,当她不在时,请老嬷嬷帮忙照顾她的妹妹。

从未见过这么多钱,老嬷嬷当场就答应了。枫姑娘虽然冷淡如冰,但相处上仍算温文有礼,每日工作量不大,报酬又高,实是轻松愉快。只是,做久了,老嬷嬷渐渐听到一些传言……

传言的起因,是有人认出了她。据说在一年半前,有对姊妹花一齐由军妓营被卖到城内的某家私娼馆,那个姊姊的相貌,依稀便是今日的枫姑娘。

唉!军妓营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那些近卫军残猛粗暴,动辄将身下的女子打得皮开骨折,京城里的妓女们,视接他们的生意为畏途。

那个妹妹一年内堕了好几次胎,最后精神崩溃,成了傻子,军妓营的长官为了怕负责任,将她们两人一起转卖娼寮。听说进院子的时候,姊妹俩下半身都还在流血……娼馆老鸨欺负她们一癫一痴,什么客人都让她们接。后来不知怎地,先是姊姊失了踪,再后来,整间娼馆都不见了,要不是有人突然想起,还真没人记得这档子事了。

关于这些传闻,老嬷嬷压根儿就不信。这个枫姑娘,看来真是特别,虽然身在风尘,却没染上半点俗艳,反而有另一种难言的高贵绝俗,该是是好出身的女儿家啊!

只是,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呢?还有,她的妹妹……

想起枫姑娘的妹妹,老嬷嬷不忍地再叹口气,悄悄地关门离去了。

内间里,枫儿吹凉匙中热粥,一口一口地喂进妹妹口中,不时还用手巾拭去她嘴角的残羹与口涎,脸上神情尽是温柔、怜惜,与拼命隐藏的哀痛,再没有半分冷意。

在她面前,是个看不出年纪的女孩。照年龄来算,女孩在今年秋天,才要过十三岁生日;但此刻的她,一头长发又灰又皱,脸上满是一道道深刻的皱纹与斑点,全身皮肤蜡黄,枯槁无光泽,连举起手来都无力地不停颤抖,简直就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哪像是豆蔻梢头的青春少女。

“姊……姊姊……嘻嘻……”

“乖,别动,先把粥喝完。”

曾听说境遇会改变人的相貌,枫儿以前不信,但现在瞧着妹妹凄惨的模样,却再不由得她不信。

当自己把妹妹从那污秽不堪的场所救出,想好好地为她疗养、复健,却发现妹妹奄奄待毙,命悬一线;自己惊惶失措,连找众多医生,却没一个管用。幸好那位尊贵的小姐千里而来,这才在生死关头,把妹妹挽救了回来。

但接下来的仍是噩耗。妹妹的身体已严重损坏,纵能救回,也不过是一时之命而已了。

正确的病因和自己相同:生死花中毒。而且又没相当根基的内力做缓冲抵御,急救也来得太晚,就算有十重圣力加身,也是回天乏术了。

听到那位尊贵小姐的最后暗示,枫儿明白,自己所能做的,仅是让妹妹最后一段人生尽量没有痛苦了。

仅是没有痛苦!

她甚至谈不上享乐,虚弱的身体,接受不了清粥以外的任何美食或补药;崩溃后的心灵,在见到每个生人时惊恐欲狂,甚至连嗅到利加斯以外的空气,妹妹都会不安得抽搐。

所以,这样的一段生活,就是自己目前所能做的了。

喂完了粥,枫儿让妹妹躺下,手稍擦过,立刻就是一络白发落下,瞪着日益稀疏的发丝,枫儿几乎压抑不住久违的泪水,现在的日子,就算自己拼命想挽留,也不会太久了啊!

绿儿,你的命为什么那么苦?难道就因为你生错人家吗……

枫儿坐下来,迳自把头低垂,独自沉思。脑海里一幕幕浮现起今早在市集听到的喜乐奏章,还有路人们的对话。

“是哪一家在办喜事?这么会这么热闹?”

“你怎么连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前国王东方正我,得到艾尔铁诺支持,已经回国重新登基,今天是他与冷瞳元帅的结婚大典啊。”

“唉!上个皇帝也真倒楣,登基没几年,就被手下政变刺杀,他的脑袋,听说还是冷瞳元帅亲手交到东方正我陛下的手中的。”

“是天意吗?那个人到底还是死在女人手上……!”脑海里依稀还记得,那个男子昂首阔步,傲然道:“朕一世英雄,岂可死女子之手……”

真是天意啊!

心绪飘荡不定,耳边忽然响起妹妹自哼的小曲,“兔儿跳,鱼儿跃,鸟儿早起在树梢;爹爹抱,姊姊笑,爹爹叫·我·好·宝·宝……”

哑然的沉默,笼罩着室内,外头的夜空,早已深了。

风,无声地吹着,似乎,有一声人类听觉可及以外的叹息,缓缓地渗入微风之中,吹往南方的国度,另一处太阳殒落的地方。

自由都市──暹罗城。

《风姿物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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