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章 乱欲精变 瀑下魔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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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隙既现,鬼厌没有不走的道理,他哈哈一笑,举步迈入。

可才踏进去一个脚尖儿的距离,他蓦地停住,脑后广口大瓶翻转,一层迷离光波从中喷射而出,瞬间扩散出百丈开外,随着扩散距离的增加,还有旗剑天罗的钳制,光波亮度快速消减,然而其穿透力、附着力、传染力却是没道理地越来越强。

灵矫的距离还算远,可她气机与旗剑天罗相接,但觉此刻,被剑阵严控的天地元气中,被那光波一激,便分化出极阴损恶毒之质,顺着剑阵罗织的气机,弥散开来。

在旗剑天罗卫护下,隐入虚空的三千剑修,照理说,但凡无虚空神通者,概不能伤,可鬼厌这一手,似乎正蕴着某种虚空法门,连空间的夹层都能渗进去。

猝不及防之下,范围内的剑修,立时有七八个人翻身栽倒,从剑阵中脱离,露出形迹,有倒霉蛋更是直接从高空栽下,若不是在剑阵笼罩范围内,及时受了护持,这一下就要弄个粉身碎骨。

旗剑天罗乃是一等一的上乘剑阵,不会因为少数人的受创而露出破绽,但灵矫在一旁已看得吐舌头。

旗剑天罗自创出以来,不是没让人破过,可这样聚仙桥三千剑修、五大接引齐至,却被一个六欲天魔闹得这般被动的,还是头一回。无论如何,这都是很没面子的事儿。

她这样的性格,已经是如此想法,更别说那些眼高于顶的聚仙桥剑修了。不过,若能有一个好结果……

一念未绝,她忽又有所感,回头一瞧,便是“啊呀”一声,拍额道:“造化祖师怕是要斩人……”

只见那缝隙之前,鬼厌踪影皆无,但他绝不是冲出那所谓的“缝隙”,因为缝隙之后,正有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跨步而出,面沉如水。见了灵矫投来的视线,哼了一声。

灵矫知道他架子大,嘻嘻一笑,向那边飞过去,遥遥叫了一声“海波师叔”,又挠头道:“这也叫鬼厌识破?”

来人乃是聚仙桥五大接引中的南方接引,自号“海波客”而不用真名,他与其他四位接引,分据五方,禁锢天地元气,在剑阵范围之内,当真有颠倒五行之能,换一种说法,便是有错乱虚空的法门。

结合那一面已经近乎单轮祭炼圆满,只差一步便可进入法宝之列的“逆五行旗门灵幡”,刚刚要是鬼厌以为破开了剑阵,冒失突围,就会被直接扔进阵眼,也就是逆五行旗门灵幡里,那时就是劫法宗师,也要老实蹲一段时间。

鬼厌前后的做法,分明是识破这一陷阱,借着伤人转移注意力,借机匿踪远走。

灵矫就四处打望:“师叔,那家伙跑远了?”

海波客沉沉道一声:“还没有。”

“哦,那还好……”

海波客脸色没有好转的迹象:“只有更糟!”

说着,他倏然拔剑,以他真人境界的圆熟剑意催运,但只见光,未见其形,当空仿佛化现一轮明月,便是此刻日正当中,也未能遮去其皎皎光辉。

明月如镜,灵矫从中看去,只见那里面倒映出纵横交错的枝蔓,密密麻麻,她知道这是旗剑天罗的部分气机结构,由此再延伸出去,就是三千剑修的分布位置。

海波客不会无缘无故做出这一手,灵矫仔细看,很快就发现这部分结构实在缺乏剑阵应有的稳定,似乎是被刚才鬼厌的狠手打击,还没有恢复过来。但看上去又没有实质的损伤。

“是他们被撼动了心志,天魔法门,多是如此。”

海波客化出明月剑轮,可不是给灵矫上课的,他锐眼盯紧了其中细微变化,良久,吐出一句话:“不错,他藏在这中间。”

“咦?”

“就是‘乱欲精’,幽冥九藏秘术中,天魔变之第一变。彭索!”

他忽地下令,不远处的虚空中,彭索应声而出。

彭索手下剑兵受鬼厌魔染,不得已封死了他驾驭的聚仙桥,本该回去求援,却半途见到三千剑修齐出,五大接引同至的盛况,那点儿禁制自然消去,人也跟着回来。

他受命追索鬼厌,做过一番功课,是最熟知其根底的人物之一,脑子也清楚,这时出来,正是解答问题,提出建议的。

海波客就道:“果然如你判断,鬼厌修成了这天魔变化,按你所读典籍中,可有侦测、克制‘乱欲精’的办法?”

彭索沉静应对:“接引大人明鉴,佛门言及魔头,有‘飞精附人’之能,这正是‘乱欲精’的根底。有形化无形,附人身上,乱其六欲,诱发魔行,若是有魔主法门,使人永沦魔境,为其眷属徒众,也不是不可能。但魔宗法门,除非是占据绝大优势,否则向来是要寻隙而入,只要一众人等,使心不乱,明澈无尘,自然可免。”

“嘿,心不乱,明无尘,说来容易。”

彭索也知道这法子不怎么现实,可没办法,天魔变化,就是如此诡秘,不是人多就能压制得住的。这还是乱欲精,待到破神鬼、他化魔这两重天魔变化,说不定三千剑修,倒有小半要反戈一击的。

一旁灵矫又奇怪了:“偌大个人,化光化气化飞精,又不是阳神之身,魔宗法门,真是古怪得很。”

彭索闻言苦笑了下,冲灵矫略一点头,又对海波客道:“接引大人,弟子觉得,鬼厌此人,修通那虚空法门,还有那魔身变化,已非常理所能想象,我们这般围追堵截,怕是不怎对路。”

海波客淡淡看他一眼,道:“你再说说?”

“是。弟子读过的相关典籍之中,关于幽冥九藏秘术的一些描述,都说鬼厌所修的这部法门,在魔门中,名声并非是多么显耀,一方面是因为魔门对炼体法门向来有歧视的惯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幽冥九藏秘术要推至无上之境,有两个艰难又不甚合算的环节一定要过……”

彭索尽可能简单地解释了一下:

那两个环节,一个是九藏魔身的穷极变化,其实就是真形法体和阳神的交融妙化,使形非形,神非神,浑融如一,散则成气,聚则成形,几成不坏之身。这一变化对真形法体的要求实在太高,对绝大部分修士来说,空耗时日,又难见效果,古往今来,真没几个能做到这一点的。

至于另一个,就是形藏变中的虚空藏法门,此法门牵涉到虚空神通,是幽冥九藏秘术中最艰难却也最容易绕过去的一步。这一变本身并不是什么非过不可的关隘,就是不管他,径直去修后面的法门也可以,但只有修通这一变,此部法门才有登峰造极的可能。

可虚空神通哪有那么好修的?就是长生真人、劫法宗师,能真正修得此类神通的,也是凤毛麟角,这就极大限制了修炼此部法门的修士之成就。

但如今,鬼厌变化形藏神藏六变,一气呵成,尽善尽美,两个最要命的环节都越了过去,这也确保了他幽冥九藏秘术超拔同侪,至少是在他身上,成为了一等一的天魔法门。

“谁也不知道鬼厌如何就能领悟虚空神通,而且将肉身淬炼到那种地步。玄昊上师曾对弟子说过,他那一夜与几位同道,曾将鬼厌打得粉身碎骨,当时还没有那种迹象,说不定就是随后得了机缘,重塑肉身,以至大成……”

彭索之前一直在忙着处理手下剑兵受魔染之事,这话憋了也很久了,正要再说下去,忽有人横插一句:

“正因如此,此獠万不可留!”

说话那人身形高瘦,皮肤微呈暗绿色,异于常人,颇为诡谲,却是东方接引逯青华。

此人修行的是正宗剑术秘要,但早年行道时,遭人暗算,被毒素污了肉身,全凭强绝的剑心意志压住,瞬斩敌于剑下,但皮肤的颜色却再也变不回来,几乎毁了他的肉身根基。也因为此事,他对一切施毒制毒、或有类似法门的修士,都有天然的成见,鬼厌刚刚那手,正是他最讨厌的!

他现身出来,冷声道:“此獠虽是狡诈,但旗剑天罗密实无缝,他一时也难越出,如今其余人等不可止歇剑阵,只由我们几个运化剑心灵识,抽丝剥茧,搜他出来!”

这也是个办法,可海波客想了想,摇头否决:“飞精附人,随心而动,除非能使这三千剑修心如止水,否则再怎样都只是在众人心神中追逐不休,空自被他染化毁掉许多可造之材。”

他这么一提,逯青华不说话了。

聚仙桥三千剑修,是论剑轩多年以来,积累下的浑厚资本之一,在未来是有大用的,就算是五位接引,也不敢令其遭受惨痛损失。

说实话,他们任何一人在此,都不惧这乱欲精之手段,就算是彭索这差一个境界的,只要剑心稳固,依旧无妨。偏偏三千剑修之中,高下有别,大部分还都是还丹境界,除了极少数人,其他的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住,投鼠忌器,让人憋屈得很。

虚空中便有人未现形而出声:“魔功变化,直指人心,越是人心混杂,越有辗转腾挪的空间,我们这次兴师动众前来,当是失算了。”

说话的这位是北方接引田孟,是一位温润君子,倒也不忌讳提及己方的错谬之处。只不过,剑修中像他这样好脾气的,还是少数。逯青华便恼道:“谁能想到,鬼厌还敢逗留此地?旗剑天罗的作用主要是封锁周边,否则派出一两位得力高手,还怕斩不得他?”

海波客嗯了一声:“鬼厌留在此处,确实不合常理。”

彭索也加入讨论:“难道是他因是修通了天魔变,留在这儿专门制造天魔眷属?”

未现身的田孟便道:“幽冥九藏秘术绝不是魔主法门,收取徒众并无价值……”

逯青华今天和他卯上了:“那也未必,你看他刚刚使出的手段,明明是天魔无形之法,用出来的算什么邪魔歪道!”

“咳!”海波客咳了一声,提醒这位激动之下,口不择言的同门。

五位接引在剑道造诣上,绝对都是一等一的,刚才鬼厌以九藏魔身纵横虚空,运使的法门,他们都看在眼里,分明就是很精到的剑势,特别是后面绕空五折,甚至都有点儿轩中十二玉楼天外音的影子。

《上真九霄飞仙剑经》占着修行界第一剑经的位置,十余劫不曾稍移,尤其以斩雷辟劫剑、十二玉楼天外音为代表的度劫秘剑,在此界神威凛凛,广为流传。世上绝不少因倾慕此部剑经,而模仿出来的剑诀,就算不入流,怎么说都是剑道一脉,拿着和幽冥九藏秘术比正宗,根本是落自家的威风。

逯青华又闭了嘴,灵矫才不管,反是让这番交谈激起了乐趣,她扯过彭索,低笑道:“刚刚你听到几声?”

“啊?”

“我可是等到了两声,两声哦!”

她晃动两根手指,颇有些兴奋。所谓“两声”,就是指有意义的两声鸣吟。而这个“有意义”,又是可以进入论剑轩真传弟子眼底的意思。

有些剑修,剑发如骤风狂风,但那样的剑势,如果以十二玉楼天外音的正统剑意为标准,从头响到尾,千声万声也毫无价值。

相应的,鬼厌使出来的前三转也一无是处,但第四转已经初窥门径,第五转则可谓是登堂入室,至少那一剑之法理,绝对契合了十二玉楼天外音的剑路,这才能激发缥缈飞仙之音。

当然,那“天外有天”的基本剑路,也不是十二玉楼天外音所独有,它只是做得最为登峰造极的那个。

总之一句话,鬼厌那绕空五折,着实显出他一些剑道上的造诣,让灵矫又好奇,又兴奋。

逯青华瞪了灵矫一眼,可惜,没有任何效果。

只听海波客道:“魔门之法,若求精进,还是要寻找他化之目标,这远空城地界内,哪有长生中人?”

一来二去,一行人忽都有所悟,齐齐回头,盯上了不远处,重化人形,想悄悄遁走的黑蛟真人。

被几位接引盯上,黑蛟真人虽也是同级的高手,也觉得遍体生刺,十分难受。本还想着努力一把,看看能不能跑远,但转念一想,被几位真人剑修锁定,又在剑阵笼罩之下,显然是没指望了。

他倒也光棍儿,闷哼一声,挺直了身子,心里则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藏着血疫龙瘟的秘密。作为一个长生真人,又是活了千载的大妖,他想藏着掖着,当今之世,还真没有几个人能从他嘴里抠出来。

事实上,五位接引确实没能挖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黑蛟真人再怎么势单力孤,再怎么形容狼狈,都是威震一方的大妖,平日里也多是安居在卢江水底,恶迹不彰,他一口咬定是看上了鬼厌元神,目的明确,理由充分,绝没有半点儿虚处,五个接引明知他有所隐瞒,却也找不到突破口,只能作罢。

但黑蛟真人在远空城也呆不下去了,只能骂骂咧咧地离开,至于甘不甘心,做不做其他的手脚,海波客等人不去管,也管不了。

只因鬼厌一事,他们就头痛得很了。

鬼厌修成天魔变,以“飞精附人”的法门匿入三千剑修之中,照理说,只要剑阵不散,鬼厌早晚要给封死在这里。可问题是,这就等于拿着三千剑修的前程性命去换,就像海波客所说的那样,一番争战,人心动荡,到最后就算把鬼厌灭杀,那三千剑修,能不沾染魔劫的,能有几个?

当然,沾染了魔劫也不是没法子破,只要肯下力气,损失肯定会降低的。但不要忘了,另一边还有十几万远空城的居民。

他们可以说为了降伏魔头,斩杀十多万遭魔染的远空城居民,毕竟这有上清宗的前车之鉴,就算有人觉得不妥,都还可以圆过去。但若将聚仙桥三千剑修和十多万远空城居民摆在同等条件下,却是一个放一个杀,生死两途,这就做过了。

厚此薄彼没问题,但绝不能拉出生与死的距离来。

论剑轩毕竟不是元始魔宗,绝大部分情况下,基本的道义还是要讲的。否则,外部舆论不说,单只是内部的置疑,也很要命。

五大接引在这边,就面临着这样的尴尬局面。

幸好,局面并没有持续太久,仅仅三个时辰之后,轩中传来的最近指示,着实让他们松一口气。

针对远空城、针对鬼厌,只有一个意思:放手!

也就是说,不管了。

鬼厌也好,远空城涉及的十多万居民也好,只需登记造册,留档待察,其余的再无限制——当然,这只理论上。因为魔染之事,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只要是从远空城出来的修士,在南国都很难混得开,其遭受的歧视,将会相当严重。

这些,各位接引才不会关心,倒是另一条信息,让他们震了一震:

李伯才仙师过境远空城,亲来除魔!

此时为商议事情,五位接引都现了身,连带着十二位正执事,也都列席。

逯青华一向看这一位李仙师不太顺眼的,就恼道:“我们不做事,让他来,是看不起人么?”

“你想多了。”田孟在一边平淡回应。他白面短须,脸型方正,相貌很是儒雅,算是五方接引中最英俊的一位,和逯青华相映成趣,“你忘了玄昊的话?”

玄昊上师虽不是剑修,但和论剑轩一向关系良好,轩中很多事情,都是他在外面办的,和五位接引也有交情。田孟只一提,逯青华就是猛醒:

“是了,破迷丹精……”

海波客等人都反应过来,这一件事,可比鬼厌这边要紧多了,而李伯才,正是造化祖师钦定的处理此事的负责人。

身为罪魁祸首,无数人因为他的存在而伤透了脑筋。

但此时的鬼厌,还有它所承载的余慈念头,还是非常安静地存身在三千剑修所结的剑阵之中,随着众人飞驰且一刻不停的心神而流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下一瞬间会到哪里去。

这感觉非常新奇。

“乱欲精”是天魔变的第一变,到了天魔变,已经穷极了形体变化之极致,来到神魔之层次。也就是说,这一变化,已经穷尽了物性法理,进入了神鬼莫测,妙化通玄之境界,想用道理去解释,都不可得,惟有心中一点不可言道之明悟灵光,才是根源。

到了这一步,便可谓之神通变化,是一门最正宗不过的“神通”了。

如果现在恢复原身,鬼厌不可避免要肉身受制,被黑蛟真人的毒素拿捏住,但在乱欲精的变化中,那什么毒素就没了丝毫用处,就是黑蛟真人的血脉锁定,都失去了效果,概因二者已不在同一层次,除非对方能拿出一种相应的血脉神通——唯有神通,才能克制神通。

余慈得以安然存在于众剑修放出的六欲浊流之中,感受着他们的疑惑、恐惧、横蛮、躁动等一切正在发生的心理变化。

虽然没有刻意用出别的什么天魔法门,但这些人放出的六欲浊流,还是隐然汇结成一个纵横交错的河道水系,看似每一条“河”都是独立的,其实行不“数里”,就有河道交错,便是没有,地下也有“暗流”联系,彼此影响。

流动之中,鬼厌的形神差不多完全散掉了,只化为混混沌沌的莫名精气,真正具备灵明者,也就是余慈分化的念头。

由此可以看出,这一个念头经过天劫淬炼,已大有不同,虽是“客居”,却实实在在是鬼厌神通变化的核心。

这一颗念头在六欲浊流中游荡,也收集信息,颇显神异。照理说,这一点儿存量,比之完备的神魂差得太远,以前余慈操控鬼厌,都要借其神魂做一些计算、思考的工作。如今,鬼厌形神化为一团濛濛精气,混沌不分,只有这念头居于虚空,任信息潮涌,无论多么复杂,都能梳出条理,计算之力,强出以往何止千百倍?

以它为核心,幽冥九藏秘术之形神六变,浑化如一,以虚空藏法门为根基,收可为芥子,放可做须弥,其自蕴虚空法门,甚是神异,道意玉蝉便借此藏于虚空某个角落。

相较于乱欲精之变化,这玉蝉总还有些脉络,如果那五方接引死脑筋,一门心思要搜他出来,说不定就要露出什么蛛丝马迹,但如今,那边莫名中断了搜索,便无此患。

过了段时间,六欲浊流奔涌之势骤急,虚空念头一震,再感受时,六欲浊流已经冲开了三千剑修的局限,破入到无边无际的天地中去。

旗剑天罗的剑阵,就此放弃。

没了束缚,余慈最先感受到的,就是前日被六欲魔音染化的远空城居民,十数万人的规模,分布在两千四百里范围之内,六欲混化,成就滔滔浊流,声势浩大,流动性又不比北荒,当真是辽阔如海。

在这般广阔的背景下,鬼厌形神所化精气,越发地混沌不明,而余慈分化出的念头,衬托之下,倒是越发地清晰,更重要的是,原本被道意玉蝉厚壳切断的联系,也开始若有若无地建立起来。

造成这一切的理由,当然有天魔变成就的因素,但更多的还是染化的天魔眷属,尤其是那个“精进魔种”。

此人与他的联系直抵中枢,搅动三方虚空,虽然整体影响还是微之又微,但激发出来的反馈,却是专属于他的那些东西,不受鬼厌表相所惑,倒是除李闪之外,又一道连接他本源的“路径”,而且,远比李闪那边宽阔直接得多。

余慈越发地感兴趣了。

随着时光流逝,坞堡慢慢被夜色笼罩,思定院虽是小门小派,但规矩一向森严,到了这时候,门下弟子便都认真做晚课,吐纳导引,存思神明,坞堡所镇压的煞穴地脉,也吞吐元气,供这些弟子使用。

方圆数十里,天地元气便以规律的姿态,含吐奔流,自有一番奇妙韵律。

无羽依旧是白日里的朴素打扮,却没有像以往那样,领着众弟子做晚课,而是罕见地在书房窗边,看着茫茫夜色,久立不语。

敲门声响起,她道一声“进来”,回风道士和张妙林便先后进门,称呼声“院首”。

张妙林见了无羽,向来是老鼠见猫一般,平日的粗豪全都不见,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坐着,比刚入门的弟子都要谨慎。回风道士就比他自然多了,进得书房,目光略一扫,便见到一侧书案上,几件以往从来没有东西。

他“唔”了声,略拈短须,走过去查看。

案上最扎眼的,是两块用蟠龙金箔包裹的方块状物件,其中有一块被切下一角,从切面看,透着极特殊的金红色,在金箔的映衬下,倒是红色更显眼一点儿。

切下的一角,此时已经化入书案另一边的砚台中,成为一砚浓墨,乌黑亮泽,没有丝毫杂色。两边还隔着一幅铺开的黄纸,以及笔架等物,若非是回风道士从两边嗅到一模一样的清香气息,还不敢确定呢。

“是墨锭啊……好家伙,这是‘金阙玄丹’?”

“哪个?”

张妙林一下子跳起来,冲到书案前,什么谨慎小心,都飞去九霄云外,然后眼珠子都要突出去:“何止啊,这不是胞衣纸吗?还有这飞烟点仙笔……我的亲娘啊,你定是抢了哪个玄门宝库,还有没有得做?”

也不管激动之下,错认了血亲,说着他就要去抓那毫若紫烟,笔管血红的宝贝,回风道士忙抓着他,回头问道:“莫不是华夫人……”

无羽的目光从窗外收回,缓缓点头:“金阙玄丹墨、飞烟点仙笔、胞衣纸,还有那‘百鸟铜尺’的镇纸,都是华夫人所赠。”

她声音略显低哑,似是有些疲惫,然而眸光冷彻透亮,令人难以直视。

一听她说话,张妙林终于醒悟,忙把探出的爪子收起来,只不过眼神仍忍不住在那价值连城的文房四宝……不,应该是符箓四宝上巡逡,久久不忍离开。

他是修炼符法的,若能有此四宝相助,画出的符箓威力暴增一倍,都是少的,而若常年使用,说不定便会由此悟出什么符法要义,修为大进。

回风道士拈着短须的手,有些用力:“华夫人一贯信誉极佳,但怎么说也是商人,总不会无缘无故,赠宝结交。”

无羽轻轻颔首,手上扔出一件东西,落在书案上,滴溜溜打转。随着这东西转动,书案上像是虚悬着一轮明月,随角度不同,自有盈缺变化,十分奇妙炫目。

张妙林看得真切,哎哟了一声:“紫微饮月精太玄阴生符!这不是院首你去年做出来,拿去坊市卖的……唔,不对,这气象好像又有精进!”

回风道士神色谨严:“太玄阴生符能有这般造诣,莫不是院首解读《太微灵书紫文上经》又有心得?”

“算是吧。”

无羽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容:“那华夫人有先天不足不症,难以自身修行,唯有借助外力,方可延命。我前后造出三枚太玄阴生符,前两枚都是给了她服用,除了这符箓四宝之外,她还允了一件事,便是在临海的‘海龙城’天篆分社,争取一个分社的副执事给我,并助思定堂南迁。今日我叫你们过来,便是商量此事。”

“天篆分社的执事?”

“南迁?”

“等下,怎么好好的要搬家?”

“天篆社的执事,海商会能做主?”

回风道士和张妙林来回问了两遍,其实意思都差不多,还是回风道先有些领悟:“要说南迁,倒是有些必要,这次鬼厌魔染之事,着实麻烦,此外……我们离东华山太近了。”

张妙林疑道:“离东华山近有什么不好?”

回风道士就摇头:“以前确实没有问题,可北荒之事后,东华宫如今全面被动,原本的势力范围一缩再缩,吐出来都是此界一等一的灵脉秘藏,引得蚊蝇乱飞,局面复杂,离得越近,自然越危险。宗门往东、往南迁,我是赞同的。”

“咦?东华宫都混到这份儿上了?陆沉呢?”

“妙林师弟你长年闭关,不知局面变化,如今都传说陆沉在北荒时,被两大魔主围攻,重伤难愈,如今是虎落平阳,龙游浅滩。可以他的强硬,真到绝境,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一个不慎,最繁华的南国,说不定就要成为地仙神主一流的战场,残垣废墟,指日可待……论剑轩那边,似也有些风声。”

无羽轻声道:“华夫人也说过类似的话。”

张妙林听得发呆:“这……”

无羽则道:“至于天篆社那边,海商会近年来着意在符箓买卖上用力,分社坐镇的符法大师他们无法定下,但下属的执事,还是有几分把握。”

回风道士皱起眉头:“若能得天篆社和海商会的助力,对宗门自然大有好处,可恕我直言,院首你修炼的《五斗三元真一经》,存思神明,高蹈飞斗,才是本来法力,至于符箓之法,却是靠着身中真神所化之绛书宝文,强行解读《太微灵书紫文上经》所得,对自身修为有害无益。在远空城天篆分社得一个乙等第三,已是侥幸……”

张妙林便嚷嚷起来:“喂,这可是紫微饮月精太玄阴生符!便是在《太微灵书紫文上经》里,也是极上乘的,侥幸能连得两……呃,不,三枚吗?”

回风道士听得一呆,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个无月无星的夜晚,夜色越来越深,将要来到黑暗的极致。无羽在夜空中飞掠,无声无息。

书房一席话后,无羽三人达成了共识。

三人中,张妙林赤子之心,修行上又极是扎实,未来前途无量,可如今还是有些不靠谱。至于回风道士,他与思定堂同源却非一支,在两家师长那里,甚至还有些龃龉,但这些年过去,老人凋零,他们这些人,相互扶持,彼此信任,非寻常可比。三人定下方略,也就决定了思定堂将来的前程。

思定堂便要搬迁了,如今无羽便要前往海龙城,与华夫人一起,争取那天篆分社副执事之位,这是宗门搬迁的前提。

无羽飞离坞堡已有两个多时辰,距离已超过八千里,如此速度,在步虚修士中,也是第一流的,她能做到,是因为修炼的《五斗三元真一经》,在飞斗步虚之法上,有独特心得,便像现在,她虽是还丹修为,却并未用法器,也没有用虚空飞行的符箓之类。

当然,最关键的一点是,她名义上是还丹上阶修士,其实早在五年前,就已经迈入步虚境界,只因为修行出了岔子,重又跌落下来。

五年过去,她已经恢复了八九成,随时都可能重新迈出那一步,她并不认为,自己比那些步虚修士逊色到哪里去。

除了耐力。

修行到了步虚境界,自身之圆满无漏,化为虚空之一点,突破自我之局限,化为沧海一粟,内外贯通,与天地元气自然往来,这才有汲纳玄真、延续寿元之法。忽视里面转化、精炼的效率,步虚修士的持久战力,确实非她所能企及。

两个时辰的高速飞行,她必须要稍事调息,另外,还有一件事情要办。

此时正经过一片丘陵,无羽降下高度,忽听泠泠水响,在山间回绕,涤净心神。她心中微动,循声而去。不过十余息时间,便见有一道飞瀑,是山溪垂流而成,高不过五六丈,自山壁泻下,也不是多么壮观,只见清奇秀逸,击潭水声穿透澹澹烟气,再过山林,略有回音,与风声浑染,直若天籁。

飞上高崖,上溯百十步,恰有一块平整青石,横架在山溪之上,溪水从下方流过,飞落断崖。那边略为沉浑的声响,与潺潺溪流清音交织,轻重对比,清浊并举,虽是耳畔水声不绝,却别有一番静谧感触。

无羽落下,盘膝闭目而坐,约有一刻钟时间,夜里最黑暗的时段过去,东方天空渐成墨蓝颜色。此时,她只一拂,便有一个矮几凭空出现,架在青石上。上面依次摆下金阙玄丹墨、飞烟点仙笔、胞衣纸,百鸟铜尺镇纸等华夫人相赠的宝物,也配了一件上好砚台。

带出这符箓四宝的时候,张妙林还满脸不情愿,无羽也不想这样。

对一个主修并非符箓的修士而言,随身携带这些符法重宝,着实太过奢侈,只是,她必须要有所验证。

她铺开胞衣纸,以铜尺镇稳,又就近取来山溪水,并一些金阙玄丹墨,慢慢磨化成汁。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待东方霞彩乍现,飞烟点仙笔之紫毫,已饱蘸墨汁,点在胞衣纸上。

紫毫如烟,除金阙玄丹墨汁之外,无丝毫杂质,以特殊药材孕养制炼的胞衣纸,内蕴生灵精血,两相接触,便有灵光激发。此时恰是东方第一缕阳光落下,与天地阳和之气相接,纸上线条倒似燃起了金色的火焰,胞衣纸鼓荡欲飞,百鸟铜尺的镇纸却是放出丝丝灵气,镇压安抚。

如此异象,其实大都是宝物自身灵气激起,而真正的关键,依旧引而未发。

稍后,无羽脑后一道灵光冲起,当空化为一个高冠羽士,面目模糊不清,身上披星斗之袍,底色玄黑,身外有灵光明灭,在此似明非明的天色里,倒似将天上星域裁了一块至此。

这是无羽修炼《五斗三元真一经》到了一定境界,存思百窍诸神,外化五斗星君,又分化数十位真君法相,斗战争胜、注生算死,均大有可称道之处。只不过今日她使出来,只是搭一个桥。

那星君法相只存在了大约一息时间,通体星光便化为一篇怪离文字,收束成卷,是谓绛书宝文。此物随即飞落脑宫,化为真光虹彩,洗涤一篇记忆深处的道经。

《太微灵书紫文上经》!

这部经文,乃是思定堂所有经籍中最上乘者,一篇经义解悟,可直抵长生,诸弟子中,只有张妙林有资质根骨修炼其基础法门,但距离解悟,还有一段极其漫长的距离。

无羽却是另辟蹊径,借五斗星君法力,强行解读,只图其然,而不图其所以然,如此解法,竟然还真有些效果,虽是出了几次岔子,以至境界跌落,终还是做出了那太玄阴生符,一举赢得了华夫人的青睐。

华夫人这一条线,对思定堂来说,太过重要,无羽自忖修行资质不过平平,此世长生无望,便全力经营这条人脉,就像她使用星君法相的目的一般,要的只是一个铺路搭桥而已!

脑后又有灵光翻腾,化为一具法相。

这具法相更是模糊,只见一个戴九毓冕,披山川星月章服的魁伟身影,依稀有帝王气度,此为《太微灵书紫文上经》所谓“三帝五老”神明法相之一,与之同时,她脑宫中似有人低语,种种不可思议的灵光,便在低语中显现,如锦鳞穿波,起伏跳荡。

这都是绛书宝文强解经义的“收获”。

无羽真正落笔,这一刻,有钟声自天外响起,东来紫气化为一道若隐若无的丝线,自晨曦中飞落,胞衣纸上,灿烂金芒迸发,圈在尺余方圆,中有霞彩五色分明,具体的符纹分形,倒是难见清楚。

霞彩耀目,无羽忽觉有热气发乎心中,那里像是着了火,燥热难当,体表未及出汗,就给烘烤干净。

她知道,这是符法反噬之相,是她修为、解悟难以驾驭符箓造成的恶果,她要再强画下去,待符箓成就,内火焚身,她也要化为一捧飞灰,消散在天地之间。

无羽唇瓣死死抿住,其上血色褪尽,她仍在坚持,坚持等待那曾经到来的感应。

“如果你真的存在,你就来!”

她没等到答案,可另一边天际,却有吟啸如雷,倾压而来:“这次你往哪儿走!”

刺骨的寒风带着大片雪花,飞降而下,阴云垒垒,横过天空,将东来的阳光遮蔽,山溪瀑布的流动开始变得滞涩,溪水上甚至结了一层半透明的浮冰。

无羽嘴唇已经给咬出血点,错乱的气机似乎随时都可能将她绞碎。

太微饮日精开明灵符有崩溃的迹象。

这一道太微饮日精开明灵符,是《太微灵书紫文上经》中,与紫微饮月精太玄阴生符并列的灵符之一,能够以特殊的“服符”之法服下,增益修为,延长寿元。这本质上是一种运化至粹玄真的步虚术,本不应该用在此时此地,更不该由无羽这样的还丹修士使出来。

但既然用了,无羽自有她的认知和坚持,可惜,这个过程被打断了。

某种意义上,剧变的环境其实是帮了她,符法反噬导致东来紫气躁乱,而变异的环境隔绝阳光,将这一片天地纳入真人界域之内,使陷入进退两难境地的太微饮日精开明灵符,反噬力量不再那么强大。

无羽艰难地抬头,她看到了暴雪之中,那蜿蜒游动的长影,然后就是那对似有冰裂之纹的巨眸。里面倾倒出的,是比寒风冰雪还要刻骨的仇恨,裂纹里,则是堆满了无止境的贪婪。

她已经从回风道士那里,得知了鬼厌之事前后的变化,也就一眼认出了这头大妖的身份。

黑蛟真人。

由于实力和地位的差距,黑蛟真人却不认识她,放在平日,这位大妖也许连视线都懒得偏移,可是,来自于周边那刺激性的气息,让黑蛟真人绝不可能忽略掉这唯一可见的目标:

“你是谁?”

在冰冷的语句中,黑蛟真人仍保持着恶蛟的形状,庞大的身躯给人以极大压力,无羽自然也能感受到,但相较于符法反噬的痛苦,又不算什么了。所以她没有回答——主要是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量。

黑蛟真人有些狐疑,他看似急匆匆赶过来,其实心里也有盘算。

鬼厌昨日在旗剑天罗之下的发挥,以及最后脱身那一下,着实把他给震了,两相对比,他自认无法像鬼厌做得那么举重若轻,好吧,其实是把他放在鬼厌那个位置,他昨天就死定了。

更重要的是,鬼厌展现出的天魔变化,已经可以压制血疫龙瘟的效果,切断血脉的联系,为什么这时候突然又出现?

这里肯定有问题。

黑蛟真人当然可以认为鬼厌的天魔变已经到了极限,但那是最愚蠢的想法,经过昨日一战,他心中已经给了鬼厌以“最难缠的大敌”之称号,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不会再轻视那人了。

所以,他这么快赶过来,不是被贪欲冲昏了头脑,而是因为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找到了一个克制天魔变的有效手段。

而在此之前,他必须确认,鬼厌确实在这里。

在恢复的血脉感应追索下,黑蛟真人看到那女冠,第一个想法就是,此人定是鬼厌的天魔眷属,不然哪有这么巧合出现在此地?

但很快他的想法又有些动摇,概因女冠如今虽是状态糟糕,但一身修为,分明带着最正宗不过玄门气息。

当然,玄门修士也会遭到魔染,更何况是一个有走火入魔趋势的。想要查验也很简单,将女冠撕了,夺取魂魄,在嘴里一尝便知。

可他又不得不想到,这很有可能是鬼厌给他设的一个陷阱。

要知南国玄门势力极大,百宗千门,至少三分之一都列入玄门体系,错非其中几个“大户”各有法统,未能形成合力,就是论剑轩也要头痛的。

饶是如此,玄门在南国的影响也是根深蒂固,黑蛟真人便知道,若他事后要前往六蛮山,至少有五个以上他惹不起的宗门,横在他西去的路上,这比势力倾向于覆盖东南沿海一带的论剑轩,带来的威胁更直接。

眼下图一时之快没什么,接下来一无所获,回头还要做替罪羊,那才真叫恶心。

黑蛟真人一瞬间就想了这么多。他也觉得自己想得太复杂了,可要对付一个狡猾且强劲的对手,不管多么小心,都不为过。

心里转念的同时,他眼神如冰刀一般,在女冠身上来回切了几十遍,终于,他注意到了女冠出自玄门正宗,却明显与当世主流有些出入的特殊法门。

唔,这是……神明法相?

黑蛟真人巨吻裂开,露出尖锐的利齿,那是在笑。原来是上清宗那群丧家之犬啊!

原来他真的想多了。

他一下子轻松下来,他是经历过上一劫末,震惊天下的上清宗灭统之变的。若在千年前,见女冠这样的出身来历,他会有多么远跑多么远,不然就等着被太霄神庭满天下追杀,直至碾成渣子吧。

可如今,上清宗灰飞烟灭,太霄神庭也已坠毁在洗玉湖底,成为游人观瞻凭吊的遗迹,他又有何惧?

看女冠细皮嫩肉,修为醇厚,想必神魂亦是可口才对。

一念至此,黑蛟真人再没有丝毫犹豫,尖锐的指爪一探,真人界域便起了一阵波荡,看似微弱,但任何还丹修士在这一波震荡之前,都不会比朽木坚强太多。

在黑蛟真人的计算中,女冠转眼就要被暴风雪撕碎,只剩下神魂被他吞吃。

然而他看到的不是血肉横飞的景象,而是煌煌金光迸发,并有苍劲龙吟,横绝天际,虽然力量不算大,形不成对真人界域的冲击,可来自于血脉之中的特殊感应,却使他微微一冷。

紧接着,他看到了,在女冠头顶,正铺开一份书卷模样的东西,翻动的书页中,显现的不是文字,而是一个个似抽象,又似活物的龙形符纹,或断或连,却是放出朦朦金光,见多了,直令人眩晕。

黑蛟真人一声尖啸,差点儿从天空中直撞到山上去:

“八威召龙宝箓?”

无羽任宝箓金光沐浴全身,身上伤势渐有好转迹象,她之所以敢在宗门迁移的关键时刻,强制符箓,忍受符法反噬之害,最大的依仗,不是那虚无缥缈的可能,而是此宝箓随身之故。

当年,因为这上清八威召龙宝箓,她和回风道士各自的师尊,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那个时候,谁又能想到,会有这一日,这等宝物,会在两家手中来回流转,毫无滞碍?

无羽心头感慨流过之时,黑蛟真人正盯着她头顶符书宝箓,目不转睛。

上清八威召龙宝箓,传说是太古之时,一位玄门祖师,势压龙族,以其族中龙王之精血魂魄,映照神庭,点化为护法龙神,再成就此传承宝箓,里面有着太古时代,多位传说龙神的真名,可封召龙王,召灭八毒,为上清二十四宝箓之一,也是一件不需祭炼的天成秘宝,可说是天底下有数的宝物。

这宝箓对他的寒蛟血脉,有天然压制之力,此时他看那宝箓符书,只觉得煌煌金光之下,尽是血色,搅得他心烦意乱,却又有忍不住的贪婪。

说起来,这宝箓他虽是运使不动,可若能抽取里面龙王精血魂魄,又或者体悟龙神真名法统,可比吞吃鬼厌阳神更为合适。

他承认,这想法太过简单,以他的能力,毁掉宝箓可以,但要抽取其中力量,无异于痴人说梦。可是,他不行,不代表别人不行。

正愁西去投身,没有见面礼,若能将此宝拿下,他日还不能分一杯羹吗?

黑蛟真人在空中盘旋,没有即刻动手。他知道,上清八威召龙宝箓是一件极其难得的天成秘宝,只要有上清正宗传承,以特殊的心法,便能借宝箓法力,做出种种不可思议之事,甚至还能对他产生威胁。此外,他也怕一个不慎,给此宝造成伤害。

况且,还有鬼厌……

心中计算几个变化,黑蛟真人又一声长嗥,界域内寒气更是凌厉,元气运化凝滞,化为茫茫寒雾,所漫之处,山溪瀑布,顷刻之间便被冻结,水声不再。

这是冥极寒雾。

黑蛟真人修炼千载,手法老到,巧妙控制着界域压力,纯以寒意,磨消女冠元气,使她只能运使宝箓自保,无法反击,若真要强行使用燃烧先天元气的秘法之类,冥极寒雾的寒意便会趁虚而入,瞬间冻结气脉,把女冠拼命的机会也扼杀掉。

这计划不算干净利落,可两个境界的巨大差距,却能将意外降到最低。他更多注意力,还是戒备那仍无影踪,却将血脉感应留在此地的鬼厌。

冥极寒雾中,无羽确实只能苦苦支撑。

她还握着飞烟点仙笔,笔尖也依然在胞衣纸上逗留,这不是装腔作势,而是实在没有余力动弹。

若不是上清八威召龙宝箓护身,在雾气显化的第一时间,她就会给冻成冰雕,便是如今,通体气机也像是绷紧欲断的弦,呻吟中随时可能崩溃,此种境况下,她明知激发宝箓的威能,可以对墨玉寒蛟出身的大敌造成威胁,却是没有半点儿余力。

还丹和真人境界的差距,尤其是在真人界域内的差距,就是这么让人绝望。

但让她痛苦的,并非只有寒雾而已。之前符法反噬的热燥之气,仍盘踞心口,如油煎火烤,内热外寒的夹击,让她已经模糊了寒热的界限,只剩下最纯粹的痛苦,如毒蛇一般噬咬她的意志。

她意识变得模糊起来,眼前寒雾弥漫的死地也变得不那么实在,反倒是有些虚影在眼前流动,变化出种种奇妙形象,莫名就带起喜怒哀乐等等情绪,不可自抑,就和四日前她走火入魔时,一模一样。

也正是因为这些诡异的情绪,之前纯粹的痛苦,反而有些缓解了。

她愕然发现,在黑蛟真人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压力之下,就这样多出了一份儿“空隙”,供这些无头无尾的情绪奔流——毫无疑问,这并非幻觉,而是一种可堪与真人法力相抗衡的力量!

明悟如月,在心头升起,照亮了一片区域,但有更多的疑惑、迷茫乃至恐惧的情绪,像是乱缠的藤蔓,交织成片片阴影,封锁了灵光的扩张。

简单来说,她不愿再想下去。可这时,一贯占据绝对优势的理智,却用最简单的道理彰显一个事实:

你最怕什么,就来什么!

这一刻,冰火夹击的痛楚真的不算什么了,错杂的情绪化为远比冥极寒雾更浑茫的雾气,淹没了她。这其间,无羽感觉中像是过了几个时辰,但其实不过一瞬。然后她用仅有的,却也是最坚硬的理智投放出一个信息:

“你能给我什么?”

情绪的雾霾在翻涌,下一瞬间,在层层雾气之中,光芒普照,扫荡阴霾。

那是一方法印,通体玉白,晶莹剔透,印钮为双蟒交颈,中衬瑞兽之形,整体算不上多么精致,可那寥寥几笔勾勒,便有虚渺深幽之真意,无声漫过。

这法印形象只一闪,便隐没在玉泽华光之中,然后夺目的光芒也飞速黯淡下去,可那独特的印记,却化为微妙气机,跨越不知多么遥远的距离,从情绪的雾霾中渗透进来。

无羽身上一震,周身几被寒雾封绝的气机莫名活跃,竟是接触到外界天地元气,内外重新贯通,对此时的无羽来说,真如甘露天降,刹那间周遍全身。

她胸口火燥之意立解,气机更是圆转如意,凝滞在胞衣纸上的飞烟点仙笔尖,便如自旋之磨盘,缓慢流动起来,数转之后,便化为轻盈,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而此时,那法印又自显化,却是持在模糊的帝王法相手中,在已完成的符纹之下,隔空一印,留下清晰却难以解悟之印记。

这一刻,笔尖处真似亮起了一个太阳,迸射的炽热光线,甚至穿透了茫茫寒雾风雪。

胞衣纸化为灰烬,飞烟点仙笔也给弹开,她座下青石,也无声崩解,连带着下方冰冻的山溪,也在喀喇喇的声音中,冰层开裂,什么百鸟铜尺、金阙玄丹,统统坠入冰缝,被下方涌动的暗流冲走。

无羽没时间顾及这些,因为灵觉告诉她:紫微饮日精开明灵符,便在此刻成就!

她根本没来得及细看一眼,那近在咫尺的太阳,就分化出五色霞光,扑上脸上,自五官七窍钻入,化为阳火,从天灵直烧到脚底。什么冥极寒雾,绝命冻气都是冰消瓦解。

只这一瞬间,无羽已经获得了驱动上清八威召龙宝箓的力量。

没有任何迟疑,她全力发动!

宝箓金光如水波般流转,虽不过方圆丈许,却如深不见底的潭水,而其中,却有血光翻腾,宝焰飞卷,焰光覆盖里许方圆。血色焰光应是对蛟身有克制之力,所照之处,黑蛟真人的长躯,奋力扭动,上飞下跳,不使之沾身,一时竟狼狈不堪,怪啸连连:

“隔空传功?他娘的……是传了真意过来!”

而且,还是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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