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幕后真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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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已经从王璐那里得知了消息,村外的守卫显得放松了许多,但却并没有人急于离去,似乎是为了亲眼见一见这个与众不同的天选者。

至于村里人,都聚集在村口,但却没有人敢于阻拦路晗衣和梁野,老祖宗和村长的双双死亡更是让他们一片迷茫。冯斯狐假虎威,带着关雪樱跟在两人身后,还到村长家拿回了自己的随身物品。他知道,在此之后,这座蒙昧的山村将会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村里人将如何去适应,他就不得而知了。

出村时,关雪樱的父亲关锁狠狠地瞪着自己的女儿,好像恨不能把她的脑袋拧下来,却又终究不敢上前。关雪樱的目光扫过父亲,扫过弟弟和其他的村人,忽然间眼圈一红,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先等等,回家把身份证拿上,不然你哪儿也去不了。”冯斯对她说。

“……”关雪樱看了一眼关锁,怯生生地不敢动。

“有我在,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冯斯说,“不是你主动提出要跟我走吗?没有身份证,你每分钟都可能被抓住送回来。”

关雪樱咬了咬牙,伸手在自己的脑袋上拍了一下,忽然迈开大步,走向自己的家门。冯斯像保镖一样,跟在她身后两步。关锁怒极,攥紧了拳头,却最终没有出手。

“你有什么随身的衣服或者小玩意儿,都带上吧。”冯斯轻声对关雪樱说,“以后可能很难再有机会回这儿了。”

“你打算拿这个孩子怎么办?”梁野问,“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要照料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带她回北京先住到我兄弟家,再做打算吧。”冯斯说,“我兄弟也正好需要有人照顾。”

“很抱歉帮不了你,”路晗衣说,“我们的家族是不会收留外人的。”

“我只需要你们帮我一个忙,”冯斯说,“她这辈子没有离开过这座大山,哪儿都没去过,什么交通工具都没乘坐过。你们两位一看就是有钱人,肯定自己有车……”

“可以。我把你们送回北京。”梁野没有迟疑。

“多谢多谢,不过送她就行了,地址我不用说了,你肯定知道。”冯斯扮了个鬼脸。

“你不回北京?”梁野有些意外。

“我想起一些事,需要回家一趟,”冯斯说,“反正从这里过去也不算太远。”

“那你好自为之。”梁野痛快地点点头,不再多说。

倒是路晗衣把手放在冯斯的肩膀上,虽然状似亲热,说出的话却不那么动听:“记住,我们可能有共同的利益,也可能截然相反,一切取决于你的选择。我不希望有一天亲手杀死你。”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冯斯并不在乎,“我还有一个问题,那个魔仆说他选错了进化方向,是什么意思?”

“魔仆拥有强大的精神力量,可以构建蠹痕,可以指挥妖兽,但它们的本体却很脆弱,移动能力也很差,离开了妖兽几乎无法生存。所以这一个魔仆大概也是厌倦了这些年来被关在古墓里的生活,想要实验把自己的身体变得强壮,所以它的身上会多出那些触手。但是身体的强壮却又大大弱化了它的精神,对于魔王而言,它就成为废物。不过这倒正好,如果它是一个正常的魔仆,以它所积累的力量,我们四个加上你也绝对不是它的对手。”

“这也算是吉人自有天相吧。”冯斯一笑。

“顺便还有一点要告诉你,”路晗衣说,“妖兽这种东西也是会进化的,而且进化的方向和生物进化史有些类似——体形越来越小,智力越来越高。你今天见到的这些,都是比较原始的妖兽,虽然躯体庞大看起来吓人,实际上的力量很弱,其目的只是吓唬原始人类,并不是真正想要利用它们作战。但越往后,人类的力量越强,妖兽的塑造也就不一样了,战斗力也越来越强。以后再遇到魔仆,你可得小心点,真正强大的妖兽会超乎你的想象,而没有贸然进化的魔仆,更是噩梦一样的存在。相信我,我见过,到现在还经常在梦里吓醒呢。”

冯斯坐着梁野的车离开了这片山区,和关雪樱道别后,迅速坐长途车直转贵阳。在宾馆睡了几乎一天一夜后,他坐上了通往家乡省城的火车,然后在第一站偷偷下车。刚一出站台,文潇岚早就替他约好的一位驴友接他上了汽车,然后在某个红灯过后的拐角处放下他。他找了一辆高价黑车,沿高速重新开回了贵阳,一直到机场下车。

机票也早就订好了,目的地并不是老家,而是——东北,为他接生的翟建国所在的那座东北小城。

一下飞机,他就打车直奔翟建国家。翟建国所住那栋楼的电梯仍然无法使用,不知道是新坏的还是上次坏了就压根儿没人管。他只能再爬一次十一楼。

“说我不安分……说我喜欢捅娄子……这些我都承认,”冯斯一边爬着楼,一边在嘴里哼哼唧唧,“但是有一点你们就不知道了——老子还喜欢骗人。”

“当然也更容易被人骗。”他嘟哝着,敲响了翟建国家的门,“姓翟的,你这个老骗子……”

“他失踪了?”黑暗中的女人语气十分不悦。

“是的,实在是出乎意料。”女人的弟弟,也就是路晗衣回答说。不知为何,他的语气相对轻松一些,甚至颇含赞赏。

“他不过是个雏儿,而你们都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怎么可能跟丢?”女人有些恼火地重重一摔杯子。

“他应该是早就策划好了的。”路晗衣说,“我的人跟着他上了火车,但没想到他到下一站就换装下车了,仓促间没有跟上。之后我们侵入了全国的铁路系统和民航系统,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所以,要么他事先安排好了车辆,要么他一直都备有假身份证。”

“但是以他的社会接触面,没可能认识能做出可以骗过检测仪的假身份证的人——这年头的身份证内部芯片只有专业人士才能复制。何况快速离开车站也需要有人接应吧?否则以你的人的反应,不可能跟丢。”

“是的,问题就在这儿,居然早有一辆车在那里等着他,而我们的系统不可能做到在全国每座小城市都有车辆随时使用。”路晗衣说,“我们的人匆匆招了辆趴活的黑车追上去,路上被一个红灯延阻了一下,谁知他就趁着那短暂的半分钟偷偷下车了。最后我们的人追上的只是一辆空车。”

“他的电话和网络账号难道不是24小时监控着的吗?他怎么找同伙策划的?半路买新电话卡这种事,应该瞒不住你的人才对。”

“我猜,他大概使用了更加激进的方案。”路晗衣的声音里居然隐含笑意,“我的人回忆说,那天冯同学住的旅馆有一位旅客丢失了手机,搞不好是在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丢的。”

女人有些吃惊:“不是吧?他居然连偷东西都会?”

“所以说这个小子不简单哪。”路晗衣笑意更浓,“他不是那种循规蹈矩墨守成规的人,犟起来就像一头驴子,但该服软的时候绝不拿小命开玩笑。比如范量宇用痛感折磨他的时候,他发现不妙就立刻服输,绝不硬挺。他很有趣,我挺喜欢他的,如果以后不得不杀死他,我也会遗憾那么几分钟呢。

“所以姐姐你也别那么急着找到他了,我相信他不会死,盯紧了北京,他迟早会回去的。好戏才刚刚开始。”

路晗衣的眼瞳在黑暗里闪着高深莫测的光芒。

梁野活像一个铁人,一天开十多个小时车也丝毫不觉疲累,只有晚上才停下来找旅馆睡觉。两天之后,北京已经近在眼前。

当天夜里,他带着关雪樱在一家路边小饭店吃东西,桌上不外乎是些驴肉火烧、凉皮、大丰收之类的大众菜,关雪樱却吃得津津有味,还不停地喝着冰镇可乐。

“看来这驴肉火烧挺合你胃口的,再要一点吗?”梁野问她。

关雪樱脸都涨红了,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梁野轻轻一笑,又叫了一份推到她面前,顺便又给她要了一听可乐。在她低头吃东西的时候,梁野一直认真地打量着她,目光中充满了种种复杂的意味。

“你怕不怕我们这帮人?”关雪樱吃完后,梁野问。

关雪樱点点头又摇摇头,发现用这种简单的方式无法清楚表意,于是又掏出了她的法宝:作业本和笔。她在纸上“唰唰”地写了一些字,然后把本子递到梁野身前。

“怕,但不是很怕。我对你们没有害处,你们不会打我,村里的人不管怎么都会打我。所以你们更好。”关雪樱这样写道。

“你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吗?”梁野忽然发问。

关雪樱愣了愣,这下连到底该点头还是摇头都不知道了。梁野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如果我告诉你,你和我们是一样的人,你会害怕吗?”

关雪樱一下子整张脸都白了,眼神里有些惊恐和不知所措,梁野摆摆手:“我只是问‘如果’而已,你别紧张。我是说,如果,如果你也和我们一样,你会怎么办?”

关雪樱轻咬着嘴唇,在作业本上写道:“只要能好好活下去,怎样都没关系。我不怕。”

“好姑娘!”梁野哈哈大笑,不再说话,抓起桌上的白酒瓶往嘴里咕噜倒了一大口。

结完账后,关雪樱先出门而去,梁野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纤弱的背影,忽然间低低叹了口气。

“真希望能见一见你的母亲。”梁野用关雪樱听不见的声音说。

温泉的水温恰到好处,刚好能让皮肤发红,却又不至于烫得太厉害。王璐把整个身子都沉在水里,眯缝着眼睛,惬意得几乎就要睡着了,一张红苹果一样可爱的脸蛋红扑扑的,看上去就像一个天真的女学生。

突然,她猛地睁开眼睛,脸上闪过一丝铁一样刚硬的杀意,淡紫色的蠹痕迅速笼罩住全身,整个人好像变成了一只机警的猎豹。不过几秒钟之后,她的神情又松弛了下来,尽管蠹痕仍然绷得很紧。

“范哥哥,你不会是打算在这种时候杀我吧?”她说。

温泉的假山后面一瘸一拐地走出来范量宇畸形的身体。他在温泉旁坐下,随手拨了一下水面:“国内的所谓温泉,99%都是锅炉房烧出来,要享受也不知道找个好地方。”

王璐嘟着嘴:“管它是天然的还是人工的,舒服就行嘛。跑一趟穷山沟,又脏又累的,哪怕给我个破木桶泡一泡也是好的——你没有把我的兄弟都杀光吧?”

“今天我心情好,没有杀人,甚至没有给他们留下伤残或者后遗症,不过他们醒来之后,可能会痛上那么一两个星期。”范量宇邪恶地一笑。

“心情好?那简直是太阳从南边出来了,”王璐做惊讶状,“你居然也有心情好的时候。难道是因为那个天选者?”

“就是因为他,”范量宇点点头,“我从他身上嗅到了鲜血的味道。”

尽管泡在温泉里,王璐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鲜血的味道?”

“这样的日子多乏味,你们这些无聊的人成天提心吊胆着魔王会不会醒、什么时候能醒,”范量宇摇晃着他那颗有意识的头颅,“而我呢,只是想找机会好好打上几架,家族里也总有各种婆婆妈妈的说辞,烦人得不行。时代总是需要改变的。”

“你是说,那个被你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天选者,有机会改变时代?”王璐很是好奇,“在古墓里,你可是口口声声说他是废物呢。”

“他现在的确是废物,但在我眼里,他很有潜质。”范量宇充满信心地说,“何况,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会有更多埋伏在土里的家伙为了这个小子而从泥土里钻出来。”

王璐的脸色一变:“比如……历史上消失的那一支?”

“甚至还会更多。”范量宇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真正开心的表情,“一想到这个死水一潭的世界会从此变得热闹起来,我就高兴得想要用头撞墙。”

“不愧是怪物啊,高兴的方式都那么与众不同。”王璐喃喃地说,“那你来找我干什么?不会就是想要抒发一下你的壮志情怀吧?”

“我也累了,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洗个澡,”范量宇说,“而我喜欢独来独往,没有人替我安排好一切,只好跑到你这里来捡现成的了。欢迎吗?”

王璐扯过浴巾裹住自己的身体,慢慢从水里站了起来:“我敢说一个不字吗?请吧,范大爷,这儿归你了。”

林静橦慢慢睁开眼睛,看见病房里除了她之外,只有那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

“你的父亲很生气,所以你最好暂时不要去见他,也暂时不要和他说话。”中年男人说。

“挺好了,起码他还没有当场把我剁成肉酱。”林静橦长出了一口气。

“你这样做,和家族传统格格不入,他还真动了杀死你的念头,”中年男人说,“不过最后一个电话让他改变了主意。”

“是和天选者有关的消息吗?”林静橦一边问,一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厚厚的绷带还缠绕在那里,绷带下隐隐透出刺鼻的药味。

“是的,就在你术后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天选者已经和贵州西南部的一个魔仆发生了接触。”中年男人回答。

“结果怎么样?”林静橦禁不住支撑着坐了起来。

中年男人扶住她:“结果很诡异,他既没有唤醒魔王,也没有死或者发疯,倒是魔仆的精神被他粉碎了。但也就仅限于此,他自己也并没有被激发出蠹痕。”

“真是离奇,”林静橦想了一会儿,“不过能够粉碎掉一只魔仆的精神,可见他是货真价实的天选者,我们总算没有做无用功。只是……他和魔仆的抗衡有其他家族介入吗?”

“四大家族的继承人都去了。现在所有家族都在紧盯着他,各自心怀鬼胎,谁也无法预料将来会发生什么。”中年男人说。

“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定要接受这个手术的原因。”林静橦说,“相比四大家族,我们家族这一代的力量太弱小了,必须有一个能够和那四个继承人相抗衡的人站出来,哪怕为此被讥讽为猴子——那个梁野那么厉害,不也是猴子吗?”

“道理是这样,但你父亲还是气坏了,而且,植入附脑的手术风险那么大,你能熬过不死就算是中彩票了,得到这个新的附脑之后,它就真能起到作用吗?”中年男人问。

林静橦默然不答,手里把玩着一把放在病床边的钢勺。突然,坚固的钢勺开始弯折、液化,并且在液态下变换着形状。当它重新凝固为固体的时候,它的形状已经改变了——变成一片薄而尖锐的刀片。她并没有做其他的动作,刀片却突然间从她的手掌中飞起,笔直地插入天花板,刀身完全没入其中。

在这一系列变化过程中,一道闪烁着银色光辉的蠹痕在她的身边慢慢形成。

“看上去,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用。”林静橦微微一笑。

“老大!”几个杀马特风格的小混混掀开门帘走进了这家充满油烟味儿的烧烤店,冲着何一帆毕恭毕敬地打招呼。

“怎么样?那个房子的主人还没回来?”何一帆面无表情地问。

“没有,始终门窗紧闭,晚上也不亮灯。”一个小混混回答。

“明白了,先回去吧,辛苦了。”何一帆淡淡地点点头。

小混混们离开后,她终于憋不住那张严肃脸,“扑哧”一声乐了出来,坐在身边的俞翰很无奈:“你就是喜欢瞎胡闹……怎么能和这些小地痞混在一起呢?”

“关键时刻,小地痞能顶上用场的,这不就省得我们自个儿那么辛苦去监视林静橦了?”何一帆伸出手指在俞翰的脑门上戳了一下,“你就是太严肃太正经了。也不想想,最近十多年来我们家族人才凋敝,不多动动脑子,怎么和他们抗争?”

“大家的目的不都是消灭魔王吗?”俞翰不服气,“干什么总要想着抗争对抗什么的?应该团结起来……”

“幼稚!”何一帆嗤之以鼻。过了一会儿,她的脸上才现出真正的愁容,“冯斯那个坏小子已经和魔仆真正见过面啦,他体内的蠹痕激发出来是迟早的事。照我看,四大家族还是小事儿,他们办事至少还会在一定程度上守规矩,可怕的是那些一直隐藏在暗处的人,他们可能掌握着比四大家族更加庞大的力量。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才好,也许我不得不动用禁术了……”

“千万别!”俞翰大吃一惊,忍不住扬高了一些声调,引来其他食客的侧目。他连忙捂住嘴,压低了声音说,“千万不能!你忘了你的爸爸妈妈是怎么死的了吗?”

“我永远不会忘,”何一帆摇了摇头,“但正因为如此,我不能让他们白死。”

“冲锋陷阵什么的,让我们男人来就好了!”俞翰很生气,“我不会让你那么冒险的!”

“你不让?你不让顶什么用?”何一帆乐了,“你也不想想,附脑到现在也只能让你拥有比普通人强壮的身躯,连一丁点儿蠹痕都激发不出来。打打地痞流氓倒是够了,真遇上那些对手,我能指望你吗?”

俞翰一脸受到伤害的小狗神色,却又无力反驳。何一帆拍拍他的手臂:“好啦好啦,我只是说说而已,别那么当真,我也不会轻易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的。”

“但是如果真的需要,我不会有半点犹豫。”她补充说。

冯斯反复敲了四五遍门,始终没人来开门。他尝试着伸手一推,才发现门原来是虚掩着的,并没有上锁。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随手把门关好。几个月后再次走进这间老房子,房间里依然还是那么杂乱,充满了纸张发霉的气息和陈年熏出来的香烛味儿。客厅里那个木质的佛龛也还在,但里面已经没有燃烧的香烛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再看看桌上,一个盘子里放着的两个馒头已经霉变发黑。

冯斯心里陡然生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翟先生,你在吗?”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想了想,在客厅的茶几上抓过一把水果刀捏在手里,推开了卧室的门。刚一进门,他就看见屋子中央悬挂着一个类似网兜的物体,定睛一看,吓得他浑身一激灵,心跳骤然加快。

——那根本不是网兜,而是一堆难以分清材质的坚韧的灰色丝线,而丝线当中裹着的,是四五具毫无生气的尸体!而且这些都不是普通的尸体,而是完全干瘪的干尸。那种干尸特有的灰败色泽、裸露在牙床之外的森白牙齿、仿佛还在瞪视着天花板的圆睁的眼睛,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恐怖氛围,即便冯斯这么胆大的人也禁不住要吓一大跳。

好在他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何况干尸什么的,放在那些数米高的妖兽面前也不够看的。他定了定神,仔细观察那些尸体。这次数清楚了,一共有五具,勉强能辨别出是四男一女,全都干透了,活像是从沙漠里挖出来的千年古尸。它们紧紧挤在一起,被那堆古怪的灰色丝线死死缠住,丝线的顶端则粘在天花板上。

冯斯试着伸出手,从床上扯过枕巾包住手,拉扯了一下那些丝线。毛巾立刻被粘住,怎么也挣不开,那么强的黏性,难怪那些沉重的尸体能被如此细的丝线吊在半空中。他也是个看过不少恐怖电影的人,从这些细丝和干枯的尸体,很快就联想到了一个词,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词。

“是蜘蛛吗?”他轻声说着,虽然还没有回头,却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背后似乎有什么物体在移动。那是一种让人如芒在背的感觉,同时也让人不敢转身,因为转身后的视觉冲击可能让人难以承受。

但冯斯还是咬咬牙,转过身,在他的身后,卧室的门已经被一个奇怪的东西挡上了。这个东西乍一看像人,却蜷缩得很小,裸露在外的手脚上长满黑色的硬毛。他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倒吊在半空中,拉住身体的是一根从嘴里延伸出去的灰色细丝,而这张嘴也变得无比尖细,就像一根针管。他努力昂起头,让冯斯看清他的脸。

“翟建国,你竟然变成这个样子了,是附脑干的吗?这些人都是被你捕食后吸干的吧?”冯斯反而镇定下来。从看到蛛网中的干尸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现在看起来,翟建国的形变还不算彻底,至少还能看出人形和依稀的面孔。

这就是当初路晗衣所说的啊,他想,附脑会让某些人变成可怕的畸形怪物,眼前的翟建国就是如此。

蜘蛛状的翟建国嘴里发出呼呼的急促呼吸声,四肢稳稳地贴在墙上,一点一点移动进来,就像手掌和脚掌上长有吸盘。这只有四只脚的大蜘蛛双目赤红,死死地盯住冯斯,目光中有一种野兽般的凶残,却也带有一种只有人类才能体会到的深深的仇恨。

“你恨我?为什么恨我?”冯斯不解地问,“要知道当初欺骗我的人可是你啊。”

他的眼珠同时在房间里乱扫,因为实在没想到翟建国会如此变异,手里的小水果刀似乎不太够用,看样子得找更残暴一点儿的武器才行。

翟建国那变得尖锐的嘴——或者可以称为口器——发出一阵尖厉刺耳的声音,却无法形成人声,看来是整个发声器官都已经变异了。他索性不再尝试说话,一声长嘶之后,四肢用力,像真正的蜘蛛一样,整个躯体横着扑向了冯斯。冯斯早有准备,一个侧扑闪开了这一击,翟建国撞到了从他自己的身体里分泌出的蛛网上。但那些蛛丝并不会粘住他的身体,所以碰撞过后,翟建国摔倒在地上,蛛网也被撞破了,干尸一具接着一具地掉下来砸在他身上。翟建国痛得哇哇乱叫,手忙脚乱地推开干尸,慢慢重新站起来。

趁着这个工夫,冯斯已经看清楚了翟建国的动作。他的形态虽然可怖,但身体的灵敏度却较为一般,从被干尸撞击后发出的痛叫来看,也不算很强壮。这给他增添了不少信心。事实上,这一次相遇换在几天之前,光是看到这么一只巨大的人形蜘蛛,就足够把他吓得手脚发软了。然而在经历了古墓中的种种事件之后,他的胆量和勇气反倒比以前壮多了——至少眼前这只巨蜘蛛既没有蠹痕,也远不如妖兽们更可怕。

尽管如此,要对付翟建国,他还是没有太大把握。翟建国挣扎起身后,依托着墙壁和天花板,不断追逐着他,而他只能利用自己速度较快、身体较灵活的特点,在这套小小的两居室里窜来窜去。中间几次动念要直接逃出门去,料来翟建国这副怪相也不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是属于‘我们’的世界里的事儿,”冯斯恶狠狠地盯着翟建国,“就得在我们之间解决。”

翟建国还以“吱吱”的尖叫。

两人一追一逃,在几个房间里来回奔跑,冯斯对翟建国观察得更加仔细。如同先前路晗衣告诉他的,附脑的作用因人而异,在不同的人身上效果可能截然两样。翟建国虽然具备了一些蜘蛛的特性,身体却并没有变得更加强壮敏捷,在墙上攀爬久了,反而有些体力不济。

看起来,之所以翟建国能够捕猎到那么多人,一方面有偷袭的因素,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他的外形过于骇人,猎物们一见到他就怕得浑身瘫软,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其实真正要和他硬拼,也未见得一定就输。

翟建国越来越疲累,有一次差点从墙上跌下来。他不得不暂时停下,贴在墙边重重喘了几口气。然后,他突然打开口器,从中吐出一道银光。

是蛛丝!冯斯猛然反应过来。这种蛛丝黏性很强,一旦被粘住就完蛋了,何况还不知道其中是否带毒,他慌忙躲闪,却忽略了脚下摔碎的干尸残骸。一不小心,他一脚踩在了一具干尸的断臂上,摔倒在地上。翟建国迅速吐出第二根蛛丝,缠住了他的左臂,然后整个身体就猛扑了上来。

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翟建国压在冯斯身上,四肢压住他的双手双脚,尖锐的口器恶狠狠地对准冯斯的头刺了下来。冯斯拼命一偏头,口器扎在了地板上,深深扎进去七八厘米,一时间拔不出来。这是个难得的好时机,冯斯顾不上多想,抓在右手的水果刀用尽全力挥出,“咔嚓”一声,把这根长长的口器横切成了两半。断口处迸射出腥臭的黑色浓浆,翟建国疼得尖叫连连,在地上不停地翻滚。

冯斯喘了口气,上前把翟建国的双手扭到身后,压住他的身体,低声喝问:“你为什么要和栖云观观主串通起来骗我?你当时跟我说的我出生时的场景,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还是全部都是谎话?”

翟建国痛得浑身痉挛,原本就狰狞可怖的脸此刻更是扭曲得不似人形,但他的嘴已经变异成了蜘蛛一般的刺吸式口器,不能正常说话了。他血红色的双目充满仇恨地瞪视着冯斯,嘴里发出冯斯无法理解的古怪声响,突然,他的脸色变得惨白,开始喘不上气来。

冯斯这才想起来,翟建国心脏不好,看来是口器断裂的剧痛诱发了心脏病。他连忙放开翟建国,在卧室里翻找出硝酸甘油,却发现瓶子里是空的。没有药物,他只能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翟建国从手足痉挛到呼吸越来越慢,终于再也不动了。

这个半蜘蛛半人的怪物,死了。

冯斯随手抓过一条枕巾擦拭汗水,然后开始在翟建国的家里翻箱倒柜。他并没有找到任何可能和他相关的东西,倒是找到了一些和翟建国有关的文件,身份证、下岗证、过了期的诊所营业执照,等等,这些至少证明翟建国向他讲述过的自己的身世都是真的。在冯斯出生之前,翟建国的确只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中医大夫,无论在工厂保健站还是在自己的诊所,都显得那么庸碌无为,是一种无害也无益的边缘生存。但从那一夜之后,他的生命却发生了急剧的改变。那满屋子的神像和护身符,终究还是没能保佑他。

还有多少与世无争的普通人,被这一连串的秘密所牵累呢?冯斯忽然间觉得疲惫不堪。他软软地靠在床上,只觉得眼皮子无比沉重,刚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似乎耗掉了全部的体力。他太累了,竟然在这个充斥着血腥味和霉味、地上还摆放着六具尸体的房间里睡着了。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眼前已经有了一些模糊的光感,让他可以判断出自己已经睡了一整夜,睡到天亮的时候了。他连忙睁开眼睛,这一睁眼吓了一大跳——他的身前站着一个人,一个身材粗壮的人,那张脸隐隐有些眼熟。

他刚刚欠起身,还没站起来,这个人闪电般地挥出一拳,重重打在他的面颊上,打得他头晕眼花地重新躺下,鼻子里流出了热热的鼻血。冯斯倒也临危不乱,不管三七二十一,腰腹一用力,用臀部带动平躺着的身体纵跃而起,双脚齐出向对方踹了出去。这一招他过去和人打架被绊倒在地时常用,算是传统武术中“鲤鱼打挺”的流氓版变体,体现出冯斯活学活用的钻研精神,经常能让对方措手不及。

敌人果然中招了。他本来准备趁冯斯被打倒的时机上前制伏他,却反而被重重踢了一脚,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不过他的动作也不慢,背刚一沾地就重新弹起,正好和站起身来的冯斯打了个照面。冯斯这回看清楚了他的脸,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

“你是慧明!栖云观的慧明!”冯斯喊道。

是的,这正是冯斯第一次来到这座东北小城时,在栖云观所见到的独眼道士慧明。现在慧明虽然穿着世俗的休闲衬衫和短裤,道髻也梳成了不伦不类的马尾,活像从国产破案片里走出的黑帮打手,但脸形依稀还认得出来,那只独眼更是醒目。

慧明被认出来了倒也并不慌张,活动了一下肩膀,准备再扑上来和冯斯厮打。冯斯却微微一笑:“你不用动手。我跟你回去。”

慧明愣住了,硬生生地收住拳头,有点不知所措。冯斯两手一摊:“你不就是打算把我抓回栖云观吗?不用抓,我本来也想去拜会一下你师父。咱们这就走吧。”

独眼道士搔了搔头皮,眼神里略有一点茫然,看来这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只知道刻板地执行命令,而不大懂得变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吭哧吭哧地挤出一句话:“但是……我应该把你捆回去……”

冯斯点点头:“行,没问题,那就捆吧。不过意思意思就行啦,反正我不会挣脱的。”

慧明把冯斯押上一辆不知哪个年代生产的奥拓,在发动机的惨叫声中开车驶往城外。冯斯坐在露出弹簧的后座上,想起自己这辈子第一次被人捆绑的时候,是被父亲捆着扔在一辆破旧的金杯里,而这一次的这辆奥拓,卖相连金杯还不如。

太没面子了,简直就是屌丝到底,他郁闷地想,如果还有下一次被人绑架,至少也得是帕萨特才行,当然要是玛莎拉蒂就更好了。

胡思乱想中,车已经开到了栖云观。和第一次来的时候相仿,这座道观依旧破败,依旧没有游客,所以慧明甚至不必替冯斯松绑,就这样大模大样地把他押进了观内。

“老观主,我又来了!”冯斯大声说。但说完之后,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不禁有些纳闷地望向慧明:“老头儿哪儿去了?”

慧明没有吭声,带着他穿过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的道观主建筑,来到大殿背后似乎不用风吹也能倒的生活区。那里有几座歪歪斜斜的平房,看来是道士们的栖居之所。慧明把冯斯领到靠右的房间,松了绑,然后一把把他推进屋去。

冯斯踉踉跄跄地冲出去几步,这才勉强站定。然后他就呆住了。

这个房间,根据他进去之前的目测,大小不会超过20平方米,但此刻呈现在他眼前的,赫然是一间至少占地200平方米的巨大神殿,高度顶得上四层楼。神殿正中供奉着一尊七八米高的真武大帝塑像,金甲玉带、被发跣足,脚下踏着灵龟,显得威猛而霸气十足。周围的龟蛇二将及金童玉女也都塑造得极为炫目。

这也是一片蠹痕!冯斯猛然醒悟过来。和他在四合村的古墓里所见识到的那个倒悬的世界一样,这里也是一个人为形成的异域空间。不过事后,路晗衣也向他解释过,这样的异域,并不能完全等同于蠹痕。

“蠹痕只是改变空间法则,不会改变空间的大小,你刚才所见到的那片倒悬的天地,是蠹痕的一种变体,它直接作用于你的精神,让你陷入某种幻觉。但这又并非单纯的幻觉,仍然会和你的身体相连,你受到的伤害也会直接反映在肉体上。所以,你可以把它理解为是某种介于真实和虚幻之间的特殊空间。”

“这样的特殊空间,对我们守卫人来说,是十分有用的。现在毕竟是科技发达的文明社会,不管是内斗还是对付魔仆,动静稍微大一点,就有可能被人发现,要是被摄像机什么的拍下来,更是大麻烦。但如果交战的双方能够进入这样的虚幻领域,就不会惊动外人了。”

“那么,那些妖兽呢?它们到底是真的还是幻觉?”冯斯当时又问。

“妖兽本来就是依附于魔仆生存的特殊存在,”路晗衣说,“它们平时一般都被闭锁在魔仆制造的蠹痕中,如果要在正常空间中生存,必须依靠魔仆的精神力量,否则会迅速消散。涿鹿之战就是如此,无数妖兽被魔王释放出来,在魔王的保护下进入正常空间和人类作战。但魔王莫名其妙被击败后,妖兽也就很快消失。”

这里也会存在着妖兽吗?冯斯努力抑制住紧张的情绪,让自己慢慢镇定下来,开始仔细打量这座神殿。这时他才看清楚,除了最为醒目的真武大帝塑像外,神殿两侧还有其他道教众神的塑像。尽管冯斯对道教神仙体系所知不详,但也能看出这些神像摆放得相当混乱。比如道教地位最尊崇的三清挤在角落里,天师道所尊崇的太上老君身边站着一个城隍。看起来,像是构建这个虚幻空间的人如同捏泥人一般随手捏出一堆神像,然后随手往神殿里一摆,唯有真武帝君地位超人一等,处于大殿最醒目的位置,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感。

冯斯隐隐有些印象,真武大帝是道教中的武当派信奉的主神,历来以威武勇猛和降妖除魔而著称,在民间颇受崇拜。蠹痕的主人如此看重真武,是说明此人富于侵略性的性格吗?

正在胡乱猜想着,身后毫无征兆地传来了脚步声,来人距离自己已经不过区区几米远。冯斯急忙回头,对方的身形映入了他的眼瞳里。

“居然是你……”冯斯的眉头皱了起来,但却并不显得太吃惊,“或者说,果然是你。”

“没错,就是我。”来人用略带童稚的声音傲慢地冷笑着,一步步地向冯斯走近。几个月前,当冯斯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是一副痴痴呆呆的表情,瘸着一条腿,让人一看就心生怜悯。但是现在,他步履矫健,神情威严,双目中仿佛有火焰在熊熊燃烧,体现出一种强烈的霸气。

——尽管他的身材还是那么矮小瘦削,比起冯斯来矮了一大截,就像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

这就是栖云观里被收养的小道士慧心,那个据说身体有残疾、智力低下的慧心,曾经被假道士玄和子收养,却又最终被抛弃的慧心。

两人面对面地站立着,很久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慧心先开口:“既然你重新回到这座城市,而且主动要来栖云观,说明你看出了当初的真相。但我仔细回想,觉得那会儿并没有留下任何破绽,你是怎么发现的?”

冯斯捏了捏鼻子:“你应该知道我去了双萍山的四合村,并且见到了那里的魔仆吧?和四大家族的人对话之后,我就发现,他们并不清楚我到底能做什么,却又有了历史上很多的失败范例作见证,所以事实上是并不希望我一步步发掘出真相,进而找到四合村去冒险的。后来他们现身,也不过是因为我直接和古墓里的那个魔仆面对面了,他们不得不干预。

“也就是说,除了刚开始缺心眼地跑去绑架我的那拨人,所有人都应该希望我蒙在鼓里越久越好,而且也有人直接阻挠我的调查,但偏偏我却不断找到线索,最终发现了初步的真相。细细想想,这个过程似乎有点过于顺利,就像是有人在一步一步引导着我找到四合村去一样。那么,到底是谁那么处心积虑一步步把我引过去的呢?”

“你应该遇到了不少人和不少事,”慧心说,“为什么独独怀疑到栖云观?”

“因为在整个事件中,我的第一个重要发现,就是翟建国的住址,这简直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冯斯说,“而到了东北之后,我也是收获颇丰,知道了和我出生有关的许多细节。虽然我并不能肯定这是有人故意安排的,但我至少可以往这个方向去怀疑。

“于是在离开四合村的途中,我一直在苦苦思索,我来到东北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到底有没有什么破绽可寻。这真的只是我一帆风顺的好运气呢,还是有人故意设好的套呢?我想了很久,头都要想裂了,最后突然被我想到了。找到了这一点,我就可以确定了,栖云观问题很大,一切阴谋都是从这座道观发端的。”

“哪一点?”慧心饶有兴趣地问。

“我离开翟建国的家,来到这座道观后,和观主说了很久的话,他也把他所知的尽可能地都告诉了我。现在我知道,那些都是在你的授意下说出的,但在当时,他必须装得心不甘情不愿,所以他说了那么一句话:‘唉,都是那个姓翟的多嘴……’”

“这句话有什么问题?”慧心问。

冯斯哼了一声:“进入道观之后,我就直截了当地开始询问他当年收养婴儿的事情。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提到过翟建国的名字,他是怎么知道这一切我都是听翟建国讲述的呢?”

慧心想了想,缓缓地点点头:“没错,这的确是个大破绽,这个老浑蛋果然是靠不住。可惜让他逃走了……”

“所以我终于可以肯定,翟建国和你们是串通好了的,目的就是让我一步一步陷入这个事件。”冯斯说,“你们很清楚我的性格,一上来就和盘托出的话,恐怕很难取信于我;但一点点让我去发掘调查,一点点让我自己拼凑真相,才会让我真正地相信,并且为此采取行动。”

慧心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包含着一种冯斯难以理解的怨毒。随着他的狂笑,整座神殿像地震一样开始颤动起来,差点让冯斯站立不稳。

“其实刚开始就很不好控制,”慧心止住笑,“冯琦州留下的资料太过详尽,把他对魔王和魔仆的认识都附在其中,如果当时就让你全部看完,你这种自以为是的蠢货也许会把他当成一个疯子而不去仔细琢磨,我不能冒这个险。所以当你找到了资料之后……”

“你让人打倒了我,抢走了资料!”冯斯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是慧明!那个人影的确很接近慧明的体形!”

“没错,就是慧明,”慧心很得意,“他只留下了翟建国的地址,这样你将不得不去亲自见一见翟建国。当事人的诉说,外加栖云观的证明,会更加可信。”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后来我的朋友宁章闻找到的那本书,也是你安排的吧?”冯斯又问。

慧心点点头:“不错,《空斋笔录》和空斋无名生倒是的确存在过,但书里《太岁》那个故事其实只有六则,那两个吸引你注意的故事是我伪造后添加进去的,再故意让人放进国图,目的就是让你们看到。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书是伪造的,你所读到的那两个故事却未必是假的,它们也来自我从其他地方搜录到的资料,很有可能都是真事。有这样两个故事在,我不怕激不起你的好奇心。”

“但是要把这本书混入国图的馆藏,尤其是要让它拥有系统编号,可不是慧明能做到的。”冯斯说。

慧心更加得意:“你以为只有你的朋友才拥有黑客技术吗?你以为我在这个道观里成天就是装痴卖傻吗?”

“那可不是互联网,而是内部系统,”冯斯说,“恐怕关键还得里面有人才行吧。”

慧心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怒意:“里面有人就行吗?没有技术怎么能篡改系统而不留下痕迹?”

冯斯觉察到,慧心的内心隐藏着一种强烈的骄傲和自恋,但配合着他那瘦弱的外表,似乎这种自恋又源自某种深深的自卑。慧心无疑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能操控如此庞大的一个蠹痕也说明他拥有强大的附脑,但他偏偏有着一个发育不健全的身体,明明比自己还大几个月,看上去却像个瘦弱的初中生,这种强烈的反差难免让他性格扭曲。那尊真武大帝的塑像之所以超然于众,就是因为那是他潜意识里所希望的自己所具备的形象:刚猛、威严、霸气十足、万人景仰。

“那么,后来我的朋友被人刺了一刀,是不是也是你干的?因为那样可以用仇恨来促使我继续调查,百折不挠。”冯斯捏紧了拳头,缓缓地问。

“那倒不是,虽然我的确想这么做,”慧心邪恶地一笑,“不过我的目标原本不是他,是你那个漂亮的女朋友,虽然男人总喜欢在嘴里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但那只是嘴上说说骗自己的而已,在现实中,女人总是比朋友更重要。”

冯斯一阵悚然,只听慧心继续说下去:“不过我还没来得及下手,你的朋友就挨了那一刀,对我而言,效果倒也差不多,我也不必多此一举。所以你实在应该为你的女朋友感到庆幸。”

“她不是我女朋友……竟然不是你干的,那会是谁?”冯斯摇摇头,“那么,翟建国变成半人半蜘蛛的怪物,也是你捣的鬼?”

“我一直在研究附脑植入手术,本来就很缺实验品,”慧心说,“他自认为帮了我的忙,老是来找我要钱,而且屡次提到也想要获得强大的能力,不想继续那样窝窝囊囊一辈子,我索性就成全他了。”

“你分明就是在灭口……”冯斯想到翟建国那恐怖的身体,禁不住一阵恶心。他不由得再度捏紧了拳头:“那么,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翟建国所说的我的身世是不是真的?以及,你到底是谁?”

慧心收起笑容,冷冷地看着冯斯,目光中的刻骨仇恨让冯斯背脊一阵阵发凉。他正在猜测慧心何以如此仇恨他,慧心已经再度开口:“你问我的这两个问题,其实可以合并在一起。”

冯斯一怔:“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我要你死!”慧心咆哮着。

慧心话音刚落,冯斯突然就觉得胸前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身子控制不住地向后倒下,狠狠摔在地上。但他看得很清楚,身前明明任何东西都没有。

他连忙爬起来,但刚刚站起来一半,膝盖还处在弯曲状态,膝盖窝又被莫名其妙地重重顶了一下。这一次的姿势更加狼狈,是生生地跪在了地上,耳边听到慧心发出一声嗤笑:“别那么客气,怎么一见面就磕头啊?”

冯斯没有发怒,反而保持着跪姿在地上不动,想要观察一下形势。刚才腿弯被顶的那一下,身后依然是没有人的,但他确实能感觉到有力的撞击。

很快,背后又是重重一下,冯斯一个狗啃屎趴在地上,牙齿把嘴唇磕出了血来。他禁不住骂了起来:“你这个小王八蛋可以利用蠹痕内的空气进行攻击,是吗?”

“不能这么说,确切地说,这个蠹痕就像是我的化身一样,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依照我的心意,像我的真人一样出手打击。只不过现在我练得还不到家,蠹痕的杀伤力还没能超越我本体的力量,等我能让它像刀剑一样锋利时,你就没有命在这儿啰唆了。”

“你的这个蠹痕……听上去挺像画饼充饥的。”

“画饼充饥多好啊,从虚空中来,到无限中去,”慧心大喊着,“无中生有才是道的最高境界!”

在慧心的狂吼声中,无形的打击从四面八方涌来,让冯斯完全无从躲避招架。他只能屈膝抱头匍匐在地上,尽量护住要害部位。那种感觉,真像是在打群架时不小心落单,被十多个小流氓提着木棒围殴,让他莫名其妙地还生起一点亲切感。

当然了,这一丁点儿亲切感并不足以抵消他的愤怒和恐惧。慧心的攻击持续不断,就算他擅长挨打并且慧心的力气不算太大,也会觉得吃不消。只是对方的攻击完全看不到,让他找不到还击的机会,难道就这么生生被打死?那可太丢脸了……

双手护住头,冯斯的眼睛从指缝间看出去,慧心脸上的表情近乎癫狂,道袍在身畔剧烈的空气流动下飘扬而起,俨然一副不老妖道的形象,看得他气往上冲。他妈的,凭什么老子就得干挨打?冯斯盯着慧心,开始在心里想象,自己也能操纵这一片蠹痕,也像他胖揍自己一样,仅仅运用一片虚空就把他也海扁一顿。或许是为了减轻肉体上的痛苦,他出神地想象着,注意力格外专注,好像疼痛真的没那么厉害了。

先扇他的左脸……再扇他的右脸……当胸一拳……照着腰狠狠踹一脚……然后踢他的屁股……踢他的屁股……踢他的屁股……

正在幻想得出神,忽然间身上被拳打脚踢般的撞击感暂时消失了,而他很清楚地看到,慧心的身体向前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上。

看起来就像真的被人从身后踢了屁股一样。

冯斯的嘴张得像被人塞了一个鸡蛋,然后意识到现在不是发愣的时候。他努力捕捉着刚才那一刹那近乎神游天外般的感觉,开始在头脑里集中所有注意力,想象着自己殴打慧心的残忍场面。当他想着自己一拳打到慧心脸上的时候,小道士居然真的朝后就倒,在地上哼唧了半天没爬起来。

——慧心虽然能够通过蠹痕创造出如此庞大的一个虚幻领域,但论身体终究还是羸弱不堪。

冯斯趁势追击,继续沿着先前的感觉进行想象,又对慧心发出了几下无形的拳脚,但这一次,都没能够打到对方的身上,倒是慧心的身前隐隐可见水纹状的波动,以及能听到“噗噗”的闷响声,好像是慧心形成了某种防御。

管他大爷的,你能行,老子也一样能行!冯斯发狠地想着,开始在头脑里构建一道无形的堡垒。这一招果然管用,慧心再对他发起攻击时,身上就像披了铠甲一样,力道被抵消了八九成,基本上不痛了。

两人谁也不能奈何谁,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进击。冯斯满脸纳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你的蠹痕,为什么我可以使用你蠹痕里的力量?”

脸上挨了一拳而鼻青脸肿的慧心凶狠地盯着冯斯,双眼里似乎要滴出血来。他向前走出几步,伸手指着冯斯,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们流着同样的血。”

“我们流着同样的血?什么意思?”冯斯不明白。

“意思就是说,你是我的弟弟,孪生的弟弟。”

弟弟?

孪生的弟弟?

冯斯有一种快要眼冒金星的感觉。他努力支撑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不让自己倒下去,咬着牙问:“我不明白,我怎么会是你的弟弟?”

慧心欣赏着冯斯震惊的神情:“你刚才不是问我翟建国当初有没有骗你吗?其实他所说的大部分都是真的,只有一点他对你隐瞒了。他当时接生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两个。那个孕妇生了一对双胞胎,哥哥是我,弟弟是你。”

“这不可能,我们俩长得并不一样!”冯斯大声说。

“还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呢,一副文盲像……”慧心好像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贬损冯斯,“听说过异卵双胞胎吗?虽然少见,但异卵双胞胎的兄弟俩大多长得不一样,不要一提起双胞胎就觉得肯定跟镜像似的。”

冯斯不吭气了,这才开始细细打量慧心的脸。诚如慧心所言,异卵双胞胎不会长得一模一样,但仔细看来,还是能看出两人在脸形和五官上的某些相似之处。只是慧心发育严重迟缓,外表看起来原本就像个孩子,和自己成年人的脸自然是区别很大了,更何况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慧心故意把脸抹得脏兮兮的,所以当初压根儿就没有留意到这一点。

“但是不对啊,你不是被玄和子所收养的吗?”冯斯想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那应该是在我出生前一年多的事情才对。”

“我只是对外冒充了他的身份,反正这年头社会热点多如牛毛,人们感动一阵子之后,马上会把我忘掉,少这一年外人根本不会留意到。”慧心说,“真正被玄和子收养的孩子,在我和你出生前不久就病死了。玄和子赌错了。”

这样倒也解释得通,冯斯想。他望着站在自己身前的慧心,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是我的哥哥,孪生哥哥,但他却显得那么瘦弱那么矮小,有着一张完全还是孩子的脸,我站在他面前,倒像是比他大五六岁。他一见到我,就对我充满了仇恨,我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一丝一毫兄弟间的亲情。是因为外形上的巨大差距吗?

“你是在想,我恨你的原因在于外表吗?”慧心看出了他的心思,“别幼稚了,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拥有力量,拥有金钱和权势,就胜过一切,四肢发达的蠢货有什么好羡慕的?我所恨的,只是上天为什么那么不公平。”

“除了体魄之外,我们俩之间还有什么不公平?”冯斯不解。

“怀有天选者的孕妇,在怀孕期间就会表现出种种迹象,甚至干扰到那一地区存在的魔仆和妖兽,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出生之前就早早被人盯上,也是玄和子根据妖兽的骚动到这一带寻访孕妇的缘由。”慧心说,“但是当我们出生之后,人们却很快发现,我们虽然是兄弟,但却只有一个人有附脑。那就是你!你才是天选者,而我是个废物!”

冯斯呆若木鸡,完全无言以对。这并非是因为通过慧心的口证实了他脑子里的肿瘤的确是附脑,而在于他终于体会到了慧心那种刻骨的仇恨。一母所生、一胎所生的两兄弟,一个生下来就被人们寄予种种期望和野心,另一个却被弃之如敝屣,那样的滋味绝对不可能好受。

“可是……你明明可以操控蠹痕的啊,那难道不是附脑的功用吗……”冯斯说到这里,忽然明白了,“植入!后天植入的!”

“是的!所以我只是一只猴子!后天植入附脑的猴子!”慧心怒吼着,“我冒着超过90%的死亡率的危险植入了附脑,虽然成功了,但附脑却压迫了我的颅内神经,抑制了生长激素,所以我才会是现在这个鬼样子!我不服,凭什么我们两个要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暴怒的慧心不顾一切地向冯斯发起了暴风骤雨般的进攻,他的怒火也影响到了这片原本还算稳固的异域,那些金碧辉煌的众神塑像开始轰然坍塌,即便是最用心营造的真武大帝,身上也出现了裂痕。

冯斯反倒完全冷静下来了。他知道此时的慧心不可理喻,就像是打群架时打红了眼的人,给他一把刀子就敢照着对手的要害捅。所以他根本没打算费唇舌去解释或者劝告,只是拼命集中精神,在自己身边形成无形的盾牌,保护住身体。慧心的攻击雷声大雨点小,基本都被这道由虚无筑成的墙壁所阻挡。

等到慧心终于显出一点疲累,攻击渐渐慢了下来,抓住稍纵即逝的空隙,冯斯以神笔马良的专业精神聚精会神地在心里勾画出一记重拳,狠狠打在慧心的腹部。慧心当即痛得抱着肚子蹲在了地上,等他重新抬头时,冯斯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

“打架这种事儿,还是用货真价实的拳头比较痛快。”冯斯说着,挥起右拳,“砰”的一声把拳头闷在了慧心的面颊上。这一拳里仿佛释放出了他近半年来所有的愤怒、委屈、苦闷和彷徨,慧心的身体几乎是横飞出去好几米,重重摔在地上,昏了过去。

随着慧心的昏迷,这片蠹痕所创造出的虚幻领地再也无法维持。一阵类似玻璃被敲碎的碎裂声响起,冯斯眼前突然变得一片漆黑,重新亮起来的时候,巨大的神殿已经消失了。

现在他所处的是一个普通的卧房,里面摆放着床、桌椅、书架等简单的家具,桌上还有一台和道观的氛围不太相称的笔记本电脑。看来这就是慧心的卧室。

这时候冯斯才觉得浑身散了架一样的疼,但他还是先从慧心的床上撕了两条床单布下来,把慧心手脚捆住。捆完之后,他又哑然失笑。

“无用功……蠹痕又不是靠手脚发动的。”冯斯笑着敲敲自己的脑袋。哪怕是这两声笑,他也觉得牵动着肋骨一阵剧痛,只能捂着胸口在床上躺了好一阵子,才算慢慢缓过劲了。

他重新起身,来到书桌旁,费力地坐下,打开了那台笔记本电脑,想要看看慧心的电脑里是不是还藏着一些有价值的资料,但慧心设置了屏保密码。冯斯托着腮,猜测着这个小道士的密码可能是什么,这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温柔的声音。

“淘淘,从小我就教育你,不要乱碰别人的东西,教了那么多遍你怎么还是忘了呢?”

冯斯一时间血往上涌,忽然又有了一种眼冒金星的感觉。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两腿一下发软,竟然站立不起来了。他双手撑着桌子,慢慢地站起身,再用更慢的动作转过身。

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人。虽然已经有超过十年没有见到过这张脸,虽然这张脸比起十年前有了很大的变化,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认出了这张让他魂牵梦萦、从来不曾忘却的脸。

足足有两分钟,冯斯的嘴唇颤抖着,面部肌肉好像被冰冻一样僵硬,完全不能做出任何反应。两分钟之后,他重重地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咬到出血,才觉得舌头听使唤了。他看着对面的这个人,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如异域幻境一般崩塌。

“妈妈……”冯斯觉得他的声音仿佛不属于自己,而像是从遥远的天边飘来的。

站在眼前的是一个女人,看上去40多岁的女人。她并不漂亮,但有着和善的面孔和温柔的笑容。在无数个难眠的夜晚里,冯斯就是怀念着这张脸才能渐渐入梦的。

她的声音轻柔而和蔼,在冯斯的印象里,她几乎从来没有提高声音对人说过话,永远是那么不紧不慢、斯文有礼。即便是父亲闯下大祸而不得不跑路的时候,她也只是忧郁地笑了笑,然后轻轻摸着冯斯的头:“别怕,总有办法的。”

这就是冯斯的母亲,一个名叫池莲的普通女人。在冯斯8岁那一年,她冒着暴雨去上夜班的路途中,被卷入了河流中,不幸去世,这是冯斯心里最深的一道伤疤。正是因为母亲的死,让他在后来的10年里都对父亲视若路人。

可是现在,池莲活过来了,就活生生地站在冯斯的面前。她的脸上多了一些皱纹,原本乌黑的头发里掺杂了一些银白色,但是笑容依旧,眼神依旧。

“我就知道我的淘淘不会忘掉我的。”她轻柔地呼唤着冯斯的小名。

冯斯没有应声。他的视线移到了慧心的脸上,慧心的脸肿得像包子,还在昏迷当中。他又推开窗户,蹿到门口,四处检查了一番,除了站在远处一脸呆相的慧明外,再没有其他人了。

“不用看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身后的池莲温婉地说,“这不是蠹痕造成的幻象。我是真的,活生生的人,淘淘。不信的话,你过来摸一摸我的手,看我有没有温度。”

冯斯向前跨出一步,却又停住了。他看着池莲的脸,内心翻江倒海、百味杂陈。突然,他抬起手腕,狠狠地咬了自己一口。手腕被咬破了,留下两排血肉模糊的牙印,但这剧烈的痛楚终于让他的头脑清醒了一些,让他可以暂时丢开情感的波动,进行理性的思考。母子两人对面而立,又是好几分钟的沉默,最后冯斯终于开口说话了。

“你是真的。”他说着,但声音里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充满了痛苦。他的面颊微微抽动了一下,接着说:“你当初是故意假死的,对吧?那时候我们县城还没有DNA检测技术,你选择了一具和你的体形脸形都很相似的女尸,然后套上你的衣服,戴上你的饰品。尸体在河水里泡肿胀之后,一来容貌无法分辨,二来很多皮肤上的小细节也消失了,爸爸只能通过衣物、饰品和大致的体貌来判定,因此被你骗了。”

池莲看着冯斯,轻轻点了点头:“是的,如你所说,我甚至在她的牙齿上动了手脚,让她和我一样在同一个位置有一颗补过的牙。”

“你为什么要制造这个骗局离开我?”冯斯咬牙切齿地问,“当然,我知道我并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但你为什么要选在那个时候扔下我不管?为什么!”

他几乎是咆哮着说出“为什么”这三个字。池莲望着他愤怒的面孔,眼圈忽然间红了:“你长大了,变成了一个帅小伙子,又高大又漂亮的帅小伙子,真是太好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冯斯恼火地一挥手,“先回答我的问题!”

“因为那时候,我要在你身上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池莲的眼眶里涌出了泪花,“所以我不得不离开。你应该猜得到,我也属于某一个守卫人家族,不过我并没有告诉你爸爸,他一直以为我只是个普通人。”

“爸爸一直在为你的死而愧疚,我更是为此恨了他10年,折磨了他10年,也折磨了我自己10年!”冯斯觉得胸膛里有一股难以遏制的火焰在熊熊燃烧,烧得他简直要透不过气来。

“我只有对不起你,却没有对不起他,”池莲的声音里多了一分冷酷,“他娶我,原本就是想利用我来掩盖他的身份,而并不是出于爱我,只是却没有想到我反过来利用了他。那一次他被迫出逃,其实是我策划的。”

“你?你策划的?”冯斯大吃一惊,“你的意思是说,那个黑帮老大的母亲……”

“是我故意安排了那次替茶楼看风水,”池莲说,“茶馆老板是我的手下,我让他把你爸介绍给那个黑帮老大。你爸出去行骗的时候,随身都会带着消病符,我料准了他会给老太太喝符水,所以在符纸上下了毒。

“现在你当然知道你爸爸其实不是一般人,他在我们面前装得很穷,却一直在他朋友手里留有一些财产。当时他所谓的出逃,其实是去找他的朋友拿钱,打算装作发了一笔意外财的样子回家来,把钱赔给那个老大了事。但我需要他离开一段时间,就把他的行踪泄露给了他过去的仇家。在仇家的追杀之下,他不得不开始真正的逃亡,也就为我争取了足够的时间。”

“什么时间?”冯斯隐隐猜到了答案,但还是问出了口。

“我观察了你8年,始终没有发现附脑对你的作用,时间已经很紧了,必须要有一个结论,”池莲说,“所以我打发走了你爸之后,终于可以利用每天晚上你睡觉后的时间对你进行研究。”

“研究……”这个冰冷的词刺痛了冯斯,“那段时间你每天都看起来又困又累,我还以为是上班和打工造成的,原来其实是晚上……研究我。研究出什么了?”

“你的附脑十分奇怪,虽然始终无法激活蠹痕的作用,却和魔仆的精神反射高度吻合,过去从来没有谁的附脑可以引起魔仆那样的骚动,”池莲回答,“所以我们初步判断,你的附脑比一般人的更加强大,虽然唤醒很困难,但一旦被激发出来,所拥有的力量将难以估量。或者换一种说法,你体内的魔王血脉,纯度很高。

“而另一方面,正因为纯度很高,你的危险性就很难估量,假如落入魔仆的手里,很可能会被利用来直接唤醒魔王,那样的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那段时间,我还做了另一件事,对你进行了催眠,在你的潜意识里放入了一把锁……”

“原来是这样!”冯斯愕然,“我在四合村的时候,明明马上就要失去意识了,却开始了我完全无法控制的突如其来的反击,反而摧毁了魔仆的精神。原来……那是你当初给我下的催眠指令!我记得当时我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对我说话:‘忍一下……很快就会好的……不要怕……’当时我只觉得声音很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但是现在,我想起来了。”

冯斯的记忆回到了11年前。在父亲逃亡之后的某一个夜晚,他病倒了,躺在床上发着高烧,眼前飘过无数吊诡的幻觉:巨大如山的蟾蜍,嘴里喷出绿色毒雾的宝塔,身上披着黑色斗篷在半空中飞翔的猫,一个不断从曲折细长的管道中钻出来的只有半张脸的僧人,诸如此类。在高热的谵妄中,只有母亲一直守护在身边,为他换放在额头上的湿毛巾,握着他的手,不断地对他说:“忍一忍,不要怕。”“忍一忍,儿子,很快就会好的。”

后来冯斯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当时的情景。发烧很不好受,但他的心里却充满温馨,因为在这段记忆里和发烧相伴的,还有母亲的爱。想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他就会觉得,母亲始终和他在一起。

“原来那些只是用来催眠的……”冯斯摇摇头,拳头握紧了又松开,忽然间感受到一种无法形容的颓丧和心灰意冷。如果心灵中最宝贵的记忆都可以像易碎的玻璃那样被轻易地摧毁,他实在无法明白,人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其实此刻他的心里仍然还有许多疑问,比如父亲冯琦州的真实身份,比如母亲为什么会选择那个时候离开,然后在长达10年的时间里隐匿起来,现在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比如在自己和慧心出生的那个血腥的夜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自己为什么会被冯琦州带走。但他已经被一波又一波的悲伤和失落所深深淹没,似乎连心脏都懒得跳动了,那些问题显得是那么无足轻重。

除此之外还有悔恨,以及对父亲冯琦州的深深歉疚。他一直把父亲当成害死母亲、拆散整个家庭的元凶,一直以抗拒、厌恶、仇视的态度对待着这个孤独的男人。但现在他才知道,这种恨就像无根的浮萍,根本就是错误的。是母亲主动选择了抛弃他,抛弃这个家庭。造成这一切的是母亲,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反而是被他仇恨着的父亲,在临死前表露出了对他深沉的感情。而同样是在那个时候,父亲还在为了母亲的事向他道歉,愧疚于他伤害了一个普通人。

冯斯的身体慢慢滑到地上,呆呆地坐着,神情木然,就像一个刚刚把眼泪哭干的精疲力竭的小孩子。模糊的视线中,母亲始终站在原地没有动,含着泪注视着他,目光中释放出一种叫作“爱怜”的情绪,但他实在不知道这种感情是否值得相信。

就在母子两人相对无言的时候,一直处在昏迷中的慧心醒了过来。他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随后睁开肿胀的眼皮,一眼就看到了池莲。然后他就张开口,大声喊了出来:“妈妈!快救我!”

妈妈。

慧心管池莲叫妈妈。

冯斯呆了几秒钟,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慧心很恼火。

冯斯没有理睬他,继续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慧心暴怒起来,发动了蠹痕把冯斯纳入蠹痕的范围内,然后隔空一拳打在冯斯的脸上。冯斯歪着头,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流下,却仍然在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

慧心被冯斯这种轻蔑的态度深深激怒。他利用蠹痕所虚化出来的无形的手解开捆绑,又重重踢了冯斯一脚,但当他准备发出第三下攻击的时候,一只手轻轻地按在他的肩膀上。

“别这样。”池莲轻轻说了三个字。和与冯斯说话时饱含着情感不同,她和慧心说话时态度是冷冰冰的,与其说像是母亲和儿子说话,倒不如说像是上司对下属,甚至主人对仆从。慧心身子抖了一下,像一只温驯的绵羊一样低下了头:“是。”

冯斯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心里居然有一丝异样的快意,那种感觉,倒像是两个在女神面前争宠的屌丝男,看到对方被冷落,就可以抚慰一下自己的妒火。

池莲走到冯斯面前,手上多了一样东西:一根银色的吹管。冯斯苦笑一声:“怎么,准备杀了我吗,妈妈?”

“我如果要杀你,19年前就可以动手了,”池莲轻叹一声,“我只是要你睡一会儿。”

“我已经睡了19年了,”冯斯摇摇头,“现在我不想睡了,我想清醒。”

他的目光里充满了鄙夷、仇恨和抗拒,毫不避让地和池莲对视,试图从母亲的眼里找到一丝内疚和后悔。但是没有。池莲的眼神里有温柔、有怜惜,也有坚定,唯独没有一丁点儿歉疚。

她丝毫不觉得她对不起我啊,冯斯想,这就是我的妈妈,我珍藏在内心最深处怀念了10年的妈妈。

“噗”的一声轻响,冯斯的脖子上微微一痛,像是被小虫子咬了一口。他侧头一看,一根银针正扎在那里。池莲默然放下吹管,把头扭开,不再看他。

麻醉剂发作很快,冯斯的眼皮迅速变得比铅还沉重,并最终合在一起。意识渐渐模糊、渐渐飘远,黑色的幕布拉下,把冯斯和视线里的母亲分隔了开来。

尾声

这一年北京的夏天漫长而炎热,据新闻里说,最高温度创下了有历史记录以来的夏季新高。

进入8月,同宿舍的同学都回家了,只有冯斯无家可归,索性留在了学校里。学生宿舍有空调,他每天开着空调躲在房里,打理着各种各样的网络账户,直到夜深了才出门到校园里的24小时小吃店去吃点东西。除此之外,他没有去见留在北京实习的文潇岚,没有去见宁章闻和关雪樱,这让他的朋友们十分担心。

“没事儿,我就是想安静一下,”冯斯在聊天工具里对文潇岚说,“很快就没事儿了。”

他倒是真没说谎,一星期之后的一个傍晚,一脑袋乱发的冯斯走进了宁章闻的家门。文潇岚碰巧也在,一见到他就皱起眉头:“这脑袋……雀巢牌的吧?”

“甭管什么牌……宿舍的热水器坏了,憋了两天,头发痒死了,实在他妈的受不了了。”冯斯毫不顾忌地一边脱T恤一边向卫生间走去。

身上围着做饭围裙的关雪樱连忙给他递上一块干净的浴巾,文潇岚撇撇嘴:“我记得你不是宣称你直接用自来水管的冷水就能洗头吗?”

“我现在是千万富翁,总得顾着身份。”冯斯说着,关上了卫生间的门,门里水声大作。冯琦州的别墅已经卖掉了,张圣垠没有留一分钱,全款转给了冯斯,所以这个千万富翁货真价实,毫不掺水。

“喂,千万富翁!穿着学院活动发的文化衫和精品城淘来的大裤衩很美吗?”文潇岚嚷嚷着,关雪樱在一旁抿嘴直乐。所谓精品城,是学校附近的一个批发市场,里面的各种服装、鞋帽、电器、小百货都来自浙江的乡镇工厂,价格很便宜,是兜里没钱的学生最爱光顾的地方。

“冯斯来啦?”宁章闻从自己的房间里探出头来。

关雪樱冲他点点头,再指指客厅里的饭桌,意思是快开饭了。

“他怎么样?”宁章闻问文潇岚。

“心里的结没那么容易解开,但这个人很擅长憋着,不管是怨气还是伤心,都能死死憋住,”文潇岚说,“骄傲的人都是这样,所以关于他父母的那些话题,就别提了。”

“必须提,”宁章闻摇摇头,“提到他的父母不过是让他心里不舒服,但那些重要的事情,我们不帮他一起想主意,后果就是丢掉他的小命。”

文潇岚笑了起来:“宁哥,我发现自从小樱住到你家里之后,你的话越来越多,和以前的你越来越不一样了。”

关雪樱神色坦然地轻笑着,宁章闻却不知道怎么的,脸皮子微微有点红。他动了动嘴唇,正想说什么,浴室的门打开了,冯斯探出个湿漉漉的脑袋:“小樱!帮我从宁哥的衣柜里拿套干净衣服出来!内裤就不用了!”

“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她千里迢迢带回到北京来了,”文潇岚小声咕哝着,“这样便宜的使唤丫头可真划算——小樱别理他!就让他光着屁股出来!”

关雪樱的确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尽管她在山村里得不到任何好的食材,只能日复一日做着简单粗劣的饮食,但来到北京之后,却以很快的速度学会了许多新菜,还学会了使用烤箱、微波炉、榨汁机等现代化工具。这一天晚上,她做了一大盆香气四溢的鱼头泡饼,配上几个爽口的凉菜和清淡的绿豆百合粥,让冯斯吃得有如饿殍。

“以后我一定要帮你开一家饭店,”冯斯一边擦着嘴角的油一边说,“什么都不用做,单卖鱼头泡饼,全北京的人都得排着队来吃。”

“少摆出一副千万富翁的架势了,”文潇岚撇撇嘴,“不能动的钱等于废纸。”

“不是不能动,我只是不想动……”冯斯眼里的光芒有些黯淡。文潇岚知道勾起了他对养父的复杂情感,有点后悔,正想岔开话题,宁章闻却已经开口了:“我刚看到新闻,栖云观被人放火烧了,火场里发现了慧明的尸体。”

冯斯一怔:“我那天醒来的时候,他们明明都已经走了,慧明也不在了,怎么会又死在道观里?”

“我猜,是因为你妈不想和你冲突,所以先匆忙离开了,”宁章闻说,“等你走了之后,她再回去放火烧观,可能是里面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说不定就是一个魔仆什么的,”冯斯很懊恼,“都怪我,当时心里太乱,根本没有多想就离开了。我可能是……有点怕那个地方,不想再想起我妈。”

“这不怪你,换了谁都会脑子晕晕乎乎的。”文潇岚柔声说。这是这一天晚上她第一次用温柔的态度对冯斯说话。

“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宁章闻摆摆手,“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冯斯摇摇头,“能让我知道的,那个叫路晗衣的人都已经告诉我了。但我看得出来,他们还怀有很深的担忧,彼此之间也存在很大的戒心,我猜想是因为,还有一些危险性不亚于魔仆的敌人存在着。”

“危险性不亚于魔仆?那会是什么?”文潇岚很吃惊。

“还是那三个字:不知道。”冯斯一脸的苦恼,“现在所有的守卫人家族都知道了我的存在,他们都在监视着我,也等待着突发事件的到来。大家都知道一定会有大事发生,却不知道何时发生、怎样发生,所以都只能在煎熬中痛苦地等待。我猜想,我过来找你们吃这一顿饭,外面就有若干只眼睛的视线聚焦在这张桌子上。”

关雪樱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想要去拉窗帘,冯斯摆摆手:“不必,没用的。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一度想要切断和你们的联络,拿着我爸留给我的钱,躲到其他城市去。可是回头仔细一想,你们的身份他们都知道了,假如真的要用你们来要挟我,我待在哪里都是一样的。真是对不起你们,无端把你们拉进这场旋涡。”

“我不在乎。”文潇岚大声说,“这样反而刺激,有种生活在电影里的感觉。”

宁章闻和关雪樱都没有说话,但眼神里流露出的信任说明了一切。冯斯心里一热,忽然觉得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豪气充塞在胸口,好像在这一瞬间真如文潇岚所说,什么都不必在乎了。

“这他妈的才叫作人生。”冯斯一拍桌子,“我突然有点明白过来,为什么小说和电影里的人物都会在某一个时刻很想喝酒了。我现在就想喝酒。”

冯斯其实酒量不大。喝了几杯当年别人送给宁章闻父亲的老茅台后,他开始满脸通红,精神也愈发兴奋,以至于吃完饭后宁章闻和关雪樱一起表示:“今晚你还是留下来睡这儿吧。”

“不用!不用!”冯斯摇摆着手,“现在宿舍里就我一个人,住着舒坦。我没醉,出去吹吹风就好了。”

“那我送你回去,”文潇岚说,“省得你半路借酒撒疯去调戏良家妇女。”

说来也奇怪,两人在宁章闻和关雪樱面前总是不停斗嘴,此时走在校园里却一直沉默着,处在一种近似尴尬的氛围里。来到男生宿舍楼下,冯斯挥了挥手,准备上楼了,文潇岚忽然喊住他:“等一下!”

冯斯回过头来:“怎么了?”

“我……我有话想说。”文潇岚的脸稍微有点红。

“什么话?”

文潇岚始终踌躇着,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冯斯笑了起来:“是那个大三学长向你表白的事儿吧?我早知道了。”

文潇岚的脸更红了:“你怎么知道?”

“总是有人多嘴跑来向我汇报呗:哎呀不得了啦,你的女朋友要被撬走啦,不是我挑事儿啊,这事儿换了我可不能忍啊……”冯斯说着笑话,神色如常。

文潇岚也挤出一个笑容:“其实这件事……”

“如果你喜欢他,就答应他。”冯斯打断她。

文潇岚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难看,咬着嘴唇没有说话。冯斯慢慢走到她面前,拍拍她的肩膀:“那个哥们儿我见过,人长得挺帅,脾气不错,篮球也打得比我好,我要是你,就抓住这个机会。”

文潇岚“扑哧”一声:“这会儿你又变得像个知音大姐了。”

冯斯没有笑:“说真的,我知道你还没答应他,原因是为了我。大可不必。我可能对你稍微有点意思,你也可能有些时候对我也有那么一点意思,但是我们……用你们女人爱说的话来说,更接近闺密。我们做一对有点暧昧的好朋友可能挺合适,要真谈恋爱,你会别扭,我也会别扭。”

“我就是这么想的,”文潇岚低声说,“我们俩很好,真的很好,但始终……少了点什么东西。”

“所以嘛,痛痛快快地答应他,然后我会选个吉日狠狠宰你们一刀。”冯斯一本正经地说。“初步定在大董吧,要不金钱豹也行。不对,我突然想吃海鲜了,咱们去顺峰也好……”

文潇岚听着他胡言乱语,眼眶微微有些发热。她忽然伸出手,轻轻抱住了冯斯。冯斯愣了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出手,环抱住她。

几秒钟后,文潇岚松开手,轻声道了句“再见”,转过身快步离开。

冯斯的脸上始终保持着笑容,直到文潇岚拐过一个弯,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后,笑容才突然消失。拥抱过女孩的手上仿佛还带着淡淡的香气,让人心神迷乱。

“还是想喝酒……去哪儿喝好呢?”冯斯挠了挠头。

与此同时,在这个星球的另一个角落里,另一个人也在喝酒。

和冯斯不同,这个人身边没有朋友相伴,而是独自一人。他也没有下酒菜,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那就是身前电脑屏幕上的数码照片。他处在一个非常奇怪的地方,空旷,辽远,黑暗,寂静,把一个普通人放在这样的环境里,或许不到一个小时就会发狂。但这个喝酒的人泰然自若,脸上带有一种古井般的平静和幽深。

“不错,不错,这个孩子果然长大了,有点风骨了。”喝酒的人自言自语着。照片里,冯斯正和梁野站在一起,虽然脸上都是瘀痕和擦伤,炯炯的目光里倒是透出一种牛二般的浑不吝。

“这双眼睛真像我啊,”他把杯里的白酒一饮而尽,“尽管身上并没有流着我的血,但还是我的好孙儿——你已经等不及了吧?”

随着这句奇怪的话,离他不远处背后的黑暗里忽然传来一阵“呼噜呼噜”的声响,像是某个饥饿难耐的庞然大物发出粗重的喘息。在电脑微光的照映下,隐隐可以看到模糊的山一样的巨大轮廓。

“我也等不及了,不过,还是得再忍忍,”喝酒的人哧哧笑着,“待会儿让血的味道变得更甜。”

又是一阵喘息,紧跟着,一片黑暗之中突然现出了两个硕大的绿色光点。

那是两只眼睛,绿色的、饥饿的、渴望的巨眼。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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