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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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范量宇的确当得上怪物的称谓。即便是被剧毒的蠹痕所伤,他的伤口恢复速度仍然大大地快于常人,几天之后,伤口就已经基本无碍。

“这完全是兽性之血……”冯斯嘀咕着。

大概是因为冯斯救了他的性命的缘故,范量宇不再用蠹痕故意攻击冯斯的神经来产生痛觉折磨冯斯——或者他并不觉得这算折磨,只是当成一种玩笑——言语上的刺激也少了很多。但他对待冯斯的态度依然粗鲁冷漠,冯斯倒也不去和他计较。

“为了你我也不能和他为难啊,”冯斯对文潇岚说,“我是真没想到,这个疯子居然会那么好心保护你,难道你色诱他了?”

“滚你大爷的!”文潇岚没好气地说。但看上去,她对这个说法也并不是太生气。

转过头,冯斯又去缠着范量宇:“我说,真的是我这个废物救了你?我还是没想通。”

“你想想看,我那么讨厌你,会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故意说谎让你捡个救命恩人的便宜?”范量宇悠悠地说。

“有理有据,太有说服力了!”冯斯翘起大拇指赞曰,“不过我还是希望知道为什么。”

“关于天选者到底有什么样的能力,本来就还没人能弄清楚,”范量宇说,“我也只能猜测,你的精神对来自魔王的精神力量可能产生特殊感应,从而干扰了敌人。”

“你的意思是说,这次这个你还不知道身份的敌人,身上带有魔王的血脉?”冯斯问。

“未必是血脉,魔王的力量有各种不同的方式可能流传下来,”范量宇说,“总之你要当心了,这些人未必有我那么心慈手软。”

“心慈手软?您可真是厚颜无耻到一定的境界了!”冯斯再度翘起大拇指。

在这几天里,周宇玮也终于苏醒过来,如范量宇所说,完全无碍。文潇岚费尽心思编造了一个“我们俩一起遇袭一起昏过去我醒来后发现你不见了于是到处找你最后在医院找到你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谁干的也不知道对方动机是什么”的谎言,越想越觉得拙劣不堪,但她甚至连说出这个拙劣谎言的机会都没有。周宇玮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礼貌而冷淡地表达了同意分手的愿望。

文潇岚自然有些难受,但无论如何,长痛不如短痛,总算是解决了一个麻烦。她也并没有告诉冯斯真正的分手理由,只是对他说两个人合不来。冯斯倒是隐约猜到了一些什么,但他同样知道文潇岚的性格,并没有多问,只是在内心深处,又对文潇岚多了几分歉疚。

又过了两天,文潇岚清晨早起,打算出门去买早点。推开卧室的门,才发现范量宇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她看着那张空空如也的沙发,不禁有点怅然若失。虽然照料了这个怪人一星期,她发现她对这个人的过去仍然一无所知。他的身上仿佛套着一层坚硬带刺的外壳,让人无法接近。

尽管文潇岚觉得,这层外壳在自己的面前似乎稍微有那么一点点松动的迹象。

冯斯打人的处罚终于下来了,他被禁赛五场,这意味着除非球队打进半决赛,否则他不会有出场的机会。不过在最初的暴跳如雷之后,队长倒是冷静下来,大概是本着“年轻人犯错误,上帝也会原谅”的心态,重新准许冯斯归队训练。

冯斯无可无不可,队里通知他去训练,他就去。他总觉得,篮球队里的这些人对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太在乎了,特别是队长,平时动员全队的时候,讲话的腔调活脱脱就是照搬热血日漫,其实其他队员也未必受得了,在背后也偷偷取笑过他。但到了场上,他这一套倒还挺管用的,系队的实力姑且不提,士气一向是蛮高的。冯斯甚至在猜测,队长让自己归队,搞不好也同样是受了那些热血漫画的影响,觉得自己有潜力表演出那种漫画情节里常见的浪子回头金不换,成为日后球队的奇兵甚至于救星。

于是在十一假期到来之前,生活短暂地平静了那么几天。范量宇离开了,梁野路晗衣和王璐始终没有露面,林静橦也踪影不见,至少从来没来找过他的麻烦。这一群令他无限困扰的人的集体消失了,居然让他短时间内感到很不适应。

另一件让他始终提心吊胆的事情,就是不断出现在他面前的警察曾炜,这几天居然也没来找他。上一次两人见面时,曾炜对他说:“我就再给你一点时间,你先好好想想。”现在看来,这“一点时间”给得略长。

这或许是曾炜故意的阴谋,就是要营造一种达摩克利斯之剑的感觉,让冯斯在焦急的等待中始终绷紧心弦不得安宁。可悲的是,即便猜到了曾炜的意图,他还是没法不上钩——警察是现实世界的执法者。他不需要违背法律,不需要铤而走险,不需要躲躲藏藏,在合法的框架内就能把冯斯变成蛛网上挣扎的小虫。

他也想过,曾炜逼得那么紧,要不然索性把真相告诉他,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但仔细一想,说出来之后,最大的可能性恐怕还是被当成疯子吧。这是一个冷冰冰的现实世界,现实到容不下任何的奇谈怪论。

就在宁章闻和关雪樱旅行归来的前一天,终于有一个多日不见的老熟人找上门来了,那就是最早开始跟踪着冯斯的何一帆。相比之后来遭遇的范量宇和梁野等人,何一帆和她的大个子同伴俞翰力量较为弱小,来自于一个不太起眼的家族,所以冯斯对她的警惕性不算太高,两人的关系甚至近乎友好,尽管是彼此之间勾心斗角的那种友好。对于冯斯而言,实在是不能轻信任何一个外人,在他的生命中,只有文潇岚、宁章闻和曾经一起同生共死救过他性命的关雪樱才是值得信赖的。

“我收费很贵的,”冯斯站在宿舍门口,一本正经地对何一帆说,“要向我进行咨询,得先预付。”

何一帆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冰淇淋盒子:“老规矩!”

两人在校园里的一处花坛旁坐下。何一帆手起勺落,一气儿吃掉了半盒冰淇淋,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然后她就对着冯斯说出了一句和这个表情完全不相关的话。

“你最好别和那个从美国来的姑娘混在一起了,很危险。”何一帆说。

“她并不比你们这些人更危险。”冯斯把“你们这些人”这五个字说得很重。

“危险并不来自于她,”何一帆说,“她和她的母亲詹莹教授一样,都只是并不知情的普通人。但是如果你们继续调查哈德利教授的事情,就有可能引来一批真正危险的人,比你所见过的守卫人们都要危险。”

冯斯心里微微一动,想到了那个连范量宇都能打伤的神秘的敌人。按照范量宇的说法,那个人并不属于任何一个已知的守卫人家族,身上的力量似乎也来自于魔王的血脉。难道这些人会和当年哈德利教授所找到的秘密有关?而范量宇给自己看过的那座小城里的废弃医院,又和此事有什么关联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冯斯的脸上依然平静,“你不会又用什么‘我不能告诉你’之类的鬼话来搪塞我吧?那可太伤感情了。”

“这次不会,只不过我的所知也极为有限,”何一帆说,“简单地说,川东的那座消失的道观,是一个禁忌。”

“禁忌?”冯斯一愣。

“是的,守卫人家族都不愿意提起、也禁止族人去寻找调查的禁忌,”何一帆说,“在一切家族留下的资料里,都抹除了和那座道观有关的信息。所以近百年来,知道道观真相的人已经寥寥无几难以寻觅了。”

“这是为什么呢?”冯斯陷入了沉思,“如果那座道观真的和魔王有什么关系,守卫人们难道不应该追查到底吗?”

“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何一帆苦恼地说,“我问过家里的长辈,结果被狠狠训了一顿,后来也不敢再问了。我唯一知道的是,那座道观曾经酿成过很大的血案,死了很多人,这或许也是先辈们不许后人去接近的原因吧。”

“很大的血案……死了很多人……”冯斯重复了一遍,“听上去,确实足够危险呢。”

“所以我才劝你千万别去啊,”何一帆说,“那座道观,就算是身上有附脑的人都不敢轻易接近,何况你们俩只是普通人。我的意思是说,你虽然是个天选者,但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冯斯摆摆手,“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想,也许正因为我们俩是普通人,也许反而不至于招惹那些危险呢?”

何一帆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我不这么认为。冯斯,不管你有多么不信任我,现在我必须硬充你的朋友,以朋友的身份和你说一句:你不能总是祈求好运气帮你的忙。”

冯斯身子微微一震:“什么意思。”

何一帆手里握着塑料勺,在冰淇淋盒子里胡乱搅动着:“你虽然是天选者,但你的附脑至今没有觉醒。也许和魔王之间的特殊精神联系能让你在某些时刻发挥出其他守卫者难以发挥的作用,但在更多的情况下,当你面对刀枪、面对妖兽、甚至面对一群扛着锄头的山民的时候,你都没有任何抗衡的能力。”

冯斯颓然叹息:“其实你可以说得更直白一点,用范量宇的台词——我就是个废物。”

何一帆也陪着叹了口气:“那我就说得直接一点了,你别介意。上次你往贵州走,我没有拦你,因为我知道会有人暗中保护你,你可能会受点苦,但在危难时刻会有人站出来救你。但如果你和那个姑娘去了川东,受到家族禁令的制约,那些可以帮助你的人——范量宇、路晗衣、梁野,甚至于是我和俞翰,都不大可能尾随在后面守护你了。能解决问题的只有你们俩,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你以为你那几手打群架的本事就能应付未知的危险吗?想像一下,在你面前摆一只最普通的妖兽,你该怎么办?”

冯斯沉默不语,手里的冰淇淋已经完全融化也没有察觉。何一帆趁热打铁:“你一定要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像你现在认识的这几个守卫人一样,希望你活下去的。或许还有更多的人希望你死,你得珍惜自己的生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其他希望消灭魔王的守卫人。”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为了自己而活呢……”冯斯心里憋闷得很想高声喊叫,最后说出口的,却只是这样一句绵软无力的话。

“我们都想为了自己而活,但世界的真相是,没有人能为自己而活。”何一帆轻声说,圆圆的犹带稚气的脸蛋上满是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忧郁。

“好吧,我再想想吧,”冯斯说,“你知道,如果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想明白了什么或者没想明白什么,那肯定是在骗你。”

何一帆展颜一笑:“我知道的。反正你是个聪明人,自己好好掂量一下吧。”

她直起身来,找到一个垃圾桶扔掉冰淇淋盒,一蹦一跳地走开了。冯斯忽然叫住她:“对了,我好长时间没有见到林静橦了,你知道她的下落吗?”

何一帆转过身来,摇摇头:“其实我也一直在安排人监视她,但她突然就失踪了,下落不明。我建议你不要因为她是个大美女就觉得……”

“别搞笑了!”冯斯从鼻子里哧了一声,“武侠小说里早就教育过我们无数遍了:越是漂亮的女人越危险。”

“那就好。不过我看你……好像还有什么问题想问?”何一帆说。

“我想问问范量宇的事儿,”冯斯说,“那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怎么会突然对他感起兴趣来了?”何一帆有些意外。

看来何一帆还不知道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冯斯想,这样也好。他不动声色地说:“就是突然好奇,这样长了两个脑袋还如此嚣张的货色平时很少有机会能见到嘛。”

“我……不是太想谈论他。”何一帆的神情有些奇异。

“为什么?”冯斯问。

“我的家族,现在可用的人已经很少了,”何一帆轻咬着嘴唇,“不然我也不会带着俞翰这个傻大个头疼了。但是在以前,原本还有那么几个不错的族人,实力虽然不如路晗衣和梁野,和他们俩至少还能勉强一战。那六个人,也被视作家族复兴的希望。”

“后来呢?”

“后来……被王璐杀死了一个,被范量宇杀死了五个。家族复兴什么的,也就无从谈起啦。”何一帆的眼圈微微一红,但似乎很倔强地坚持着不在冯斯面前表露出悲伤的情绪。

冯斯无言以对,这番话再次让他体会到了“那个世界”的残酷。杀戮,死亡,好像是野球场上打架那么寻常,这样的世界,也许真的不属于我?

第二天中午,外出旅行的宁章闻和关雪樱也回来了。宁章闻虽然显得很累,但同样也看得出来心情很好,无疑这次旅行十分愉快。关雪樱也笑得很灿烂,但冯斯已经听文潇岚转述了关雪樱的遭遇,两人都知道,关雪樱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文潇岚几乎不会做菜,冯斯会那么几样勉强可以拿来下饭的家常菜,但水准很一般。所以这一顿午饭,两人索性到菜馆里炒了几个菜,然后冯斯马虎烧了个蛋花汤。

“这种时候我反而有点怀念范量宇了,”冯斯说,“那孙子做的菜还真不错。”

其实他也只吃过一次,那就是范量宇第一次为文潇岚所做的那几个菜,后来双头怪人再也没下过厨。但冯斯吃过之后,以专家的口吻评价说,范量宇的做饭水准不亚于天才的关雪樱。他对于范量宇放弃如此造福人民的天赋而走上犯罪道路表达了强烈的愤慨,差点让范量宇破例再收拾他一顿。

“他不在最好,”文潇岚淡淡地说,“小樱再看到他,怕是要吓得饭都不敢吃了。”

吃饭的时候,宁章闻兴致依然很高,不停地讲述着这一趟旅游的各种见闻。那些不过是旅行在外的人最常见的经历,对于自闭了几十年的宁章闻而言,却全都是无限新奇的体验。所以大家都极富耐心地听着宁章闻的汇报,直到饭后他感觉到犯困。

“你玩得太兴奋了,所以会容易累,”冯斯说,“赶紧去补个觉吧。”

于是宁章闻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剩下的三人在外面装模作样收拾饭桌,等听到宁章闻房里传来鼾声后,立即扔下手里的事,做贼一样鬼鬼祟祟一齐溜进了关雪樱的房间。

“小樱,后来还遇到其他事情了吗?”冯斯迫不及待地问。

关雪樱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吃饭时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不翼而飞。她拿出了自己的记事本,犹豫了一阵,在上面写下了一句话。冯斯和文潇岚看过之后,都有些惊诧莫名。

“我觉得,我好像有问题。”关雪樱写道。

“现在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了。”

二、

跟踪关雪樱和宁章闻的流氓,在一声类似爆胎的巨响后,突然踪影不见。他们其实是在一瞬间晕倒并消失了,然后被莫名其妙地运到了远方。

从那一天从路边小混混嘴里听到了事情的真相后,关雪樱就一直心里不安。她反复猜测会是谁在帮他们的忙,却始终不得要领。而她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姑娘,知道冯斯和文潇岚也各有各的烦心事,何况他们远在千里之外也帮不上什么忙,也就一直没有再把身边的状况告诉他们,而只是自己暗中留心。

所以这几天她玩的也并不痛快,脑子里始终不能完全放松,不管是吃饭睡觉,还是爬山游玩,总是留意着周围的状况。不过几天过去了,却再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发生,一切都顺顺利利。两人爬了山,也游览了附近另外几个风景不错的景区,宁章闻心情很好,在某个全部都是汉族员工假扮的“民族景区”参加篝火晚会时,甚至被“少数民族”美女拉起来,笨拙地跳了一会儿舞,这在过去都是难以想象的。

于是关雪樱又渐渐地放松下来。她是一个天性乐观的人,即便在小山村里遭受了十多年的歧视和虐待,也从来不曾放弃过希望。此时此刻,宁章闻高兴,她也跟着高兴,把第一天的遭遇慢慢抛诸脑后。

回家前一天的晚上,两人又来到宾馆对面的一个小饭店吃宵夜。这家饭店虽然环境一般,但菜品都还不错,烧烤尤其好吃。宁章闻尤其喜欢这里的特色烤火鸡翅膀,那硕大的烤翅拿在手里,很有一种古代山大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感觉,令人豪气顿生。当然,他的酒量还是很浅,何况酒精也容易刺激神经兴奋,所以他只要了一瓶啤酒,倒在杯子里慢慢地喝。

“以后有空的话,我们应该经常到外面玩玩。”宁章闻的脸上有些泛红,一方面出于烧烤的热力,另一方面也是酒精的作用。

关雪樱微笑着点点头,在本子上写了几个字:“出来玩很好。看到你高兴,我也高兴。”

“不过也不能老出来,还得努力多帮小冯赚钱,”宁章闻说,“我知道他赚到的钱一大半都分给了我,我心里有数的。以前妈妈在的时候,我对钱根本没有概念,现在才知道,活着原来要考虑那么多。要是没有你们,我觉得我自己一个人真的活不下去。”

“活着不容易,所以要大家一起。”关雪樱写道。

“可惜我除了能帮他赚一点钱之外,什么都帮不上他了,”宁章闻说,“有时候我真觉得看不起自己。比起小冯的遭遇,其实我已经算是幸运得多了,但我却生生把自己弄成了一个白痴。”

“慢慢会好的,”关雪樱安慰他,“世上无难事。”

两人谈谈说说,宁章闻不知不觉把一瓶啤酒喝得精光。他酒量很浅,喝了这一瓶啤酒就让他脑袋开始晕呼呼的,嘴里也开始嘟囔起一些不该在外面说的话,魔王、附脑、魔仆,听得关雪樱心惊胆战,赶忙结了账,把他扶回宾馆。

宁章闻的脑袋一沾到枕头就睡着了。关雪樱替他脱了鞋盖上被子,然后准备回自己的房间,手刚一碰到门把手就忙不迭地缩了回来。如果不是因为她无法发声的话,此刻已经尖叫出声了——门把手忽然变得像烙铁一样烫手。

着火了?这是关雪樱的第一反应,但她很快又发现不像。那种感觉刚开始确实像是灼烫,但仔细一感受又不太对。那更接近于一种单纯的痛感,似乎是一接触到门把手,手指的皮肤就开始剧烈疼痛。

她尝试着拿过桌上的一个瓷杯,贴在门把手上,过了十来秒钟之后拿回来一摸,果然一片冰凉,证明方才的痛觉并非来自于热量。她细细地观察着那个古怪的门把手,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门把手的边缘隐隐有一点古怪的橙色亮光,仿佛是悬浮于空气中的尘埃结成的界线。

那是蠹痕!

关雪樱又看了一会儿,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整扇房门都被橙黄色的蠹痕封住了,使她无法脱离。她想了想,又走到窗前,发现窗口也被另外一圈深绿色的蠹痕封锁住。她和宁章闻被困住了。

她不能说话,但猜测用蠹痕困住他们的敌人必然有办法观察到她的动向,于是拿起记事本,在上面写了几个大字:“你们是谁?”

写完后,她高高举起本子,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几秒种后,她的耳朵里响起了一个声音:“不错的姑娘,又聪明又冷静,很有胆量。”

这个声音听起来忽远忽近,既好像就在她的耳旁说话,又像是来自遥远的天边,完全无法判断说话人的方位。而这个嗓音也很奇怪,近似于刻板的电子合成音,听来金属感十足,没办法据此猜测对方的性别年龄。

关雪樱没有理睬,仍旧还是举着刚才写的那几个字,又转了一圈。对方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是谁?你应该先问一问你是谁。”

对方发出一连串的怪笑声。关雪樱愣住了。她隐隐从对方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些别样的味道,但想了想之后,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对方又是一阵夜枭般的奸笑:“看来你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也好。那我先问你,你母亲是什么时候死的?”

关雪樱又是一愣。对她而言,早已去世的母亲似乎是十分遥远的陈年记忆了,着实没想到有人会问起来。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在本子上写下:“我十岁的时候,小学三年级。”

“你还记得她多少事?”对方再问。

这又是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关雪樱想了很久,发现一个令她有些伤心却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关于母亲,她并不记得太多。

这倒绝不是因为关雪樱记性不好,而是母亲原本就是一个——用现在很流行的网络用语来说——存在感十分薄弱的人。从关雪樱记事起,母亲就好像一直生活在家庭的边缘。和其他那些每天下地干活还得包干家务活的忙碌的山区妇女不同,母亲从来不下地,也从来不干任何家务活。她甚至不喜欢呆在家里,总是每天天不亮就出门而去,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干了些什么,然后到天黑了才回家。

后来有一次,关雪樱为了逃避村里小孩子们的欺侮,一路逃到了山里那座碧蓝的深潭边,才发现母亲就在那里。她坐在水潭边的一块石头上,眺望着远方,目光如同身旁的潭水一般深邃而不可捉摸。关雪樱禁不住想:原来她每天都是在这个地方坐着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吗?

另外一点令关雪樱奇怪的是:一向脾气暴躁、专横独断的父亲竟然从来不干涉母亲的行为。他不逼着母亲下地,不逼着母亲操持家务,也从不禁止母亲出门。他对关雪樱十分苛刻,动辄打骂,对母亲却连恶语相加似乎都没有。

在过去,关雪樱也并不太知道一个正常的家庭应该是什么样——她对山外的世界所知甚少,能读到的书同样很少,而父亲也不许她去村长家看电视。尽管母亲的表现和村里其他的女人们大不相同,她也只是以为那是家庭关系中的一种。但当来到宁章闻家里之后,听三位原本各自家庭都有些缺陷的新朋友讲起小时候的事情,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母亲完全不像是一个正常的母亲、或者一个正常的妻子。

尽管如此,她对母亲还是怀着很深的感情,因为母亲是唯一一个能制止父亲关锁虐待她的人。虽然母亲并不总是制止父亲,确切地说,当她喊出“别再打了”的时候,与其说是疼惜女儿,倒不如说是这样的殴打令她心烦。但不管怎么说,母亲的存在让她少挨了不少打,也好歹读了三年书,这一点关雪樱不会忘记。

但母亲的死让关雪樱连最后一点庇护都失去了。那是关雪樱小学三年级行将结束之时的五月,某一天,母亲按照惯例早早出门,但一直到全家人吃完晚饭,她都始终没有回来。关锁渐渐有些焦急,一时也顾不了他刚刚揍了关雪樱一顿,命令关雪樱和自己一同出门,然后分头寻找。

关锁的寻找漫无目的,但关雪樱却知道母亲平时喜欢呆在什么地方。她直接奔向了半山腰的深潭。果然,母亲就在那里,但却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坐在潭边,而是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她赶忙跑到母亲身边,发现母亲已经陷入了昏迷,胸前有一道深深的伤口,身下的土地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母亲没有再醒来。在送往医院之前她就已经停止了心跳和呼吸。警察来了,草草勘察一番,得出“抢劫杀人”的结论,也一直没能找到凶手。总而言之,母亲就这么死了,也让关雪樱的生活从此陷入完全的黑暗,直到冯斯来到山村、打破了村里百年不变的死寂后,她近乎赌博般地求冯斯带他离开,这才总算是改变了命运。

尽管生性乐观豁达,但在离开山村后,她也并不愿意去回想过去的事情——谁愿意没事儿做就去回忆那些让自己不快活的事儿呢?此刻重新想起来,她才意识到:母亲可能的确有一些不同寻常。别的不提,哪个抢劫犯失心疯了会到那么穷的山村里去抢劫一个山道上的女人?

关雪樱不知道自己改如何回答对方的问题,只能默然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对方的怪笑声再度响起:“可怜的姑娘……看来你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是谁?你知道吗?”关雪樱写道。

“我也不知道,但我有一个办法,也许可以帮助你自己想起来,”对方那刻板机械的语声里隐隐透出一声狡黠,“你敢不敢试试?”

关雪樱的手揪着自己的衣角,脸上的表情变化不定。最后她拿起本子,重重写下几个字:“敢。但是请不要伤害宁哥。”

“我可以答应你不伤害他——他对我没用。但必须连他一起带走,否则他醒来发现你不见了,会给我们惹麻烦。我可以让他始终保持昏睡,这样你所经历的一切他都不会看到。”对方说。

关雪樱又想了一会儿,咬了咬牙,重重点了点头。刚刚点完头,她忽然眼前一黑,身子就像失重一样飘了起来。

在最初的惊慌之后,关雪樱逐渐镇定下来,弄清楚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好像是被带入了另外一个不同的空间,在这片空间里,她的周围都是一片黑暗的虚空,什么都接触不到。好在已经听冯斯讲过许多类似的细节,所以她能猜得到,这大概是自己被卷入了蠹痕之中。

她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想要干什么,自己也无法发声呼喊,只能就这样悬浮在这片大小未知的黑暗领域里,想象着自己是一个宇航员,正在太空中行走呢。

在这样一片绝对的黑暗中,她也把握不清时间的长短,所以也不知道眼前重新亮起来的时候到底间隔了多长。总之在一个毫无征兆的瞬间,失重的感觉消失了,她的脚踏到了实地上,黑暗消散,眼睛里见到了亮光。

由于在黑暗中待得太久,眼睛刚刚接触到光亮,一下子不能睁开。但她先听到了声音:水声,巨大的潮汐声,和在电视里听到的潮水的声音完全一样。同时她也注意到了,脚底下踩着的地面有些软,似乎不像是平时踩惯了的硬地。

过了几秒种,她才能勉强睁开眼睛,看清楚了周围的环境。然后她的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看到了海!

气势磅礴、无边无际的大海,此刻就呈现在关雪樱的眼前。这一片深蓝色的水域向着远方无限延伸,在黑夜中看来,给人一种幽深的恐惧感。她初步猜测,这应该就是距离两人的落脚地大约几十公里远的那座海滨。没想到那么短的时间内,她就被带到了这里。

关雪樱坐在沙滩上,只觉得内心一阵阵的发紧,仿佛全身的汗毛都要倒竖起来,心跳陡然间加快了许多。她想要站起来,却只感觉到两腿软绵绵的没有什么力气,最终还是选择了继续坐在地上。

冯斯说得没错,她真的是怕水。从前在老家的时候,她甚至都不敢太靠近那座深潭。事实上,一般性的和水接触她并不畏惧,否则她也不敢做饭洗衣了,但是像家乡的潭水那样大量聚集在一起的水体,那种足够把一个人淹没在其中的水体,却总是能让她感觉到呼吸不畅。她无法解释其中的原因,只是安慰自己,以后远离那些江河湖海也就罢了。这一次出门旅行,宁章闻也因为她的缘故而没有打算来海边。但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了这样的意外。

她还是阴差阳错地来到了海边。

这就是海啊,关雪樱胆战心惊地想着。虽然在电视上看见的时候也很大,可是身临其境的时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虽然大海在脚下,她却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那一望无垠的大海其实是铺在天空之上的,带有一种令人难以言说的巨大的压迫感,随时能把她碾压成粉尘。或者换一种说法,大海就像是一头正在咆哮着的巨兽,那些翻滚的海浪就是尖锐的獠牙,准备着把她撕成碎片再吞进肚腹里。

她越想越觉得那种恐惧感像流动的水银一般蔓延向全身,令她全身发冷,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最后她索性抱着脑袋在沙滩上缩成一团,不敢再向眼前这令人畏惧的大海多看一眼。

“怎么样,你有没有想到过,你为什么那么怕海?”那个声音不怀好意地问。

关雪樱连写字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能用双手胡乱地摇动,来表达“我不知道”的意思。对方嘿嘿笑了几声:“要不然我来帮你?”

帮我?怎么帮?关雪樱莫名其妙。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突然之间,她感到自己的身子一下子又悬空了,紧跟着扑通一声,浑身上下一片冰凉,一股莫名的柔和力量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她的身体。

我掉到海里了!关雪樱一下子反应过来。尽管她并不能发声,还是本能地张口准备尖叫,腥咸的海水立刻钻进了她的嘴里。她猛呛一口,胡乱地摆动着四肢拼命挣扎,头颅终于钻出水面,呼吸到了一口新鲜空气。但她毕竟没学过游泳,紧跟着身体再度下沉,又被海水完全吞没了。

好可怕啊,关雪樱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像被抽空了。那么多的海水,恐怖的水,把人包围在其中无法挣脱的水,这完全就是她经常做的那个噩梦的重现。她没想到,这个噩梦竟然会转化为现实。在这片完全看不到边际的无底深渊之中,关雪樱举得自己变成了一片没有分量的小小树叶,在水流里忽上忽下,无法自主。向上看,透过水面照下来的月光才能带给人一丁点希望,但那月光太茫远,无法捕捉;向其他方向看去,到处都是黑沉沉的一片,带着那种恐怖的压迫感,让人体会到自己有多么的渺小无助。

就在这样极度的恐慌之中,关雪樱的脑子里忽然间闪过了一丝亮光,就像有一道尘封已久的大门被硬生生地推开了,她看到了一些奇特的画面。或者说,她自己也融入了那个画面之中,成为画面里的一份子。

关雪樱看到了另外一片海域。和眼前这片还算宁静的海域不同,画面里的大海怒涛翻滚,雷鸣电闪。乌云遮蔽了整个天空,海水如同沸腾一般地拼命搅动着。在这片魔鬼一样的海面上,一艘轮船正在艰难地行驶着。其实这艘轮船相当大,应该是那种电影里时常能见到的现代的客轮,但在大海面前却显得那么渺小和卑微,只能在风口浪尖上无力地挣扎摇摆,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倾覆。

而关雪樱自己,身形陡然间缩小了许多,似乎是变成了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她正被人抱在臂弯里,随着船身的摇晃而不停颠簸,短小的四肢无力地伸展着。由于角度问题,她无法看清楚抱着自己的究竟是谁,但鼻端却能在海水和风暴的气味里嗅到一丝独特的香气。

已经逝去的母亲身上曾有的香气。

我是在被母亲抱着的吗?这是哪里?这是什么时候?关雪樱一阵迷糊。

身边是一片片的惊呼声和哭喊声,显然船上的人都很紧张害怕,唯恐翻船。但母亲的臂弯稳定而有力,沉着地一手抱住她,一手扶住船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过也许是出于神秘的第六感,关雪樱能够感觉到,母亲其实还是在担心着一些东西,却并非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海上风暴,而是其他的一些事物,隐藏在风暴背后的事物。

风暴仍然在继续。天空忽而被雷电照得有如白昼,忽而陷入完全的黑暗,连一点点星月的光辉都见不到。在这样忽明忽暗的压抑氛围中,当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的时候,关雪樱忽然发现,母亲的身边多了几个人!这几个人所站立的方位,和她小时候被村里孩子围着打时孩童们的站位相仿,堵住了母亲可能离开的每一条路线。

然后他们开始说话。关雪樱惊异地发现,这些人说的话她听不懂,并不是普通话或者任何一种汉语方言。仔细分辨之后,她发觉这些人说的是日语!虽然她并未学过任何外语,但这些人说的话,和她在宁章闻家看过的那些网络下载的日剧是完全一样的腔调,那种独特的发音和咬字很容易分辨。

日本人?关雪樱想不通了。母亲怎么会出现在这样一艘海轮上,又怎么会被日本人纠缠呢?不过接下来,更加让她吃惊的事情发生了。

——母亲也开口了,和这些人进行对话。她一开口,关雪樱就能分辨出,这的确是母亲的声音,然而她说的同样不是中文,而是……日语。

母亲在和这些人用日语对话!

关雪樱完全懵了。这个把自己抱在臂弯里的女人,有着熟悉的香味和熟悉的声音,但开口说话却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关雪樱不懂日语,不知道母亲说的是否算流利,但可以肯定她说得飞快,和围住她的几个人进行了一番十分激烈的对话。从语气上判断,似乎是对方在提出要求,而母亲则在严厉地拒绝,气氛相当紧张,到了后来,已经完全变成了争吵。

在母亲又甩出了一长串的话语后,对方好像被彻底激怒了,竟然从身上拔出了武器。由于角度问题,关雪樱无法看清那到底是刀还是枪,但可以感觉到母亲的身体有些僵硬,显然是受到了巨大的威胁。

但就在这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巨浪打了过来,客轮在浪尖上几乎形成了垂直的角度。站在甲板上的这几个人全都猝不及防,身体从甲板上往下滑,掉进了海里。母亲的手这一回也没能抱紧关雪樱,她的身体从母亲怀里飞了出去,同样栽进了海中。

冰冷的海水立即包围了关雪樱全身。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那么害怕大海了:因为她曾经这样孤独无助地沉入过海里。她只是个婴儿,别说不会游泳,就算会也不可能有任何的力气对抗这愤怒咆哮的海洋。那些无所不在的海水,眼看就要把她活生生吞掉,让她的身体失去生命,迅速腐烂,最终化为枯骨,化为尘土。

关雪樱感受到了那种弥漫于身体发肤每一处细微角落的恐惧,足以把她撕扯成碎片的恐惧。海水筑成的高墙把她重重地压在水面之下,让她觉得自己的血液似乎都要倒流了,四肢就像木头做的,根本不能动弹,甚至于连呼吸都忘记了。

这就是海洋啊,她迷迷糊糊地想,我命中注定的坟墓?

就在关雪樱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身边的海水却忽然间消失了,那种无所不在的液体的压力没有了,身下又接触到了虽然柔软但却结实的、可以依靠的沙地。

她拼命咳出鼻腔里、嘴里和气管里的海水,那种气管都要被撕裂一般的极度难受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过了好几分钟她才缓过劲啦,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从海里捞了上来,被放到了陆地上。她不会被淹死了,至少暂时如此。

她再伸展了一下肢体,看到自己的手脚身躯也恢复了正常的十七岁少女的大小,也就是说,那一幕海上幻境也消失了。现在自己处在现实的世界里。

到了这时候,她才有余暇打量一下周围。宁章闻果然也一起被带过来了,正趴在沙滩上轻微地打着呼噜,看来倒是没什么危险。而把两人绑架过来的那个人就站在不远处。他中等身材,身上穿着一件长长的风衣,脸上带着一个滑稽的福娃面具,看不见脸。

关雪樱想要向对方问话,却发现带在身上的这本记事本已经被海水浸透,完全没法书写了。她想了想,蹲下身子,在沙地上写了几个大字:“你要干什么?”

“真是个勇敢的姑娘,”对方笑了起来,“刚刚从生到死走了一圈,你居然能那么快就镇定下来,还能提问。”

关雪樱没有搭腔,对方向前跨出几步,走到她身前:“我不是冲着你来的,你没什么用。我是要你母亲留下的东西。”

关雪樱愣了愣,蹲在地上写道:“妈妈没留下过任何东西。”

“不,她肯定留下了,只是不知道在哪儿,”对方狞笑着,“所以我需要你来帮助我找到它。”

关雪樱摇摇头,表示不明白。对方叹了口气:“不明白不要紧,我会帮助你的。”

他有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关雪樱身前。关雪樱紧张地向后退,却知道自己不可能逃得过。

“我很会看人,你知道吗?”绑架者不紧不慢地说,“只需要接触一小会儿,我就知道该怎么对付你。你很勇敢,也很坚强,如果从你身上下手,也许会耽搁很多时间,最后也未必能撬出什么。但如果我换一个目标呢?”

他缓缓地把身体转向昏迷不醒的宁章闻,意似悠闲地迈开步子。关雪樱大惊,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对方却突然间停住了脚步,闷哼一声。

“是谁?”对方发出一声有些惊惶的喊叫。

什么是谁?关雪樱莫名其妙。紧跟着,她忽然觉得脑子里一阵晕眩,浑身失去力气,一头栽倒在沙滩上。失去知觉之前,她隐隐地看到,前方好像多出了一个黑影,和绑架他的人站在一起。

醒来后,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宾馆里,回到了宁章闻的房间。宁章闻依然躺在床上,睡得正香,自己则靠在椅子上,身上搭着一床毯子。窗外已经发白,楼下卖早点的小贩们已经开始劳作,发出各种嘈杂的声响,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

那一刻关雪樱甚至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刚才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蠹痕、海水、童年记忆都只是梦里的幻境。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这并不是梦:她的衣服还稍微有些潮湿,可以看到析出的白色盐粒。而她的嘴里,仍然残留着海水的苦咸味儿。

她站起身来,咕嘟咕嘟喝掉了两杯水,定定神,回忆着先前发生的一切。她有些明白了,那些跟踪者是冲着自己的母亲来的。按照刚才那个绑架者的说法,母亲似乎藏了什么东西,十分重要的东西,重要到这个人把自己绑架到海边来逼问。而救回自己的人,虽然动机不明,估计也是和这件东西有关。

关雪樱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头脑却十分聪颖,把前后的时间联系在一起,产生了一个猜测:那些在暴风雨中的海船上威逼母亲的人,也许同样是为了这样东西而来的。而从他们和母亲都说日语的事实来看……或许母亲根本就是日本人,是从日本逃到中国来的!

她就是为了那样重要的东西才逃离日本的吗?

她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来到宁章闻家里后,宁章闻教她用电脑,当讲到上网使用搜索引擎时,她很好奇:“这个什么都能找到吗?也可以找到我吗?”

“你没有什么名气,恐怕找不到你,”宁章闻说,“但兴许能找到和你重名的人。”

关雪樱兴致勃勃地要求宁章闻搜一下试试,与是宁章闻输入她的名字,点击鼠标后,微微一怔:“啊,倒是没什么和你重名的名人,但是你的名字很有意思啊。关雪樱这三个字,是日本的一种樱花。这上面说,日本的大正十年,知名画家桥本关雪的夫人在京都哲学之道旁种植了一种美丽的樱树,这些樱树后来成长成片,变成了京都著名的观赏景点,所以人们就用桥本关雪的名字来命名,称其为‘关雪樱’。你的名字很有诗意呢。”

那会儿关雪樱只是为了自己有一个漂亮的名字而感到高兴,现在想起来,这个名字里,或许包含了一些别样的意味,或者说暗示。

关雪樱摇了摇头,发现自己原本看起来简单明了的身世却在一刹那间变得迷雾重重。过了一会儿,她又想到那段海轮上的疑似童年回忆。之所以说“疑似”,是因为回过头细想,假如那一幕是真的的话,就算她能记得住被海水淹没的感觉,也没可能分辨出旁人说的是什么语言——正常的小婴儿不可能记住这些毫无意义的发音。尽管有些修练气功的人会使用诸如“回婴望忆”之类的说法,但那些说法毕竟难以证实,搞不好只是气功大师们的骗术。

这是不是能说明一点:我和冯斯一样,都是不正常的人类?关雪樱刹那间陷入了忧郁。

身后的宁章闻又开始打呼噜。

三、

冯斯一大早就被赶出了宿舍。他昨晚睡得晚,其实还很困,但没办法,宿舍里那条天杀的风流狗居然偷偷瞒着宿管把女朋友带进来了。

“没钱了,兄弟们,实在是没钱了,开不起房了,”他在室友们面前哭丧着脸恳求,“就给兄弟行行方便吧。下个月生活费来了一定请哥几个好好搓一顿!”

“瞧你丫那副欲火焚身的丑恶嘴脸!”室友们纷纷嘲笑他,但嘲笑完之后,还是通情达理地陆续离去。同在一个宿舍,低头不见抬头见,能行方便的时候大都会尽量行方便——没准明天就需要求别人帮你完成编程作业呢?

冯斯倒是从来不会求人办事,但他天生和气,一贯与人为善,所以开了几句玩笑损损人之后,还是打着呵欠离开宿舍下楼而去。

“不然就早点去找疯婆子吧?”冯斯揉着自己鸡窝一样的脑袋,“丑媳妇难免见公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所谓“疯婆子”,指的是他新认识的朋友姜米。之前本来两人已经约定,利用十一假期的时间去一趟川东。但在听了何一帆的劝说后,他又有了一些犹豫。或者说,相当的犹豫。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倒也罢了,但是他不能把姜米也带入危险的境地。姜米这个疯婆子从来没有见识过守卫人、魔仆和妖兽,单从言语叙述里无法体会到那些魔物的凶恶可怖,自然是跃跃欲试兴致勃勃,但他是和那些家伙有过面对面的经历的。他很清楚,就算手里拿上一把AK,他也没有半点与之抗衡的能力。如同何一帆所说,在那些特殊人类面前,他那点微不足道的能力和废物差不多,离开了梁野等人的暗中照拂,他基本就等于一头肉猪,随便谁都能轻轻松松剐了他再拿开水去毛。

另外一件让他烦忧的事情来自于关雪樱。把这个哑巴女孩儿从山区带出来的时候,他不过是出于一时义愤,也出于对患难与共的伙伴的感激与同情,却从来没有对关雪樱的身份有过任何多余的联想。而当关雪樱讲述了她在海边的奇遇之后,他才意识到,他和关雪樱的相遇,或许并不是巧合,而是十多年前就被命运注定了的。他有着离奇难解的身世,关雪樱也同样有,再往后,一定还会有新的敌人出现,把他已经乱七八糟的生活搅得彻底支离破碎。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实在是没什么心情进行这次凶险莫测的远行了。还是别去的好,冯斯得出结论。可以陪姜米去别处玩玩,在祖国的大好河山走一遭,让她的心情稍微愉快点,然后把她送回国好了。她会读完大学,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在一打追求者中挑一个结婚生子,重复着詹教授那样的生活轨迹,完成她的美国梦。过去的事情就让它们随风而去好了——反正死了的人终归是死了,没办法回来了。人嘛,想开一点多好。

“可是该怎么说服她呢?”冯斯一脸愁容。姜米这个姑娘,外表看起来嘻嘻哈哈大大咧咧,好像一副没心没肺的德行,和稳重的文潇岚似乎是两个极端,但冯斯能看出来,她的内心极其坚定倔强,有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浑劲儿。想要说服她,得准备好一套足够有力度的说辞才行。

两人原本打算今天碰个头,确定订机票的时间,不过由于风流狗室友的作祟,他不得不比约定时间提前两小时就出门。来到宾馆外面,冯斯估摸着对方还在睡觉,于是在在街头晃荡了一阵子,同时在心里打着腹稿,后来他发现这样实在无聊,决定还是去敲敲门试试。

站在房间门口,冯斯刚想伸手敲门,忽然听到宾馆里传出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奇怪声响,像是有人在哭。他连忙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倾听。

没错,真的是有人在哭。那是姜米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的声音,可以听出她哭得很伤心,几乎到了声嘶力竭的地步。

“妈妈……”姜米哭喊着。

冯斯怔在原地。他这才意识到,其实姜米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也有着藏在内心的悲伤。虽然她脸上满不在乎,嘴里说着“难过也没有用啊,死了终归是死了。”“我现在在你面前大哭一场,向你倾诉两个小时我是如何思念她,她就能活过来吗?”但她的心里,其实还是很在乎的吧。

她的生父在她出生之前就抛弃了她,而她之前也在闲聊时告诉过冯斯,她的继父和母亲感情不是很好,虽然并没有什么激烈的争吵,但总显得有些冷淡,两人的婚姻就像是一场例行公事。

“你继父是做什么的?”冯斯当时问。

“他是搞电影的。”姜米回答。

“导演吗?好厉害!”冯斯赞曰。

“不是导演,好像是……好像是搞化妆的?我也记不清楚。”姜米眨巴着眼睛。

“好歹也是你爹哎,你连他做什么的都记不清?”冯斯有些无语。

现在仔细想想,在这样一个家庭里长大,能给她真正关爱的大概也就只有詹莹了吧?现在詹莹死了,剩下一个可有可无的继父,那样的滋味的确不好受,起码自己是深有体会的。

而生父杨谨的死对她的冲击也很大。在短暂的几分钟的交流时间里,杨谨所表现出来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人渣的嘴脸。但过后她才发现,原来杨谨最后对她看似毫无人性的驱赶,却是为了保护她。这样的话,杨谨在她心目中原本简单明了的形象也一下子变得复杂难辨。

冯斯忽然间意识到,姜米对追查母亲死亡真相的执着,和自己探求身世之谜的执着,在本质上是相同的。

“我们都只是想要证明自己存在而已,对么?”冯斯轻声说。

他没有敲门,而是悄悄地离开了宾馆,回到大街上。他找了一家早点铺,慢吞吞喝了一碗豆浆,吃了三根油条,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这才打包了一份豆腐脑和一屉小笼包,重新回到宾馆,敲响了房门。

姜米开门出来,已然神色如常。她已经洗漱过了,脸上画了淡妆,完全看不出有哭过的痕迹。

“哎呀!豆腐脑!太棒了!”姜米欢呼着抢过他手里的塑料袋。

“抓紧吃完然后订机票吧,”冯斯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我们三天后出发。话说,你在美国也有机会吃豆腐脑?”

“我妈会做,偶尔会给我做一点吃,”姜米说,“我喜欢先吃一碗咸的,再吃一碗甜的,那简直是人间至味。”

“你这话可千万不能在公开场合说,”冯斯一本正经地说,“不然你这样的骑墙派一定会被甜党咸党两边唾弃,当心被吊着打。”

几天之后,两人来到机场,准备飞往川东的中心城市——重庆。对于冯斯这个穷鬼而言,出行一般都会选择火车,这辈子坐飞机的次数并不多。但既然姜米慷慨地买单,他自然乐得省点儿银子了。

“我差点习惯性地买两碗方便面。”冯斯对姜米说。

“土狗!”姜米嗤笑着,“不过说真的,如果不是你的时间太紧,我还真想坐一次火车,好好看一看风景。在飞机上就什么也看不到啦。”

“但愿到了川东你还能那么悠闲自得……”冯斯叹了口气,“到时候会有很多风景让你看到吐。”

这一趟飞机因为气候原因而晚点了,这是中国民航的常态,所以两人只能坐在候机大厅里耐心等候。航空公司贴心地为被耽误行程的乘客送来了盒饭,冯斯自然是发扬绅士风度,让姜米坐着,他去取盒饭。

把盒饭拿到手,正准备走回去,身边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哟,冯同学?怎么那么巧?”

冯斯浑身一震,手里的盒饭差点儿没掉到地上去。他无可奈何地哼唧了一声,转过头来,挤出一个笑容:“曾警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站在身边的正是他的老冤家:刑警曾炜。不过以前见面的时候,曾炜大多穿着便装,不是很醒目,此刻他却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显得英姿飒爽,精气神十足。

“您……也是等着这一班航班吗?”冯斯怀着万分之一的侥幸问。

“没错,我正好去川东公干,借道重庆,”曾炜点点头,“咱们正好同路。”

“怪不得您穿着警服呢,挺帅的!”冯斯随口拍着马屁,“您具体去川东哪块儿呢?”

曾炜说了城市名,果然不出冯斯所料,他们的目的地是一模一样的。两人随口寒暄两句,曾炜却并没有提到两人之间的“正事”,冯斯求之不得,抱着盒饭鼠窜回去。姜米向远处望了一眼:“那是谁?”

“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阴魂不散的警察。”冯斯一脸愁容,眉头紧皱。

“他还能比你说过的那些什么魔仆、妖兽更厉害?”姜米不解。

“因为只有他能在法律的框架内合法地收拾我,”冯斯苦着脸,“我说过了,在解决完这档子破烂事儿之后,我还想继续过我普通人的日子呢。要是这位警察叔叔在我的档案里留下什么污点,甚至于直接找个由头把我关进去,那我就什么都完了。难道以后非得纹个左青龙右白虎、跟着范量宇他们那帮人去混黑社会吗?”

姜米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掌:“别太担心,一切都会有办法的。我相信你。大不了和我一起回美国,总有解决之道。”

这是姜米十分难得地用一种温柔的语调说话。她的手掌细腻温暖,纤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冯斯的手心,让冯斯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安定。他反过手,拍了拍姜米的手背:“谢谢你。吃饭吧,不然快凉了。”

“你说的话我可记住啦。以后我要真在这边没了容身之处,就去美国给你当小白脸……”冯斯一边打开盒饭一边开着玩笑。

姜米一脸鄙夷:“小白脸?你也太看得起自己的形象了,还是男保姆靠谱点儿……”

两个小时后,飞机总算姗姗迟来。曾炜的座位和冯斯隔得挺远的,这让冯斯心里稍微放宽了一些。他舒舒服服地往座椅上一靠,沉入了梦乡。

或许是因为飞机本来就飞行在高空中,又或许是因为不稳定的高空气流带来的颠簸,他又进入了那个几天做过的梦:飞起的道观,湛蓝的云天,天际之上的巨蟒的血盆大口……他照例在冷汗淋漓中醒来,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姜米侧头看着他:“怎么了?做梦被大灰狼追了?”

“不,是梦见我们被困在了川东没法回去,然后我三次点名不到,老师直接让我挂科。你可得负责啊!”冯斯一脸悲愤地说。

“负责?别,我不负责,谁能证明孩子是我的?”姜米同样摆出一张臭脸。

开过玩笑,冯斯调整了一下呼吸,用纸巾擦掉额头上的汗水。他觉得这个梦是一种暗示,那是他内心深处的潜意识所表达出的一种不安,但这种不安到底指向何处,他仍然把握不清。细节太少了,他想,所知的细节还是太少了。但是那种强烈的预感不会变,他仍然坚定地认为,那座莫名消失的古老道观,一定隐藏着极为重要、极为关键的秘密,也许解开魔王之谜的钥匙就藏在那些忽隐忽现的屋檐下。

他一路沉思着,反倒是忘记了对曾炜出现的担忧。这一路行程虽然略微颠簸了一些,总体而言没有其他波折,落地之后,曾炜远远地冲冯斯点了点头,自顾自地离开了。但冯斯清楚,曾炜此行的公干固然是真,但不过是个表面上的幌子,他真实的目的仍然是监视自己。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打探一桩已经过去二十年的旧事,本身就够困难的了,再加上曾炜那双无所不在的眼睛,真是让人头疼。

不过姜米显然是个乐天派,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把这一趟险恶的行程完全当成了度假旅行。此时天色已晚,两人按计划在重庆市区先住一晚上,第二天再出发。刚刚到宾馆放下行李,她就兴致勃勃地拉着冯斯出门,去找了一家店面看起来很漂亮的火锅店。

“外行!”冯斯嗤之以鼻,“这种地方就是专门骗你这种外地土老帽的。”

“你才土老帽呢!”姜米一下子蔫了,“那你说我们去哪儿?”

“我宿舍里的四川同学告诉我,川菜的精髓就在街边的小馆子,他们称之为‘苍蝇馆子’,”冯斯说,“我已经在网上查好了几家本地人推荐度最高的苍蝇馆子,跟我走就行了。”

“看来我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中国吃货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姜米摇着头。

“马上你就能知道你距离吃货还差得有多远了,”冯斯诡秘地一笑,“欢迎来到真正火锅的世界。”

一小时后,两人坐在了一家冯斯所说的风评极佳的苍蝇馆子里,面前放着一锅红红亮亮正在沸腾的火锅。其时汤刚烧开没多久,姜米加在一起不过吃了几片毛肚和黄喉,就已经满脸通红,龇牙咧嘴地不停喝冰镇饮料。

“刺激吧?”冯斯嘿嘿笑着。其实他也被辣得够呛,但比之姜米,承受能力还是强了许多。

“眼泪都辣出来了……”姜米用桌上放着的卷筒卫生纸擦着眼睛,“其实光辣还好啦,墨西哥人的东西也辣,可是那么麻,我真的没想到,实在有点扛不住。”

“这一路下去,你想不到的事情还会有很多。”冯斯淡淡地一笑。

“但是我也很期待嘛!”被麻得直吸凉气的姜米依然兴致勃勃,“你不知道,听你讲到你去位于大山里的山村时,我都羡慕死了。我对那样的生活真是很好奇。”

“你这不过是一种站在高处俯视的好奇,”冯斯摇摇头,“等你真的走进那种生活的时候,你就知道那一点也不好玩,一点也不浪漫,光是猪圈旁边蚊蝇乱飞的旱厕就能要了你的命。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姜米问。

“这次我们要去的城市,虽然也算是依山而建的山城,但交通却并不闭塞,公路发达不说,还有一面沿江。”冯斯说,“这样的小城市,和深山里的小村庄是两码事,它更加接近于一种四不像的状态。”

“四不像?”姜米有些困惑。

“等到了那里你就知道啦,”冯斯说,“现在先研究一下晚饭吧。看来这一锅火锅你是无福消受了,要不要换个地方,找点儿不那么麻辣的东西给你填肚子?”

姜米犹豫了一会儿,脸上浮现出革命英烈面对敌人刑具时的表情:“不!今晚我就跟火锅飙上了!一锅不扫何以扫天下!”

“精神可嘉……随你便吧!我会给你收尸的。”冯斯淡定地捞起一块午餐肉,放进香油碟里。

结果他倒是没有给姜米收尸,却不得不大半夜地跑出去替她寻觅药房买止泻药,这无疑是那顿正宗麻辣火锅的功劳。

好在重庆是座大城市,通宵售药的药店并不难找。他在街上询问了一番,很快找到一个虽然已经锁门、但仍旧挂着“夜间售药”标牌的药店,正准备按铃,背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有大事要办还胡吃海喝,真是不知轻重。”一个沉稳的男声说。

冯斯慢慢回过头来:“梁野先生,咱们有日子没见了。”

身后果然是梁野,守卫人家族中四大精英之一。相比起凶残暴虐的范量宇、高深莫测的路晗衣和笑里藏刀的王璐,梁野更加接近于一个“正常人”,所以冯斯对他的好感最多。当然,这样的好感也只是相对而言,对于这群人,他心里所抱有的最主要的观感,仍然是警惕和抗拒。

“你和王璐他们不一样,不喜欢说绕弯子的废话,所以我就直接发问了吧——你有什么话要说?也是来阻止我的吗?”冯斯说。

梁野看着冯斯,摇了摇头:“不,我不会阻止你的。事实上家族内部确实并不希望你去冒险,毕竟那种禁忌之地我们都无法保护你,但我仔细想过了,这也或许是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冯斯问。

“帮助我们弄清楚消失道观的真相的机会,”梁野说,“你不受禁忌的限制,可能是唯一一个既了解魔王的背景、又可以前去调查的人。”

“可惜的是,我没有你们那样的能力。”冯斯轻叹一声。

“这倒或许会带来特殊的机会,”梁野说,“总而言之,这一趟到了那边,你只能完全靠你自己了,别指望我们再会出现。这是一个很大的冒险,但我觉得值得。”

“我知道。但是如你所说,这个险必须冒。”冯斯有些沉重地点点头。

梁野从身上取出一张小纸条,递给了冯斯:“到了那里之后,可以按地址去找这个人。他会给你提供一些帮助。”

冯斯接过纸条:“你不是说你们家族的人不会靠近那里么?”

“那只是家族控制下的一个普通人的组织,不了解和魔王有关的任何内幕,所以不能算家族中人。他们在那里,主要是为家族提供一些经济支持。”梁野说得有些含糊,但冯斯能够猜到,这个所谓的“组织”是什么性质,“提供经济支持”又是什么样的概念。

“这一趟正好有警察叔叔跟着我,我要是再和那些‘组织’混在一起,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冯斯喃喃地说,但还是把纸条装在了兜里。

“你好自为之吧。”梁野不再多话,转身离去了。

“你有什么建议吗?”冯斯问,“我是说,虽然这个道观对守卫人来说是个禁忌,但是你或多或少总应该知道一丁点吧?”

梁野没有停步:“有一点……如果你看到一种深黑色的花,马上逃,逃得越远越好。”

“黑色的花?那是什么?”冯斯很是困惑,想要再问,但梁野已经走远了。

四、

一枚血红色的巨大茧壳立在浴室的中央,不停地蠕动着。随着时间的推移,茧壳的蠕动越来越剧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不断地膨胀、冲击。终于,茧壳的表面裂开了一条缝,随即整体炸裂开来,猩红色的浓稠液体溅射得到处都是,浴室洁白的瓷砖和干净的地板瞬间变得污秽不堪。

茧壳炸裂后,从里面跌落出一个人影,浑身沾满血色的脏污,正在艰难地喘息着。

半个小时之后,这个人已经洗去了满身的污迹,裹着浴巾离开浴室,回到了房间里。和先前血肉模糊的场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个房间的陈设。屋子虽小,打扫得干净整洁,床上的床单是新换的,书桌上摆放着码得整整齐齐的机械设计与自动化类的专业书籍。而从紧紧拉着深色窗帘的窗户方向,隐隐传来窗外青年学生们喧哗交谈的声音。早饭时间快到了,学生们像一条大河的无穷支流,从宿舍或通宵自习教室出来,奔向各个卖早点的食堂或小摊。

这里是这所大学的青年教师宿舍。

这所学校主管基建的前副校长李济,是学自动化出身的。

李济在床上躺了许久,似乎渐渐缓了过来,点燃了一支烟慢慢吸着,呼吸也恢复正常频率。正准备穿上衣服,手机响了起来。

“怎么样啊李校长?我算着日子,你应该又完成了一次进化了吧?”听筒里传出一个年轻女人亲切而快活的声音。

“你这个电话来得真巧,大概四十分钟之前刚刚完成。”李济苦笑一声。

“不错啊,你已经撑过了四次进化,居然都还没死,对于老年人来说,挺难得的哟!”女人的声调依旧充满笑意,但说话的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

“还还不是托你的福。”李济继续苦笑。

“那也是你自己聪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对方嘻嘻一笑,“不然的话,你现在都已经死了四十次了。不过呢,这一次我对你有点生气哦,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我没有看住那个姓冯的小子,还是让他上了飞机。但是我实在是有心无力啊,我哪能想到那几天正赶上进化期,我……”李济急急地辩解着。

“不用解释了,我从来不问原因,只要结果,李校长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吧?”电话里的女人用温婉柔和的语气说,“而且你也应该清楚,我这个人最好说话了,开始办砸了不要紧,重要的是得去补救。杨谨的事情你就完成得拖泥带水的不够好,这一次,最好能都解决妥当了。”

“我……我明白了!”李济的嗓音略带着呜咽,握着香烟的左手也不住地颤抖,“我这就定机票,明天一早就出发去重庆!”

“不,今天上午走,下午就能到那座江城,到晚上就能和那个姓冯的小子会合了。我已经替你把机票定好了。”女人柔和的声音里带有一丝让人不敢抗拒的凶狠。

“好、好!我这就收拾东西!”李济忙不迭地说,“但是……以我的能力,我不能保证到了那边能够看得住他们啊!你那么厉害,为什么你不亲自去呢?那样会保险一些吧?”

“第一呢,我抽不开身;第二,那个地方我不能去,我们家族的人也不能去。不过我会在当地安排一些人帮你打探消息搭把手什么的,但他们只是普通人,什么都不知道。”女人把“普通人”三个字说得很重。

“也就是说,普通人打探出消息,我这个……不普通的人去盯住他们。”李济喃喃地说,满是皱纹的脸上充满了忧伤和悲凉。

“是的,只能靠你这个不普通的人了,任重道远哦!”如果此刻能看到女人的表情,她一定是在嘟着嘴挤眼睛。

“我已经帮你做了那么多事了,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呢?”李济终于忍不住发问,“我……我还是希望有一天能做回我的普通人啊!”

“你已经上了贼船,就没可能再下去啦!”女人笑得十分欢畅,“好了,我挂啦,机票信息已经发到你的邮箱里了,时间所剩无几,别误机哦!希望你今晚就能盯上他们。”

电话挂断后,李济怔怔地看着逐渐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失魂落魄的双眼里慢慢涌出了浑浊的老泪。香烟燃尽,烧灼着手上的皮肤,李济却恍然不知。

就在李济为了自己不幸的命运而哀鸣时,冯斯和姜米已经坐上了去往那座江边小城的大巴。虽然止泻药起效了,姜米还是蔫蔫的,眼圈乌黑,脸色发黄。

“所以说不要硬充好汉啊,姑娘!”冯斯坐在她旁边,幸灾乐祸地笑着,“出师未捷身先死什么的,多惨啊。”

“你这没有半点同情心的畜生……”姜米靠在椅背上嘟嘟哝哝,“我现在开始担心了,到了那种小地方,万一吃的东西再有什么不干净,我会不会活生生的脱水而死啊?”

“我昨天就和你说了,那多半不会是一个你想象中的‘小地方’,”冯斯说,“总之到了你就知道了。现在先好好养会儿神吧。”

姜米点点头,把头枕在座椅靠垫上,闭上了眼睛。冯斯四处环视一番,没有发现曾炜的影子。他随即又哑然失笑:曾炜是个警察,有一万种方法可以掌握他的行踪,何必做跟踪这种费劲的事儿?曾炜如果想要找他,就一定能找到,担心也没用。

这么一想,他反而安下心来,掏出手机给关雪樱发了几条短信。关雪樱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很好,这两天没有出现过任何异常,之前跟踪她的人如今也踪影不见了。至于文潇岚,似乎是忙着接待趁假期到北京旅游的老同学,这几天并没有到家里来,但也一直和她保持着短信联络。

至于宁章闻,旅行一趟回家后心情大好,已经开始学习安卓编程技术,似乎是打算自己开发游戏去卖钱。冯斯看着短信直摇头,他很清楚一个游戏的开发有多么复杂、多么需要团队配合,况且还有常常比游戏本身更加重要的市场营销,光会编程是没有用的,FlappyBird那样简单粗陋就赚到钱的奇迹根本就是可遇不可求。但转念一想,未必真的要开发出游戏卖出银子,关键在于,这是宁章闻第一次主动给自己找寻到一个努力的目标,而不再是被动地按照冯斯的要求去开发外挂,这对宁章闻而言,堪称跨越性的一步。

就让他自己折腾吧,冯斯想,不需要有什么结果,能让他从中找到自信和快乐就足够了。

一个多小时后,大巴到站了,而姜米已经昏昏沉沉睡着了。冯斯虽然有些不忍心,还是伸手推醒了她:“喂喂!电影散场了!”

姜米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啊?散场了?到底是什么电影来着?”

几分钟之后,两人走出了长途客运站,姜米向周围打量了一下,惺忪的睡眼一下子睁圆了:“我说,我们没有搞错地方吧?”

“当然没有。”冯斯早已预料到姜米会有这样的反应。

“我怎么觉得是车子转了一圈又回到重庆了呢?”姜米搔着头皮,看着眼前的柏油马路和现代化的楼房。一块块光鲜的广告牌上涂绘着各种各样的名牌商品,一辆辆汽车从路口驶过,街头走过的青年男女的穿着至少比冯斯看着时髦多了。当然,这里肯定远比不上大城市里有那么多遮天蔽日的高楼大厦,城区的范围也很小,但和姜米想象中的古色古香的陈旧小城还是相去甚远。

“欢迎来到中国。”冯斯扬着手,手指指向前方一座大厦的顶端,贝克汉姆正在楼顶的广告牌上微笑着。

姜米过了好半天才回过味来:“也就是说,中国的中小城市,都在照着这样的方向发展了?那多没意思啊。小地方就应该有小地方的特色嘛,我还在憧憬着青石板路和瓦房呢。”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你喜欢用俯视的心态看待事物,”冯斯说,“凭什么要这里的人保持古朴的生活状态,拒绝汽车、拒绝电梯大楼、拒绝抽水马桶、拒绝网络?就为了你们一年来这里住三天发一些思古幽情写一点小清新游记……糟糕!”

“你怎么了?”姜米吃惊地看着前一秒钟还在摇头晃脑好为人师的冯斯一下子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刚刚想到,我们要去寻找的消失道观的遗址,”冯斯说,“在过去,没有人敢于去碰那块地方,神秘的传说天然地保护着它。可是现在,人们的胆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不害怕怪力乱神……”

姜米的脸色也变了:“你的意思是说,那片旧址可能已经被其他东西占据了。”

“光是被什么新盖的建筑物占据也就罢了,我担心那里连地形都改变了,那就糟糕了。”冯斯说。

“那我们赶快去看看啊!”姜米一下子急了。

冯斯拍拍她的肩膀:“如果那里真的被夷平了,我们早去一天晚去一天能有什么影响?还是先住下来休息休息再说吧。说起来,我们倒是可以让梁野的那些手下给我们安排住处,但如果你不愿意……”

“怎么可能不愿意!”姜米两眼放光,“我长那么大就没有见过真正的黑社会,现在有机会和他们近距离接触一下,那么难得的机会绝不能错过!”

“竖子不足与谋!”冯斯满脸悲愤。

不过话虽如此说,黑社会的形象其实没什么新鲜的。这年头的电影工业如此发达,外加无数粗制滥造的国产警匪剧,基本上已经把可以塑造的黑社会形象都塑造了个遍。人们对黑社会的认知,早已不会是来自于早期香港电影里的那种留着长发或秃头、扛着钢管的纹身男了,也不会仅仅局限于风度翩翩手握博士学位拥有半个香港岛的衣冠禽兽。简而言之——任何职业任何形象的人,都有可能是黑社会。

以眼前这个名叫王欢辰的梁野指定的接头人为例,两人找到他时,他正在那间挂着“校长室”标牌的办公室里接受着采访。王欢辰虽然西装革履,却怎么看也不是适合穿西装的人——至少不是特殊定制的西装肯定套不上他那庞大的身躯,那副价格不菲的平光眼镜也难以给他满是油光的大脸增添哪怕是一丝知性的气息。

“辰星厨师学校的办学宗旨,就是为社会培养人才,为有志向的年轻人提供腾飞的舞台……”王欢辰对着镜头侃侃而谈,口沫四溅,带有那种暴发户特有的得意和故作谦逊,说话还略有些磕巴,嗓门倒是足够洪亮,收了红包的记者也作专注状不停点头。冯斯和姜米耐心地等待着,直到记者采访完毕离开。

“两位是……”王欢辰一回头看到了两人,微微一怔。

“这里不太方便,”冯斯努努嘴,示意他周围还有不少记者、秘书之类的闲杂人等,“是一位姓梁的先生让我们来找你的。”

王欢辰想了想,恍然大悟,脸上微微有些不悦:“哦,想起来了,他给我打过电话。他就会给我找麻烦……你们先去校门口接待室坐会儿。我一会儿过去。”

他想了想,又用校长的威严补充了一句:“下次不要直接到校长室来,我很忙的。”

校长一行人离开了,姜米微微皱眉:“看来这位王校长并不是很欢迎我们呢。”

“欢迎不欢迎我不知道,不过我看得出来,他是个好演员。”冯斯说。

“好演员?”姜米不解。

“我一提到梁野,他的眼神就变了,”冯斯说,“虽然我看不出那到底是表示尊敬还是抗拒,但可以肯定他立马就对我们俩非常重视了。但半秒钟之后,他表现得好像我们是两个来打秋风的无关闲人,目的是不让身边的任何人去关注我们的存在。”

姜米想了想,笑了起来:“看他那副肥头大耳的样子,再看看刚才在摄像机面前装腔作势的神态,他还真是有点演技呢。”

“能成为梁野的手下,应该错不了吧。”冯斯说。

两人按照王欢辰的指示,回到校门口的接待室里坐着。不久之后,王欢辰独自一人走了进来,他脸上还是挂着那种被人占了便宜的铁公鸡表情,不咸不淡地招呼两人跟他一起走。冯斯和姜米跟在他身后,一起上了他那辆黑色的凯迪拉克。

车里没有司机,王欢辰坐在了驾驶位上。关上车门后,他回过头来,说话声音忽然变得沉稳有力,再也不是先前面对记者时的蠢态:“不嫌弃的话,两位就请先住在寒舍吧,那里比较方便,不容易受人监视。”

“您还没有问我们的身份,也没有问我们为什么来找您呢。”冯斯说。

“那个可以稍后再问,但不必问也知道肯定是大事。梁先生轻易不会动用我,一旦找我,我一定全力相助,义不容辞。”王欢辰说。

“这样的话,那就打扰了,住在您那里确实比较方便。”冯斯略一犹豫,想到这样至少能给曾炜的监视造成一定的困难,也就顺水推舟了。

“您刚才演得真像,”姜米由衷地夸赞说,“我差点真以为你是把我们俩当成来混吃混喝的了。”

王欢辰淡淡地一笑,发动了汽车。上路后,冯斯简单介绍了一下两人的情况。他当然不能全说实话,只是说自己是梁野的朋友,现在出于考古方面的需求,需要到这里调查一下那座失踪道观的情形。

“玄化道院?我倒是听说过那个传说,”王欢辰说,“事实上,这里的人没听说过那个传说的还真不多,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冯斯听出王欢辰的语气里有些为难。

“现在想要找到玄化道院的遗址,可能比较难了,”王欢辰说,“原址上已经大兴土木盖了别的东西了。”

冯斯心里一沉。虽然这个结果他先前就猜到了,但听王欢辰亲口证实后,还是感到一阵失望。姜米看了他一眼,小声嘟哝一句“乌鸦嘴”,然后问王欢辰:“王校长,那里到底盖了什么东西?”

“叫我老王就行了,”王欢辰说,“那里的整体山势都进行了相当大的改造,开辟出了大片的平地,修成了比当年的玄化道院占地面积大得多的建筑群——一座温泉度假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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