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魔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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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村长的指令,村民们守在墓穴外,谁也不敢进去。当然了,即便没有村长下令,他们也巴不得离这座墓穴越远越好。

等了许久,村长始终没有出来,倒是从里面隐隐约约传出一些声响。他们无从判断这些声响究竟意味着什么,但都能从村长的毫无音信中猜测到可能事情不妙。

“于叔没出来,村长也没出来……”一个村民终于忍不住说,“会不会是他们已经……已经被老祖宗……”

“老祖宗不会吃我们自己人的吧?”一个年轻人很是惊奇,“我们不是它的子孙吗?”

“是不是子孙说不准,但就算是子孙,老祖宗恐怕也不会在乎……”第一个说话的村民嘟哝着,但声音很小,似乎是怕被老祖宗听到。

“别瞎说!”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村民恼火地推了他一把。他不敢还手,只能在嘴里骂骂咧咧。其他人则默不作声,但一个个脸上都写满了惶恐不安。

“那么多人守在这里,看来真的出事了啊。”一个陌生的声音忽然响起。这个人的嗓音村民们从没有听到过,更何况他也并没有操本地口音。

村民们急忙回头,发现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个人,两个外人:其中一个是30来岁的精瘦汉子,一边走一边随意地打量着周围,似乎对这些村民视若无睹,另外一个是个微笑着的英俊的年轻人,看面相和善亲切,刚才说话的就是他。

但是冷峻也好,和善也罢,这两个陌生人的出现着实诡异。这座村子的入口已经被封闭起来了,为了搜寻冯斯,也有不少人在各处巡逻,但这两个家伙居然不声不响地绕开了所有的守卫,轻松地出现在山村的核心位置。

“你们是什么人?”先前发火的那个老村民厉声喝问。看来在村长和于叔都不在的情况下,此人的资历最高。他一面问,一面发出手势,其余人立即围成一个圈,把两人围在中央。

“我不想伤人,所以还是请你们让开吧,”长相英俊的年轻人微笑着说,“生命来之不易。”

他说话的时候也显得和和气气的,看起来真是满脸的人畜无害。这些村民虽然长年来守卫着老祖宗的坟墓,但也并非全无见识,从这两人如此轻松的潜入,也能猜到他们的背景不一般。此刻虽然围住了敌人,村民们却并不敢轻举妄动。

“你们到底是谁?”老村民也有些忌惮,迟迟不敢发出进攻的命令。

“说了也没用,你们还是快点让开吧,”带着和蔼笑容的年轻人说,“再晚就来不及了。你们的老祖宗可能会把这一带所有的活物全部杀死。”

“你……你胡说些什么?”老村民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老祖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玩意儿,我想你们心里应该很清楚,骗外人还可以,骗自己这种事儿就别做了。”年轻人摇晃着食指,“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阻止它,不然你们全村人都死定了。”

头发斑白的老人犹豫了一阵子,嘴角有些轻微的颤抖,显然被年轻人说动了。但半分钟后,他还是狠狠一跺脚,暴喝一声:“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快把这两个外人抓起来!”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里都有着稍许的畏惧,但还是不敢违抗老人的命令,慢慢地向前缩小包围圈。刚开始,他们的步调充满谨慎,但似乎是为了冲淡内心的紧张,终于有一个年轻的村民忍耐不住这压抑的气氛,发出了一声怒吼。这声怒吼刺激了所有同伴的神经,他们也都发出同样的吼叫,挥舞着手里的家伙,向着两人冲了过去。

包围圈中的两个人纹丝不动,显得很是悠闲。冲在最前面的村民更是心里惴惴不安,他一面用近乎疯狂的嘶吼掩饰内心的不安,一面高高举起手里的镰刀,向着那个神色始终冷冰冰的男人当头砍下去。看样子,他打算直接要了敌人的命。

“下手好狠……”一直微笑的年轻人禁不住微微皱眉,“这下子谁也救不了你了。”

随着他的这句嘟哝,那个村民已经冲到男人身前半米处,手中的镰刀也开始下落,眼看就要把男人的脑袋一刀劈成两半。但就在这时候,仿佛是突然遭受到了电击,他的动作一下子僵硬了,手臂硬生生地悬停在半空中,整个身体开始剧烈地抖动。他的脸上现出了极度痛苦的神情,嘴巴微张,似乎是想要继续喊叫,却已经来不及发声了。与此同时,他的衣服开始起皱变形,冒出青烟,裸露在衣服之外的皮肤迅速变成了赤红色,然后呈现出焦炭一般深黑的色泽。

他开始燃烧起来。

半秒钟之后,他已经被一团红得耀眼的火焰裹挟在其中,又过了半秒钟,这团火焰消失了,和火焰一起消失的还有他的躯体。

——他已经化为一团灰烬。

而两个外来的陌生人始终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分毫。

其他围上来的村民也都遭受到了类似的伤害,但程度比起那个化作灰烬的青年要轻上许多。他们只是皮肤发红起泡,像是轻度的灼伤。尽管如此,那样突如其来的剧烈痛苦,也足以让他们一个个倒在地上痛苦呻吟,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你还是没有变啊,梁野,”年轻人笑着摇摇头,“对敢于冒犯你的人不惜使用任何辣手,但对其他所谓‘无辜’的人,却总还会有点恻隐之心。所以我一向都夸你虽然看起来像把刀,其实是个好人。”

这两个陌生人,当然就是早先一直停留在村外的梁野和路晗衣,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他们改变了之前“绝不干涉”的计划,还是进入了村子,来到了老祖宗的坟墓前。

梁野似乎早就习惯了路晗衣对他的调侃,甚至懒得哼一声。他只是大步上前,跨过那些在地上痛苦挣扎的伤者,走到已经吓呆了的发号施令的老村民面前。

“不想死的话,赶快回去疏散所有人。”梁野抛下这句话,然后越过老村民,走向了封闭的墓门。老村民浑身颤抖着,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惨状,丝毫也不敢阻拦他。过了好久,他才用嘶哑的嗓音开口说:“你们……你们和老祖宗……是一样的吗?”

“你希望我们一样吗?”梁野停住脚步。

老村民神色木然,缓缓地说:“有一个难道还不够吗?”

“那么,如你所愿,我们就不一样吧。”梁野挥挥手,继续向着墓穴的石门走去。但没走出几步,他又停下了。

因为他已经感受到了身后传来的异样变化。在对话结束后,那位老村民原本已经向着村庄的方向走去,打算如梁野所说的去让全村老少赶快逃走。然而没走出两步,他忽然身子一软,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再也不动了。这个原本看起来50多岁头发花白的老人,此刻全身的皮肤皱得像风干的橘皮,头发掉了大半,剩下的头发全部变成刺目的白色。好像是有一种未知的力量,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让他苍老了好几十岁,然后用衰老本身夺去了他的生命。

其他那些先前还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村民,也都以同样的方式停止了挣扎。他们都死了。

“何必呢?”梁野头也不回地说了三个字。

“凭他的只言片语,未必能说服全村所有人离开,”路晗衣说,“万一有人不放心,决定先到这里来看看,说不定就会给我们添麻烦。我的原则你是知道的。”

“随便。”这次梁野只说了两个字,随即大步来到了墓穴门口。他伸手推了一下墓门,发现推不开,于是站立在原地不动,似乎是在用某种特殊的能力感应墓门背后的状况。半分钟之后,梁野开口了:“里面用机关封死了,都是厚重的石条石板,以你我的能力,恐怕短时间内没办法打开。”

“哎呀,那就麻烦大了。”路晗衣虽然嘴上这么说,脸上的神态却依旧轻松。他走上前,也用和梁野类似的方法探测了一番,接着摇摇头:“古西川派的技术,机关一旦发动,整个墓穴的入口就被重石锁死了,除非动用爆破手段或者地下挖掘,否则不可能弄开。”

“也就是说,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梁野一摊手,但看上去,他也并不是十分焦急。路晗衣瞥了他一眼,无声地笑了:“其实这个结果也是你心里隐隐有点期待的,是吗?”

“大概是属于某种……乱中求生的心态吧,”梁野摇摇头,“形势那么严峻,有些时候,难免会觉得希望渺茫,或许只能寄托于奇迹。只不过眼下……眼下……”

“眼下这个‘奇迹’的形势更严峻,”路晗衣替他接了下去,“他所要面对的,是一只可能已经存活了上千年的魔仆,而且这只魔仆一直被本地愚民当成神物来供养,很难预计它可能产生怎样的突变。”

“其实,就在刚才我们待在山外的时候,你已经通过你的信息渠道查清楚了这只魔仆的底细,所以才会改变主意硬拉着我进山来,对吗?”梁野不紧不慢地说,“它到底有什么特异的地方?”

路晗衣笑了笑,正准备说话,却忽然收起笑容,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严峻肃杀的神情。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梁野的身体也像一张拉开的硬弓一样绷紧了。紧跟着,两人身畔的空间起了一些极其细微而又奇特的变化,就仿佛是空气如固体般产生了抖动,尽管这抖动转瞬即逝,四围的一切却立即显得与众不同。

这个时候,如果有一个视力足够好的人站在远处,就会发现,以梁野和路晗衣各自为中心,在这两人身畔半径数米的范围内,空气的颜色有一些微微的改变。这些色调发生改变的空间,近乎于两个半球形的罩子,把两人笼罩在其中。

最为有趣的要数两个“罩子”的交汇处,半空中竟然有细密的水状波纹闪过,呈现出某种激烈对抗、互不相让的势态。不过看得出来,此刻彼此间的对抗并不是主题,梁野和路晗衣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另一个方向,禁林入口处的方向。

一个人影正在缓缓地向着两人走来。

虽然还离得很远,但两人似乎已经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并且迅速表现出了强烈的敌意。空气中隐约的异色越来越浓重,甚至隐隐有火花闪现,令那两层半球状的“罩子”界线越发清晰。

“何必那么大敌意呢,两位哥哥?”人影开口说话,居然是悦耳的女声,“这一次我不是来找你们打架的。”

虽然她的话语里表明没有敌意,但梁野和路晗衣却并没有丝毫放松。两人挪动着步子,各自占据墓穴前的一角,有意无意地和这位新来的女性形成近似等边三角形的站位。

来人慢慢走近了。虽然带着手电的村民们要么逃走了,要么受伤倒在地上,但借助月光还是可以依稀看清此人的样貌,果然是一个20岁出头的年轻女人。和她温柔动听的嗓音差距略大,这个姑娘生得圆滚滚胖乎乎,戴副墨镜就能去演功夫熊猫,不过一张肉肉的圆脸倒是蛮可爱的。和路晗衣一样,她也是满脸笑容,但两人的笑却有很大的区别。路晗衣笑起来的时候,给人以温暖和可以信赖的感觉,这个胖姑娘笑起来却是憨态可掬,甚至带着几分傻气。在如今这个假纯满天飞的年头,年轻女性管没有血缘关系的男性叫“哥哥”,往往有让人汗毛倒竖的恐怖效果,但从这位胖姑娘嘴里说出来,却显得自然而亲切,能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对她亲近起来。

只是两位“哥哥”似乎并不觉得她有什么可亲。路晗衣尽管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身边的空气波动却丝毫不减,梁野则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头。

“很久不见了,璐璐。”路晗衣挥着手,好像是在亲热地打招呼。但随着这个挥手的动作,名叫璐璐的胖女孩身体微微一颤,头顶上出现了清晰的波纹。

那是两人的力量产生了碰撞。这一次碰撞之后,璐璐身边的异界也已经清晰可辨,看上去她和路晗衣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喂喂,路哥哥,你干什么每次一见到我就那么不客气啊!”璐璐很委屈地说,“还有你,梁野哥哥,见到我笑一笑会死吗?”

“如果你死了,我会笑的,王璐。”梁野淡淡地说。

王璐噘起嘴:“算啦,反正你们俩都是大坏蛋,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们计较。”

“今天来这里干什么呢,璐璐大人?”路晗衣问。

“还不是来帮你们这两个笨蛋的忙的!”王璐哼了一声,“我就猜到你们肯定不知道这座坟墓的机关,万一墓穴被从内部关闭,你们就只能在外面干瞪眼了。”

“听上去不错,但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阴谋?”梁野向前跨出两步,笼罩在身畔的那一层异界随之移动,和王璐的异界产生了碰撞。两条边界接触的地方骤然闪过一道紫色的光芒,仿佛是什么东西爆裂了,刺耳的尖啸声随之传来。这阵令人难以忍受的尖啸声消失后,梁野和王璐的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王璐更是苦笑连连。

“给点信任啊,哥哥,”王璐的语气里充满了委屈,“这次我真的是来帮你们的。”

“我也很想信任你,但那样做成本太高,”梁野说,“高到让我承受不起。”

“好啦好啦,我知道我以前给你们小小地捣过一点乱,所以让你们很不爽……”王璐瘪着嘴说。

“‘小小地捣过一点乱’,你这话说得真是轻巧。”路晗衣摇摇头,“不过以往的账也就罢了,今天事关重大,绝不能让你靠近。”

“但是不让我靠近,你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王璐甜甜地一笑,“两位哥哥的附脑的确很强大,但是很碰巧地,似乎对这种纯粹野蛮封锁的机关没有办法啊。反倒是我这个没用的妹妹,此时此刻是唯一能解决问题的人。”

两人还没来得及答话,不远处忽然又响起了一个声音:“唯一吗?不一定吧?”

这次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声线尖厉,近乎刺耳,腔调也显得阴阳怪气。

如果说王璐的出现是让梁野和路晗衣感到不愉快与厌弃的话,这个男人的出现则是让三个人同时进入高度紧张与全神戒备的状态。王璐收起了那一脸纯真的笑容,抿着嘴唇,悄悄地退到了两位男士的身后。梁野对她这个小动作有些不屑,却并没有制止她,目光紧紧地盯着禁林的入口处。笼罩在三人身边的异界都大大收缩了范围,只留下大约一两米的半径,似乎这样可以更加凝聚力量。

来人慢慢地靠近了。从他的身形可以判断出,这个人的腿脚有点毛病,走起路来步履蹒跚歪歪斜斜,而且他的体形相当古怪,就像是得了大脖子病一样,脖子很粗,以至于脑袋都歪向一侧,另一侧则挂了一个不小的瘤子。

等走到视线范围内之后,才能够看清他那可怖的形貌,任何一个人在第一次见到他时都会大吃一惊:他的脖子并非又粗又歪,也并没有长什么瘤子,而是脖颈上多长出了一个头颅。

这是一个罕见的双头畸形者。

这个双头的畸形者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三人身前。他的两颗头颅中,较小的那颗位于脖颈左侧,大约只有一个椰子大小,垂在一旁双目紧闭动也不动,看上去像是被食人族砍下风干的装饰用人头,右边的那颗则是正常人大小,由于被另一颗挤压,不得不向右侧歪斜。这颗头颅上是一张粗鲁而丑陋的大脸,看起来有40来岁,半边面颊僵硬无表情,半边则带着扭曲狰狞的怪笑,再配上布满疤痕的光头和拖在地上的伤残左腿,看起来就像是造物主随手抓了一把泥土揉捏出来的失败产物。

他咧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一双毒蛇一样的三角眼里放射出锐利而残忍的光芒,像打量猎物一样看着身前的三个人。三人都紧绷着脸,全神贯注地和他对视,仿佛有丝毫的疏忽都可能被他的毒牙乘虚而入。

“瞧你们把蠹痕收得那么紧……”就这样沉默了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说道,“别那么紧张,放松点儿,今天我不是来杀你们的。”

说完,他慢吞吞地拖着左腿挪到了墓穴门口。王璐立即胆怯地躲开,梁野和路晗衣虽然并没有移步,但目光始终紧随着对方的身形移动,身上所笼罩的那一层被双头人称为“蠹痕”的奇光也并没有变化。双头人毫不在意,把手贴在石门上,嘴里似乎在随意地哼着什么歌曲。一分钟之后,他回过身来,脸上的笑意更浓:“现在在这座坟墓里发生的事情,好玩极了,真是好玩极了。”

“里面到底怎么样了啊?”王璐忍不住小声问。

“进去就知道了,干活吧,小璐。”双头人冲着王璐勾了勾手指。

“干什么活?”王璐一呆。

“那两个废物顶不上用,得靠你和我快点把这些破石头砸开。”双头人摇摇晃晃地冲着石门踢了一脚,“不然的话,天选者就要挂了。”

冯斯当然还不知道,他现在已经被很多人当成了“天选者”。就算知道,他也只能愤怒地吐槽:天选者是什么玩意儿?天选的来送死者吗?

就在几秒钟之前,老祖宗在他的面前突然炸裂开来。说炸裂其实不太确切,因为这一过程并没有寻常爆炸所具备的冲击力和爆发力,更精确的用词应该是:解体。

老祖宗解体了,庞大的身躯在一瞬间化为无数的碎块。这些闪烁着惨白光芒的肉块都有着不规则的形状,每一块大概和一个核桃差不多大小,落在地上后还在不断地弹跳和蠕动,就像是一群丑陋的小爬虫。

这一幕让人看了禁不住恶心,何况也无法判断这些碎块的危险性,冯斯连忙拉着关雪樱退出了这间神殿。

“你在外面待着,千万别进去。”他一面说着,一面重新进入,打算把重伤昏迷的老村长也扶出去。这时候他才发现,那些碎块起了一些诡异的变化。

碎块们最初只是在混乱无序地蠕动着,但就在短短不到一分钟之后,它们开始就近地汇聚在一起。零散的小碎块聚集在一起,彼此粘着,像水滴一样融合在一起,渐渐形成更大的碎块,而这些大一些的碎块也继续和其他大碎块进行粘连,成千上万的小碎块慢慢变成了几十个大小不等的中型碎块,大的有一只小型家禽的体积,小的相当于一个足球或者一块砖头。

接下来的一幕更加奇特。这些中型碎块的活动开始产生了差异性,仿佛是各自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一些碎块继续和周围的碎块彼此粘着,但由于体形变大了,融合的过程明显变慢;而剩下的一些不再与其他碎块融合,却自己开始了变形。它们忽而膨胀忽而收缩,形状发生着急剧的改变,并且这样的改变也丝毫没有共性可言,有的逐渐变成浑圆,有的却展现出尖锐的棱角,有的拼命把自己拉成长条状。

冯斯被这怪诞的一幕莫名地吸引了。他先把万东峰拖了出去交给关雪樱,随即再度回到神殿里,细细观察着这些碎块的变化,心情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有些隐隐的兴奋。这些碎块由最初看似混沌无序的蠕动粘连,好像渐渐作为一个个独立的个体开始找到特定的方向,这短短数分钟的惊人变化,让冯斯想起了某些延续亿万年的进程。

那就是进化。

“你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你们又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冯斯的口气里充满了困惑。他回想着老祖宗的身躯,再看着眼前这解体之后的无数分身,实在难以揣摩它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在一小会儿的分神之后,他的视线重新聚焦到那些变化中的碎块上,才发现其中几块又产生了新的变异。

那是几块之前一直在努力融合的中型碎块,此刻终于完全粘连汇聚成一体,形成一个全新的形状。而这个新的融合物,赫然和之前老祖宗的形态几乎一模一样,仍然是近似巨型大脑,只不过小了许多而已。

看到这个新的“大脑”诞生,冯斯才猛地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他的鼻端闻到了一些奇异的味道,虽然隐隐夹杂着一些腥臭,但总体而言却接近于——肉香。这种不可思议的肉香味掺杂在仍然没有消退的血腥之中,让他感到危险正在迅速临近。

想到这里,他赶忙转身准备跑出去,却已经太晚了。他刚刚迈出两步,就感到脚底被什么东西拉扯住了。低头一看,赫然是一只手。

由老祖宗解体后的小碎块形成的手,没有手腕手臂更没有躯干,单独存在的一只手。这只手像虫子一样贴着地面爬行过来,抓住了冯斯的脚踝。

冯斯朝着这只手狠狠地踢了一脚,但它仿佛丝毫没有痛觉,无论冯斯怎么踩踏,都死抓着不松手。并且这只手的力气比一般人的手掌力气更大,只是小小的一只手,就让冯斯近八十公斤体重的身体难以迈步。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加惊悚。那个大脑状的合体出现后,有一部分小型碎块也开始了快速地结合,它们把“大脑”包裹于其间,体积飞速膨胀,逐渐形成一个人体的形状。它的肤色不断变化调整,由开始的灰色忽而转为赤红,忽而转为惨绿,忽而转为深紫,最后慢慢呈现出正常人类的肤色,烂泥一般的肤质也一点点有了活人皮肤的质感。

——它们在变成一个人!

尽管这个所谓的“人”或许只是徒有其形,就像塑料模特一样,冯斯还是为这样的变化而深深震撼。这个“人”就像画家笔下勾勒的线条,或者雕塑家手里的泥坯,从粗糙到精细,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它有了皮肤,有了流畅的线条,有了肌肉的轮廓和毛发,有了脸形,而这个“人”的脸形,冯斯从一开始就隐隐预料到了。

“第二次了……我就真的那么受欢迎吗?而且您能不能好歹多变一条裤子?”他自嘲地笑了笑,看着对面赤身裸体的“自己”。这个人形的碎块聚合物完全和自己一模一样,连额头上打架时留下的浅浅疤痕都没有遗漏。

现在两个冯斯面对面地站立着,一个穿着有些肮脏的外套,另一个赤身裸体。除此之外,他们有着一样的体形和一样的容貌,如果不是衣物的差别,活像是在照镜子。

但冯斯有些不解。如果说在火车上陷入异域的那一次,那个未知的敌人是用形成他的人头形状的云块来向他示威,眼前的这些碎块却又为什么非要组成他的样貌不可?它们完全可以变化成一些更加强大的形态,比如老祖宗解体前那种挥舞着触手的巨怪。难道仅仅是为了弄出一个裸体的冯斯来羞辱他本人,减轻他的气势?

对面的化身就像是有读心术,看穿了冯斯在想些什么,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怪响,忽然转化为语音:“我只是按照离我最近的模板,选择最方便的方式组合成人形,以便拥有人类的发音器官来和你对话。人体是一个复杂的结构,单独模拟发音器官有些困难。”

“果然你不只能听懂人话,自己还会说,倒是蛮符合千年老妖怪的身份。”冯斯点了点头,“那么,现在你显然是打算和我进行对话了,是吗?”

对面的化身深沉地点点头,冯斯长出了一口气:“这样也好,不管怎样,你总算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愿意告诉我一些事情的‘人’……不过,你最好先做一件事。”

他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条打着补丁的旧款军裤,那是他躲在山洞里的时候,关雪樱悄悄从家里偷出来供他换洗用的。他把军裤递给化身,伸手指了指正在神殿门口朝着这边探头探脑的关雪樱:“在女士面前要注意文明礼貌。”

“让我想想从哪儿开始说……”穿着军裤、赤裸上身的化身席地而坐,那张脸的确和冯斯一模一样,但脸上冰雕一样刻板的表情,又显得欠缺几分活气,说话的腔调也像是电子合成音一般毫无抑扬顿挫。冯斯努力压下这种熟悉而又陌生的古怪感觉,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同时也注意着其他那些碎块。它们在这个人形聚合成之后,就暂时停止了活动,但冯斯不能确定它们一会儿会不会突然暴起。

“要不然我来发问吧:你,或者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是他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也是最要紧的问题。在他身上所发生的这一切的一切,都缘起于此。

“我们是一群仆人,一群苦苦寻找自己主人的仆人。”化身回答得十分痛快。但这句话拆开来每一个词冯斯都明白,组合在一起却跟什么都没说一样。

“仆人?寻找主人?你们被主人抛弃了吗?”冯斯问。

“也许未必是主动的抛弃,也可能是迫不得已。”化身的眼神里竟然现出了一丝迷惘的神色,这个表情让它终于有点像是个真人了,“我在这个小山村里困居了上千年,主人始终没有出现召唤。”

“你的主人是谁?”

“是一个被从一切历史书里抹去,却存在于每一段历史里的……魔王。”

“魔王?”

“魔王或魔鬼,是借用你们人类文化的称谓,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去给它定性。它可以被称作魔鬼,可以被称作妖怪,可以被称作异族或异种。它诞生的年代比人类更早,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和人类共存,却又和人类拼斗得你死我活。有趣的是,尽管如此,却从来没有人见到过主人的真面目,人们所与之战斗的,都是主人所统率的仆从和奴隶而已。”

魔王。

这原本是一个有些空泛的名词,让人听了也不容易想明白,但冯斯却能一下子抓住其中的关键,因为他猛然间回想起了火车上的那场幻觉。

那些席卷一切的烈焰,那些纵横流淌的血之河,那些殊死搏杀在一起的人类和妖兽……之前他一直不明白这样的场面到底想说明什么,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那幻觉所描述的,就是这个魔鬼的部下和人类进行战争的场面。那是一场不容丝毫怯懦退让的战争,因为失败的结果或许就是灭族。

那会是怎样的一段历史啊?冯斯禁不住想。穿着兽皮挥舞着石斧的原始人,甚至连自己狩猎都还存在困难,却不得不和那样强大的妖兽军团进行殊死的搏杀,任何一次失败,带来的都有可能是种族的灭绝。从远古的类人猿到文明时代,从西亚到南亚次大陆,从美洲到非洲,到底有多少不同时期、不同发源地的人类,曾经和这个魔鬼的奴仆们进行过惨烈的搏杀?为什么这样一段可歌可泣荡气回肠的历史,竟然完全没有流传下来?而那些形状怪异狰狞的妖兽,甚至从来不曾被发现过化石残骸?

“可是这段历史我却闻所未闻,为什么它会被从历史里抹去?”冯斯问,“如果真的是那么严重的事件,或多或少都会留下痕迹的吧?”

“当然会有痕迹留下,不然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化身反问。

真够聪明的,就这样回避掉了我的第一个问题,冯斯气闷地想。他顿了顿,又问:“照你这么说,你的主人的目的就是要消灭掉人类?这也太俗套了吧?”

“和人类的战争只是一个表象,我并不知道主人的终极目的究竟是什么。”化身说,“据我所知,从八百万年前南方古猿出现开始,主人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把这种代表着人与动物分界的物种消灭干净,但它并没有那么做。”

“你是它的仆人,也不知道它想要做什么?”冯斯有些奇怪。

“坦白地说,从来没有任何魔仆见到过主人的真面目,甚至没有和主人进行过交谈,主人的指令全部是单方面向我们下达的。但是在冥冥之中,我的头脑里始终保有这样不可动摇的信念:我是主人的仆从,我要永远等待主人的召唤。”

这就像是一种隐藏的基因开关,冯斯想,或许这位主人所有的仆从都受到这种无形的控制。无论怎样,这总算是事件发生以来最重要的收获,因为大方向终于找到了。自己所卷进的这一场劫难,看来比之前想象的还要大。

“与人类共存的恶魔……与人类发生战争的异族……”冯斯喃喃自语着,“倒的确是要命的大事,可是,这一切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有人想要控制我、有人想要杀我?”

“因为你很有可能是人们寻觅了几千年之久的天选者。”化身回答。

天选者。这是一个陌生的词,听上去还蛮霸气的,有点天之骄子的感觉。但回想前尘,从杀害父亲的杀手再到这座山村里的村民,自己所遇到的形形色色的敌人,似乎并没有对自己这个天选者表达出足够的尊重。他没有被人黄袍加身,没有被人顶礼膜拜,相反倒是一路被人冒犯,弄得狼狈不堪。

“天选者是干什么的?什么人要找天选者?”

“这要从和主人作战的人群说起,”化身说,“一直以来,主人的存在都是一个秘密,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主人的存在,并且掌握了和主人作战的方法。他们一面要想办法消灭主人,一面也要对其他人保守这个秘密,这些人……想来你已经遇到过了。”

“是的,我遇到了,而且还遇到了好几拨。”冯斯点点头,“不过我不太明白,你的主人一直在向人类开战,那这一小撮人干吗要保密呢?公布出来,集合更多的力量岂不是……”

说到这里,他忽然住口不说,过去的许多细节一刹那串联在了一起。不会被金属刀伤害的林静橦……被附脑控制的俞翰……在火车上能和他一样摆脱时间桎梏的怪人……

“因为他们自己也是异类,对吗?”冯斯大声问,“他们是通过某种叫作‘附脑’的东西,才能拥有特殊的能力,所以他们不能把秘密公布出去。因为即便借助世界的力量干掉了你的主人,他们自己也会被视为最危险的敌人!这根本不是什么保卫人类的战争,而是异族和异族的战争!”

化身轻轻摆了摆手:“你前半部分猜得很对,后半部分说错了。这些和主人对抗的人,虽然从立场上来说是我的敌人,但我其实很佩服他们。他们最初也不过是普通人,在主人面前像蝼蚁一样弱小,直到发现了附脑的功用之后——你能够找到这里来,想必已经知道附脑了吧?”

冯斯点点头,化身接着说:“如你所见,附脑能让人类超越体力和脑力的桎梏,展现出超越常态的力量,这样的力量对于普通人类而言,当然是充满了无穷诱惑的。所以他们才要保密,不是因为害怕被当成敌人,而是害怕这样的诱惑会比主人更加危险。”

“这样的诱惑会比主人更加危险……”冯斯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随即叹息一声,“你说得对。照这么说起来,这倒是一帮伟大的人了?”

“倒也不一定,他们同样有私心,同样有分歧,这一点你也应该能体会到,”化身说,“而且他们恐怕也不希望有太多人掌握附脑的力量——人总是喜欢寻求优越感的。何况这种力量绝不仅仅是心理上的优越感,它会让掌握了它的人们在人类社会里更容易取得实质上的优势。”

“是啊,即便是面对着人类毁灭的威胁,他们还是更在乎自己是不是能站得高一点……”冯斯“哧”了一声,“还是接着说说天选者的问题吧。”

此刻在他的心里,也有些猜到了为什么这样毁天灭地的大事,竟然在历史里没有任何记录了。很显然,这一小部分与化身的主人进行交战的反抗者,在历史的轨迹里扮演了消除者的角色。他们用尽一切手段,让那些骇人听闻的战争与罪恶没有在普通人群中形成文字记录。这当中固然有防止恐慌扩散的原因,但最主要的理由可能正如化身所说:他们想要成为更加占据优势的群体。

“太符合人类的天性了……”冯斯低声咕哝着,忽然对何一帆、俞翰等人生起了深深的鄙夷。至于林静橦,因为实在长得太漂亮,他内心的谴责不知不觉地就稍微放轻了一些。

他定了定神,又问:“那么你们这些仆人,对魔王又有什么用?是帮助它作战吗?但在我所看到过的幻境里,和人类战斗的似乎长得和你不大一样。”

“那些用来战斗的,都只是牲畜和奴隶而已,”化身的话语里隐隐有一点骄傲,“魔仆是不一样的,我们的作用,不是战斗。”

冯斯很希望听它具体解释到底哪一点不一样,但化身已经岔开了话题,看来是不愿意透露这个关键信息,他只能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继续听下去。

“在距今最近的一次战争中,主人战败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化身一直死板如电子合成音的嗓音里,居然有了一点儿悲哀意味,“但是所有敌人和所有主人的仆从都知道,它并没有死,它还活着,只是暂时隐藏起来。那是因为,附脑的力量和仆人的力量都来自主人,所以和主人的精神之间,有着某些微妙的联系。我们无法找到主人具体的藏身之所,但是却都有这种直觉:它一定还活着,就藏在地球上的某处。只是往日那种令人震颤的力量消失了,说明它受到了很重的伤害,所以收起了一切可能引人发现的能力,躲藏了起来……”

“我明白了!”冯斯大喊一声,“要唤醒你的主人,需要找到天选者,对不对?”

他在自己脑门上拍了一下:“什么天选者地选者的,说白了不就是一具闹钟嘛。真是屌丝的命……”

“没有那么简单。你想想,如果仅仅是唤醒就算了,那些人对待你的态度为什么会那么复杂?为什么他们自己之间都矛盾重重,无法形成统一的观点?”化身死鱼一般的眼睛盯着冯斯,目光空洞得犹如黑色深潭,反倒是让冯斯产生一种“这家伙很有智慧”的错觉。

冯斯似有所悟,又想起了这次离开北京之前何一帆和他说的那番奇怪的话:“不能给你留下任何先入为主的印象。”“你的精神状态每一丝最细微的变化,都可能会影响到你的将来。”“必须要让他自己去寻根溯源,这个过程中包含着一些生死攸关的抉择元素,一步踏错就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也就是说,所谓的天选者和你的主人之间,还存在着某些微妙的联系,可能会对战争的局势产生影响,对吗?”冯斯斟酌着词句,“天选者的能力从何而来?难道我天生就有附脑?”

“是的,的确存在着相当紧密的联系……”化身刚刚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说了,耳朵微微动了一下,就像是一只猫在捕捉某些细微的声响。冯斯立刻明白,有其他人进入了这个墓穴。

他正想叫关雪樱赶紧躲起来,身前的化身突然双手齐出,抓住了他的肩膀,紧跟着把他的身体猛地一扭。这个化身虽然外形和冯斯一样,力量和速度却远超常人,这一下冯斯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双手已经被化身扭到了背后,一把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妈的!冯斯心里一阵悲愤,老子好歹也是一代打架高手,怎么遇到这帮孙子就根本没点还手的力气。

关雪樱看到原本好好交谈着的两人忽然翻脸,愣了一愣,随即跑过来,抬脚就向化身踹了过去。这个举动倒是很勇敢,可惜结果无异于飞蛾扑火。半分钟之后,她和冯斯被结结实实地捆在了一起,好似两只大肉粽。而捆住两人的“绳子”,是先前解体产生的碎块组合成的长长的触手。

“下次记住了,打不过的时候得跑,这种时候光顾着讲义气是半点用也没有的。”冯斯闷闷地说。

关雪樱低着头表示惭愧。冯斯又转向化身:“我还以为刚才我们聊得很愉快呢,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

“因为到时候了,”化身依旧面无表情,“而且我这样其实是在保护你,我不能确定进来的人的目的是否是杀死你。”

“那我到底是应该盼望着你被打败呢,还是盼望你获胜呢?”冯斯摇摇头。

“一共有三块石板层叠在一起,厚度大概有两米。”双头怪人通过特殊的感知能力已经摸索清楚了封住墓穴的机关,“没办法,这样的厚度,小璐只能做辅助,还得靠我。”

王璐怯生生地点点头:“范哥哥,你说了算,我听你指挥。”

“不对吧,两米的厚度,以王璐现有的能力,完全可以制造两秒左右的单人体积大小的蠹痕,足够我们四个穿过去了,为什么只要她做辅助?”梁野插口问。

“这是显而易见的。”双头怪人咧嘴一笑,路晗衣也跟着笑了笑。

梁野皱了皱眉头,随即又舒展开了:“我明白了。因为在我们面前,尤其是在范量宇面前,王璐绝对不敢使出全力。别说全力,三成的力她都不敢用。”

“而范兄是不会介意在我们面前全力发挥的,”路晗衣说,“说到底,我们三个无论怎么钩心斗角互相制衡,终归还是人,而范兄……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个怪物。”

双头人范量宇哈哈大笑:“多谢夸奖。我最喜欢听你们这么夸我。”

他扭过那颗充满邪恶的大头,冲王璐勾了一下手指:“干活吧,小璐。只需要半秒钟,制造一个三十厘米见方的空域,就足够我的蠹痕侵入了。”

王璐“嗯”了一声,双目半闭,低垂着头,似乎是在积蓄力量。很快地,笼罩在她身畔的蠹痕开始扩张,从其中透出一丝清晰可见的紫色光线,照射到墓穴的石门上,并且迅速地穿透而入。在那短短的几秒钟时间里,石门被紫光照射的一部分忽然间变得如玻璃般透明,紫光在这一块透明的空间中聚集散射,紧跟着消失。就在紫光消失的一刹那,这一块透明的石壁也消失了——就好像厚重的石门上被硬生生挖去了一块,变成了真空。

范量宇抓住了这一刹那的时机,自身也扩展出一片蠹痕。他的蠹痕带有一点淡淡的灰色,放射出肉眼难以分辨的微光,恍如一道青烟一般侵入了那片被王璐扩张出来的“真空”。一阵细微的声音从石壁内部响起,就像是有什么小型的机械在轻轻震动。这震动的声音始终没有变大,反而越来越细微,近似于静夜里白蚁啃噬木料的沙沙声。然而,就在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之下,一些惊人的变化正在产生。

当震动的声音完全停止时,毫无任何征兆地,石门上突然塌陷了一大片,一块两米见方的大石块竟然无声无息地碎成了粉尘,甚至无法找出一块有棱角的小碎渣。透过这个空洞可以看见,厚厚的石门已经被打穿。

“你又变强了,”梁野伸手抓了一把那些粉尘,放在眼前看了看,“要杀你更不容易了。”

“那当然了,”范量宇阴阴地一笑,“不越变越强,怎么能让你们害怕呢?我最喜欢感受你们内心的恐惧。”

他当先钻进了那个刚刚被他制造出来的空洞,其余三人犹豫了一下,紧跟在他身后。他们同样沿着血迹找到了那座神殿,并且看到了躺在神殿外奄奄一息的万东峰。

“这个人好像是村长,”王璐探了探他的鼻息,“快要不行了,是被这个村豢养的魔仆所伤的。”

“魔仆一般不会伤害供养者,除非……”路晗衣伸手指了指神殿内,“它自己选择了灭解。”

“这可不大妙了。”梁野眉头微微一皱。

三人对话的时候,范量宇却已经径直走入神殿。此刻的神殿中央,冯斯和关雪樱被触手捆绑着倒在地上,和冯斯形貌一模一样的魔仆化身,正站立在那里等待着四个敌人的到来。看到这个畸形的双头人走进来,关雪樱吓得浑身一颤,冯斯却不以为意,那大概是因为他这些日子见到了太多远比双头人更奇怪的事物。倒是其他三人也跟着进入之后,他一眼就认出了梁野,梁野却并没有向他多看一眼。

“你果然选择了灭解啊,”范量宇充满兴趣地看着魔仆,“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你是目前已经发现的魔仆中,保持活动状态生存时间最长的一个。为什么最终你会选择灭解?”

“因为我选错了进化方向,”魔仆平静地说,“我试图寻找出一条既能保证为主人奉献,又有余力保护自己的道路,遗憾的是,我失败了。”

“你指的是浑身长满触手吗?”范量宇还没有说话,冯斯已经插嘴了,“你的原始形态应该没有那些触手才对。”

范量宇偏过那颗大头,看了冯斯一眼:“不错啊,虽然是个半点本事也没有的废物,倒还有点胆气。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早该吓尿了吧?”

“还好,还是不如你,”冯斯毫不避让地和他对视,“我要是长成你这样,早就找根绳子把自己勒死了。哦,对了,你有两颗脑袋,得用两根绳子。”

范量宇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残酷的笑意。随着这一丝笑意的浮现,尽管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冯斯却陡然间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传遍全身。之前他也体验过好几次剧烈的头痛,但那些疼痛仅仅局限在颅腔里,而这一次的疼痛却是蔓延到全身的每一个部位,并且——痛感要强烈得多。

那一瞬间,冯斯就像是同时经历了古今中外的所有酷刑,针刺、烧灼、鞭笞、凌迟、车裂……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痛感如潮水般涌来,让他在毫无防备之下立刻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惨叫。但在这一声短促的惨叫之后,他立即强行忍住了,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面孔扭曲着,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牙齿把下唇咬出了血。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不发出声音,相反睁大了眼睛死命瞪着范量宇,目光里充满不屈和抗争。

“差不多了吧,范兄,”路晗衣忽然发话,“你的蠹痕太霸道,再这样下去,他的神经系统会受到损害。”

“我不在乎啊,”范量宇晃晃他的大头,较小的那颗毫无生气的头颅也跟着摇晃起来,看上去分外诡异,“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比起收拾那些敢于招惹我的渣滓,就算这世界毁灭掉我也无所谓。我的蠹痕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路晗衣耸耸肩,不再说话。梁野也抄着手站在一旁,似乎视若无睹。过了一小会儿,冯斯好像是真的忍耐不住了,咬着牙关大吼一声:“喂!我……投降!”

范量宇哈哈大笑起来。随着这一声笑,冯斯身上的痛感终于消失了,但肌肉仍然因为之前的剧痛而紧绷,甚至有些痉挛。路晗衣叹了口气,打了个响指,冯斯立刻感到浑身一麻,痛楚消失了,内啡肽的分泌让他产生了一种十分舒畅的欣快感。

“我终于明白毒品上瘾是怎么回事了……”他咕哝了一句,冲路晗衣点头致谢。

范量宇不再搭理冯斯,继续转向魔仆:“刚才那个小子说,你进化成了‘满身触手’的形态。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为了摆脱掉魔仆独立生存能力几近于零的缺陷,想要在体力上有所增进才那么干的吧?”

“不然的话,我觉得自己很难熬到主人醒来的时候。”魔仆回答,“这个村子里的人对我倒是绝对不敢生起叛逆之心,但是这些年困居在这座山村,我觉得自己的精神越来越不敏感,和主人的联系越来越微弱。并且,我感到这个村子一直在被人控制着,某些幕后的主使者试图一直困住我、监视我、研究我。我不明白他们最终的用意是什么,但我可以肯定,一定是对主人不利。”

听到“幕后主使者”这几个字,冯斯心里一动,明白魔仆所指的正是他的父亲和祖父所属的那个家族。果然,他们并非臣服于眼前这个怪物,而是试图掌控它,从它身上挖掘更多的秘密。怪不得村里人那么害怕这个家族,他们的野心果真非同凡响。

“冯氏家族,对吗?”范量宇说,“他们果然是处处都领先一步,先于我们控制住了一个千年魔仆,先于我们找到了天选者。我们四个家族自诩实力强大,却连人丁凋零的冯氏家族都玩不过,真够丢脸的呢。”

“不过,你们最终还是跟踪着天选者来到了这里,嗅觉还是很灵敏的。”魔仆的声音依然像电子合成音一样没有丝毫感情,听不出是真心赞扬还是挖苦。

“如果不是你故意通过灭解释放出精神扰动,我们恐怕还嗅不到这个味道,”路晗衣说,“至少我和梁野兄本来只是打算在村外观望一下的。所以我估计,其实是你故意吸引我们来的。这几千年来,魔仆要么潜伏不出,要么悄悄对落单的我辈中人实施偷袭,像你这样明目张胆的还真少见。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前面已经说过了,我选择了一条错误的进化之路,再也无法为主人出力了,”魔仆脸上的肌肉轻微抽搐了一下,似乎是想表现出一丁点儿悲伤的表情,但面部肌肉还是过于僵硬,“所以,我的生命已经没有什么价值,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临死之前再为主人尽一份心。”

对面的四个人静静地听着,当它说到“唯一能做的”这五个字时,四人都已经做好了准备,笼罩于身体周围的蠹痕缩小到距离身体不到半米的半径,其中的颜色再也不像先前那样若有若无,而是逐渐清晰起来。此时可以看得很分明,范量宇的蠹痕呈浅灰色,王璐的蠹痕是淡紫色,梁野的蠹痕闪烁着红光,而路晗衣的蠹痕是一种黯淡的黑色。

“都很不错,很不错,”魔仆的口吻活像是教官进行点评,“作为人类,能把附脑的力量发挥到这个地步,足见你们在这几千年里一直在拼命努力。遗憾的是,凡人依旧是凡人,不必说主人了,即便是与我这样一个进化失败的魔仆相比,也是远远不如的。”

它一面说着,一面抬起了手,但又像是忽然想起了点什么:“对了,差点忘了,天选者可承受不起这样的冲击。说来也真奇怪,承担着如此沉重使命的人,却又如此脆弱。”

话音刚落,那些没有参与组成身体的魔仆碎块——不管此刻是什么形状——像是得到了统一的指令,一齐向着冯斯和关雪樱飞扑过来。冯斯被捆得像个粽子,完全无力躲闪,眼睁睁地看着碎块聚集在一处,迅速变形黏合成一层蚕茧状的外壳,把两人包裹在其中。

一片黑暗之中,冯斯听到魔仆的声音透过茧壳模模糊糊地传了进来:“现在,我可以杀死你们了。”

现在,我可以杀死你们了。

这句话放到哪部电影里,都绝对预示着一场高潮大戏的上演。可惜的是,冯斯被裹在一片黑暗中,面对着这样令人血脉贲张的大场面,什么也看不见。作为一个自己手受伤了都要跑去围观群架的不看热闹会死的人,这实在让他有些难熬。他简直恨不能伸手撕开这层保护他的茧壳去看个究竟,当然他毕竟还没有蠢到那种程度,只好强压着好奇心了。

但就在这时候,耳畔响起了一个奇怪的声音,这个声音似乎只有他能听到,而近在咫尺的关雪樱却听不到。这个声音在说:“怎么样,想不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这个声音带有某种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冯斯想都没想就点了点头:“当然要看。”

接着他的眼前就亮了起来。

头痛。那种熟悉的头痛感又来了。伴随着这一阵头痛的,是视界异乎寻常的变化。他的眼睛突然间可以看到东西了,而且看得很清楚,身边的每一样事物都无比清晰:神殿、神像、四个剑拔弩张的人、地下的茧壳……

等等!冯斯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我就在茧壳里,怎么会看到茧壳本身呢?而且视线的角度好像也不大对。

他下意识地想要低头,却发现无法控制身体,甚至无法控制眼球的移动。他能够感受到身体的运动,感受到呼吸,感受到视线的变化,但却都是不由自主的,像是被操纵的偶人。或者用那些胡编乱造的武侠小说玄幻小说里的术语,就像是被人下了蛊。

这是一种十分奇特的感觉。好在冯斯这些日子以来已经见惯了太多太多的怪事,倒也处变不惊了。在无法控制行动的情况下,他只能努力把注意力放在皮肤的触觉上,并且很快注意到一件事——下半身不太舒服。从屁股到腿,再到某些敏感部位,都好像被什么粗糙的东西摩擦着。而这种难受的触感,他在几天前才刚刚体会过。

——这是那条军裤!关雪樱偷来供他换洗的、已经洗得褪色发硬的军裤!而这条军裤,此时此刻应该是穿在化身为他的形象的魔仆身上的。

——我在魔仆的身体里!

他花了好一会儿,才一点点理清现在的状况。尽管世界观已经经历了极大的扭曲,他仍然不肯轻易相信“灵魂出窍”“移魂”之类玄乎的东西。他谨慎地得出判断,这大概是某种精神感官方面的直接联系,也就是说,他的大脑感受到了魔仆的大脑此刻所感受的事物。

倒也有趣,冯斯想,既然如此,就这样用你的眼睛和身体来体会一下这场一触即发的大战吧。可惜的是,这间神殿不够大,按照这些人的能量,真要打架的话,恐怕有点折腾不开。

正在转着这个念头,他发现自己的手——其实是魔仆化身的手——高高举了起来,然后身边的一切再度发生了改变。

好像只是眨了一眨眼,视线变得一片漆黑,连半点微光都没有。当一切再度亮起来的时候,冯斯惊讶地发现自己身处的环境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神殿消失了,自己站在一片空旷的荒地上,荒地光秃秃的只有黑色的泥土,周围看不见边界,被浓浓的雾气笼罩着。

仿佛是为了让冯斯看得更清楚,魔仆抬了一下头,目光扫过了荒地的上方。这一看着实吓了冯斯一大跳:他看到了他们原本应该身处其间的这座坟墓!不只是坟墓,还有坟墓周围的林木、土石、村庄。然而……

它们都是倒悬着的。就好像是整个世界被上下翻转了。

但冯斯很快推翻了这个疯狂的猜想,而是想到了另外一种相对而言更可信的推论:不是世界被翻转了,而是他们所处的空间被翻转了。魔仆似乎是在一瞬间制造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空间,连重力方向都和地球正好相反,悬浮在了这座坟墓的上方。再看看被一同带到这里来的那三男一女,脸上没有丝毫吃惊的表情,像是早已习惯。

这就是他们所说的“蠹痕”!冯斯猛然间有了一些模糊的猜测。而之前在火车上令时间停止的异象,也是由“蠹痕”所造成的吗?

到底什么是蠹痕?

不容他多想,这个倒悬的小世界里出现了新的变化。四周的浓雾之中,慢慢有一些巨大的黑影现身,向中圈走来。

当第一个黑影走出浓雾时,魔仆又故意扭头看了一眼,这一眼让冯斯只觉得心脏一阵剧烈跳动——当然这也可能是幻觉,此刻他所感到的,应当是魔仆身体里的心跳。但是那种震惊是不容置疑的。

他看到一个怪兽,一个不会存在于现实中的怪兽。它的形状有若巨蟒,长长的身体盘在一起也有三米高,但在这具庞大身体的顶端,却没有头,有的只是一个裂开的大口子,里面排列着密密麻麻的尖锐獠牙,有密集恐惧症的人瞧上一眼就得休克。

这个怪兽的形状当然恐怖,但还不足以让冯斯如此震惊,真正让他如受重击的原因在于,这个怪物他见过。在火车上那一段血腥的梦魇中,他见到了无数狰狞可怖的妖兽,其中一只就是眼前的这一只。而紧跟着,一只、两只、三只……更多的妖兽从浓雾中走出来,在魔仆的身边停住。它们都有着庞大而丑陋凶悍的身躯,基本都有强壮的肢体和锋利的爪牙,某一些还带着宽阔有力的翅膀,一望便知力量远远超越普通人类,即便是与人类共存的虎豹狮子之类的猛兽,也不可能是它们的敌手。

活像是核污染造成的畸变,冯斯莫名地想。也就是说,那场梦境里所见到的一切,并非只是无根据的幻象。如同先前魔仆所说的,这些妖兽都曾在历史中真实地存在,为了它们共同的主人而与人类进行残酷的战争。它们虽然暂时消失了,却从未真正消亡,有许多眼前这样的魔仆把它们藏匿起来,等待着适当的机会重新放出。尽管这一切被从文字记录中删去,也并没有在绝大多数人的记忆里留下痕迹,但它们存在,不容置疑,无法抹杀。

我们果真面对着的是这样的敌人,冯斯禁不住有一种战栗的感觉。那是一种面对绝对优势的力量时,从内心深处涌起的恐惧和绝望。即便是在现代文明条件下,他也不确定人们是否能用枪炮干掉这些仿佛从恐怖电影里钻出来的玩意儿。那么在远古时代,当人们拿着石片木棒连狩猎一头鹿都嫌费劲的时候,该怎样和它们进行蚍蜉撼大树一般的对抗?

最先出现的那只蛇身怪兽已经冲向了位于正前方的梁野。或许是已经蛰伏得太久,太渴望重新嗅到杀戮的气息,太渴望重新品尝鲜血的味道,它的速度异乎寻常地快捷,蛇一般的身体如同在水面滑行一样,转瞬间已经奔出了20多米,逼近了梁野。

梁野虽然看上去很精悍,毕竟是血肉之躯,又赤手空拳,冯斯不由得有些替他担心。但他也同时注意到,笼罩在梁野身畔的蠹痕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那些淡淡的红光忽然间闪烁了一下,蠹痕内的空间又产生了那种水纹状的细微波动,就像是一滴水坠入了平静的深潭。蠹痕的范围也随之迅速扩张,半径拉大到了六米左右。

怪兽那撕裂般的顶端怒张,獠牙磨动着撞入了蠹痕的范围。

然后它的整个躯体在一瞬间似乎紧缩起来了,浑身上下由之前泛着金光的色泽转为焦黑色,每一块皮肤都开始起皱、萎缩。先前伸展开的蛇形身体,此刻迅速蜷曲成一团,在地上拼命翻滚着,仿佛难以抵抗突如其来的剧烈痛苦。它巨大的身体在地上扑腾,发出沉重的钝响,泥地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清晰可见的痕迹。没过多一会儿,怪兽终于彻底静止,不再动弹,身上的肌肉块块剥落下来,露出森森白骨。而这些肌肉和白骨也逐渐变得焦黑,最终化为灰烬。

梁野的蠹痕,看来是和“高温”“烧灼”一类的关键词有关。这只怪物闯入他的蠹痕之后,被迅速烧成了焦炭,完全丧失战斗能力。冯斯有点明白过来,通过这种叫作“蠹痕”的特殊空间,即便是脆弱的人类,也能拥有和巨大的妖兽相抗衡的实力。

他还想要继续看看梁野的蠹痕,因为在那个蛇身怪兽之后,还有另外几头野兽紧跟着赶上。但魔仆已经把目光移开了,转向了王璐,他知道这是魔仆有意识地想让他看清这四个人各自不同的蠹痕。

正巧这时一只飞在天空中的妖兽向着王璐俯冲而下。这是一只形状甚为怪异的妖兽,外形看起来像是一只鸟,却几乎没有羽翼和肌肉,浑身上下几乎只剩下一副灰黑色的骨架。它长长的喙上闪烁着幽蓝的光芒,似乎是剧毒。

王璐圆乎乎的脸上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似乎有点被吓到发抖。当这只骨架般的怪鸟俯冲到距离她头顶只有半米处的时候,她甚至闭上眼睛做出束手待毙的样子,好像马上就要被怪鸟扑击得手。然而,四分之一秒之后,地上传来一声巨响——怪鸟重重地撞击到了地面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它原本就只剩下骨头的身体瞬间散架,飞散出去的骨片溅落得到处都是。它的喙折断成了好几截,断裂的头颅滚落到地上,发出凄厉的哀鸣。

王璐却已经站在了距离撞击地点大概五米远的地方,仍然是一副呆呆的神情,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然而,冯斯看得很清楚,在怪鸟即将击中她的一刹那,她的身体消失了,凭空从原来站立的地点消失了,然后在五米开外的另外一处地点出现。而怪鸟已经蓄足了力道,完全无法改变方向,只能直直地撞向地面。

第二只怪兽也逼了上来。与怪鸟的高速正相反,这是一只近乎球形的肥蠢的怪物,浑身上下覆盖着厚重的鳞片,六条下肢虽然粗壮,移动起来却很缓慢。但它近似牛头的头颅上有三只长而直的尖角,看上去好像能刺穿任何障碍物。

而在另一个方向,第三只怪兽与第二只遥相呼应,对王璐形成了合围。这只怪兽的外形更加接近昆虫,有着半透明的直翅、蝗虫一样的口器和令人不寒而栗的巨大复眼,镰刀一样的前足让它整体看起来有些像螳螂。它的身体比先前那只轻灵得多,以纵跃的姿态向着王璐高速逼近。它的复眼闪着残忍的红光,一对镰刀高高举起,然后对着下方斜向挥出,眼看就要把她切成三段。

“喂,这又不是切火腿肠啊!”王璐好像很生气,用力跺了一下脚,依然没有躲闪。

她会像之前那样瞬间移动吧?冯斯猜测。但这一次,他猜错了。就在镰刀即将接触到她的身体的一瞬间,她并没有消失——消失的是“螳螂”。更加令人惊奇的是,螳螂重新出现的地点,恰好在那只牛头妖兽的身前。“咔嚓咔嚓”两声响,两把锋利的镰刀收势不及,正好插进了牛头妖兽的双眼。

血花飞溅之后,牛头妖兽发出一声惨嗥,变成了瞎子。在剧痛之下,它不顾一切地向前冲锋,两只尖角穿透了“螳螂”的身体。“螳螂”也痛苦地扭曲着身体,镰刀在牛头妖兽身上一阵乱劈乱砍。

冯斯略一思忖,大致猜出来,王璐能够让处于她的蠹痕中的物体发生瞬间移位,并且可以让这样的转移实现精确定位。所以她既可以转移自己躲开敌人,也可以让敌人精准地实现自相残杀。

魔仆的身体转了半圈,视线落在了路晗衣身上。这个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的年轻人,正在面对着四只怪兽来自四个不同方向的攻击。但他却仍旧带着轻松的笑容,等待着这些怪兽全部跨入他的蠹痕,然后轻巧地打了一个响指。

随着这个响指,笼罩在他身畔的黑色蠹痕颜色突然变浓了一下,就像墨汁一样浑浊,当重新变得澄清时,四只怪兽的脚步明显变得迟缓。它们身上皮毛的色泽变得黯淡,利爪一根一根从脚掌上脱落下来,嘴里的獠牙也脱离了口腔。它们的眼睛像是形成一层白翳,变得黯淡蒙眬,双目不能视物,然后腿脚发软地倒在地上,肢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它们在变老!冯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不可一世的妖兽在闯入了路晗衣的蠹痕之后,在几十秒钟之内完成了几十年才能完成的衰老过程,然后活生生地……老死了。在这片蠹痕里,似乎再强大的力量都没有任何发挥的余地,因为衰老会把一切力量直接送到坟墓里去,任谁都无法逆转。这样的一片空间,难免让人想到两个字:死神。

当几只衰老的妖兽不甘心地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魔仆再次转移了视线。这一次,它望向了四人中的最后一个,也是长相最丑陋最让人心里发毛的范量宇。这个满脸疤痕的双头怪人,单从外形来看,可一点也不比周围的妖兽逊色。

凑巧的是,此刻正在向他靠近的,也是一个多头怪物——头比范量宇还多一个。这只怪兽的外形像一匹黑色的狼,却比普通的狼高出两三倍,三个狼头更呈现出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红色。当这三个狼头都张开大嘴嗥叫的时候,一股恶臭腥风在空地上散播开来,那些锋锐的狼牙似乎可以把钢铁切开。

范量宇微微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捏了捏鼻子,自言自语:“血的味道……真是太棒了!”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这只三头狼也已经逼近到了他的身前。先前这四人刚刚现身时,冯斯就已经注意到了,这四人虽然彼此相识,但显然并非朋友,而是互相牵制防范,即便合作,也只是出于形势迫不得已。而在其中,剩余的三人又很明显地和这个双头怪人刻意保持距离,说明他的可怕程度远在其他三人之上。而双头人仅仅因为两句口角就对他施加酷刑,此人的暴戾残酷也由此可见一斑。

他会用什么方法来收拾身前的妖兽呢?冯斯不由得产生了兴趣。跟随着魔仆的视线,他看着这只三头狼妖冲到范量宇身前;看着狼妖头颈正中的狼头张开了血盆大口,咬向范量宇;看着那些尖锐的狼牙……咬中了范量宇的肩膀。狼牙穿透了肩部的肌肉,鲜血汩汩地流出。

冯斯呆住了。在那短短的几秒钟之内,他已经做出了七八种想象,猜测范量宇会用何种凶狠的手段来收拾这只狼妖,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强悍无比的双头怪人竟然会如此不加抵抗就中招。

“我靠,这个形象放什么电影里也该是大boss了吧?怎么他妈的那么中看不中用?”假如嘴巴能用的话,冯斯一定会忍不住如此吐槽。

但紧跟着他就发现了不对。肩膀被狼牙咬穿之后,范量宇的脸上没有丝毫痛楚,相反那一丝诡异的笑容变得更加浓烈,也更加邪恶。而明明占据了上风的三头狼妖,反倒没有进一步的攻击动作了,巨大的身体仿佛凝滞在了那里。

狼妖在发抖!冯斯终于看清楚了。它咬伤了范量宇,自己却因为恐惧而开始发抖。作为一只来自远古的妖兽,在这个人面前,它却显得像一只胆怯的猫。

范量宇伸出手,放在咬住自己的狼头上,一点点向前推,狼妖则毫不抗拒,狼牙被慢慢推了出去。而范量宇肩头的伤口就在这一刻开始迅速愈合,眨眼工夫就已经完全不留任何痕迹,只有衣服上还残留着一个破洞和一些沾染上的血迹。

原来他的身体也可以在受伤害后自行愈合,冯斯想,和林静橦有些近似呢。不过细想也不一样,林静橦被金属刺穿时,其实并未受伤,而眼前这个双头怪物显然是先受了重伤的。照这么说来,他岂不是永远不死?也难怪那三个人如此忌惮他。冯斯进一步想到了,这个人身上那么多的伤疤,到底是某些特殊原因造成的无法愈合呢,还是这个家伙根本就是故意留下的?

范量宇接下来的举动更为惊人。他伸出手,像拥抱老朋友一样,抱住了那颗硕大的狼头。

“太喜欢这个味道了,”范量宇近乎陶醉地半闭着眼,满脸都是享受的表情,“我还是喜欢血啊,不管是别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话音刚落,被他抱住的狼妖就炸裂开来。和之前魔仆真身的解体不同,这是一次凶猛而剧烈的爆炸,狼妖就像是肚子里被塞满了火药一样,随着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整个身体化为无数碎块,夹杂在血雨中喷射而出,声势惊人。

范量宇的全身立刻被腥臭的狼血染透了,还沾染了不少碎肉块,而他脸上享受的表情更浓乃至仰天狂笑起来。大概是被这样的可怕气势所震慑,另外两只原本正向他靠近的妖兽竟然停住了脚步,不敢动弹。大概是这样的事情极为罕见,连魔仆都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

但光是停步是不管用的,这两只怪兽早已经踏入范量宇的灰色蠹痕。随着范量宇一个轻描淡写的挥手动作,两只妖兽骤然间倒在地上,嘴里发出尖锐的嘶叫,竟然痛得满地打滚。

这倒是冯斯体验过的招数。只是想想这些妖兽从千万年前就开始和人类作战,绝对不会是轻易怯懦胆小的生物,此时竟然能一下子疼痛到失去战斗能力,它们所经受的痛楚,恐怕会数倍于自己之前所感受到的。

原来这孙子还是手下留情了,冯斯只觉得很没面子。

片刻之后,两只妖兽已经七窍流血,呼吸渐渐微弱,看来是神经系统和心脏都受到了巨大的伤害。而浑身浴血的范量宇站在一旁,目光中带着兴奋看着垂死挣扎的妖兽,似乎这样的场面十分合他的胃口。

魔仆似乎对此并不意外,随意地扫视了一下周围,场面也大同小异。这些凶悍邪异的妖兽,看皮肉恐怕寻常的枪弹也打不透,随便拉出一个来,大概一群荷枪实弹的军人也难以应付。但这几个赤手空拳的青年男女,居然就这样轻松击败了它们,实在让冯斯有些自惭形秽。他也禁不住想:如果老子也是他们的同类,为什么偏偏就那么弱呢?那点儿打群架的技能,在这帮人面前简直连渣都不能算。

“他们是害虫中的佼佼者,所以才会那么强,但具备这样顶尖能力的人其实总共也没有几个。”共用感官的魔仆读到了冯斯的心思。

“害虫?”冯斯一愣。他也知道,自己此刻只要脑子里想到什么,对方就能接收到,也能用同样的方式向自己传递信息,所以不能开口也无妨。

“敢于和主人作对的,当然是害虫了。”魔仆说,“害虫嘛,自然有大有小,你这次见到的是最大的几只,厉害也不足为怪,别的可就没这么强了,面对这些妖兽还是难以应付。更何况,如果你的蠹痕发挥出来,他们的蠹痕简直就像尘土一样不值一提。”

“我的蠹痕……到底是什么?”冯斯急忙问。

“这个需要你自己去摸索,”魔仆发出一声诡秘的阴笑,“不过你倒是可以想一想,是想要他们那样的,还是想要远远超越他们的更强大的蠹痕。”

冯斯一愣,还没有答话,魔仆已经四下里扫了几眼。在这片倒悬的奇特世界里,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躺着一片妖兽的尸体或残骸。看上去,它们果然不是这四个人的对手,但四人中除了始终嚣张的范量宇,其余三个人脸上都并没有任何轻快的表情。因为他们知道,妖兽不过是开胃甜点,真正的敌人在后面。

魔仆的身体开始向前迈步。它的步子沉着稳健,毫不畏惧地走到了四个人所围成的这片小区蠹痕的中央,在那里,四人的蠹痕交汇在一起。

“就让我在死前好好享受一下吧。”魔仆伸了个懒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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