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天亡人亡 东海血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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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古有鲲鹏,鲲鹏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因其巨躯无边,唯借水之力,可游于北冥;借风之力,可徙于南海。故而,其驾驭风水之能,举世难匹。

逍遥鸟刚刚开发出来的血脉传承,便是风水神通。

九曲碧水实质为精纯阴煞,但其发动之势,既然沾了水形,便要受到逍遥鸟神通影响,沧浪水波之前,碧水斜引,已经成形的八面围杀之势,陡起逆流,不免有些混乱。

逍遥鸟便在此间,振翅飞起,带起水幕千丈,更有风声呼啸,吹卷水光,沥沥洒落。看似一场急雨,洒在九曲碧水之上,却使之波纹层生,如剑水势,竟然为之错乱不堪,对余慈的威胁,自然也就几近于无。

逍遥鸟再一振翅,就飞越其上。

身在局中,余慈还不怎地,可在别处,却有人啧啧称奇。

距离战场数百里,悬空楼台之中,立下一个巨大的水镜,受那边混乱的天地元气影响,镜面上偶有扭曲,却大致将盖大先生两人的争战显现出来。

楼台之中,尤其是这第三层,均是修行界第一等的人物,受人之邀,齐聚在此,赏景游玩,也是彼此交际,互通有无。不曾想遇到这一出意外,坏了游兴。

可他们调整得也快,反正也没有特别明确的目的,都是出来玩儿,随着此楼主人立起天巫水镜,便也兴致勃勃地观起战来。

此时见逍遥鸟挥翅成风雨,有人便道:“这风雨之势,竟然可使九曲碧水冲势受限。要知这可是在万世冢界域之中,我怎觉得,其间隐然已有界域雏形……诸位以为如何?”

“逍遥鸟本是天地异种,若非灵智受限,期以千年,定是纵横天下的大妖,若是真有先天灵秀者,悟道通玄,拿出真人界域,也不奇怪。”

“不然。”

之前“斗符对弈”的两人之一,北地三湖声名卓著的散人伊觉,生性狂狷,出言直率:“天地法则,疏而不漏。既然苍天局限其灵智,又有迁徙天瀑之法,使其有返溯祖脉之机,便不可能再给出别的出路。此必是逍遥鸟背上之人,使了手段。”

此时也有人笑:“都是散人,不知那敢做盖大先生敌手,又与伊师‘齐名’的,却是哪个?”

楼上都是明眼人,高空中两人乍一交手,便能估个差不多。知道那“余慈”修为仅是步虚阶段,故而拿来调侃。

伊觉却也不恼。他虽是性子古怪,但向来乐于提携后进,否则也不会有“伊师”的称号,嘿然笑道:“此人敢以步虚修为,力抗‘冢中人’,真有我当年几分风采。这样罢,我就赌他这回能安然遁走,名传天下!”

“彩头呢?”

“自然就是我那‘含翠壶’,恰好与张真人不分胜负,难定归属,就放在此间如何?”

当下就有一人拍案笑道:“只要张真人不恼,我仝续和你赌了!”

正说笑间,那边的交战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逍遥鸟刚刚解封的血脉神通,与已臻圆熟的真人界域对抗,明显还是后者更有力些,在最初的干扰过后,其风雨之势,对万世冢界域的影响,就在迅速萎缩。

不过,在其体内,《未来星宿劫经》带来的巨大变化,还在以迅猛的速度进行中。在逍遥鸟的神魂最深处,一枚玄妙种子结下,与之同时,其血脉变化的讯息,也烙进种子之中,意图从早已预设的联系渠道,传递出去。

然而,由于通灵巫术始终将逍遥鸟和余慈联系在一起,作为法门的提供者,余慈也就自然成为了讯息必须经过的一个节点。

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在三方元气的困锁下,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从中逃出,就是余慈自己,也仅仅是用了取巧的办法,灵活驾驭这片“封禁”而已。所以,讯息,还有同时带出来的力量,就这么锁入了承启天。

也使得余慈和逍遥鸟之间,产生了直接的心神联系,不需要通过幽蕊来转接。

此时,余慈的命令也下到第二阶段,逍遥鸟趁着风水神通的影响未歇,便要再次虚空穿梭。如今三阴无遮法身被破,盖大先生也很难再以遁入万世冢的方法,躲避穿梭虚空地的冲击,这无疑是遁走的最佳方式。

可这时,阴冢界域猛然一缩。

范围的变化只是表面,真正造成的影响,便是元气激荡,竟是产生了禁锢虚空的效果。连续九次穿梭,终于让盖大先生找到了一点儿脉络,以界域强行扭曲这片天域,打断了逍遥鸟穿梭虚空的神通。

这种干扰无疑只是暂时的,可他需要的,不就是这一点儿机会吗?

虚空穿梭不成,双方距离瞬间拉近,冲击不可避免。

余慈扫了幽蕊一眼,直接将太初无形剑祭起,寻隙而进。可毕竟是在他人界域之中,第一回偷袭之后,太初无形剑便不算那么隐秘了,那边盖大先生吃了一次亏,更加敏感,也有所顾忌,余慈干脆使其悬而不下,保持着威慑,而真正冲击上前的,是刚刚开启了血脉传承的阿大。

逍遥鸟在沧浪水波中,奋勇向前,可这时,盖大先生将九曲碧水收回,虚空中一个变化,却是山石崔嵬。

在界域之中,虚空置换,也只在一念之间。这下逍遥鸟的风水神通再使不出来,而盖大先生也没有给它任何反应的机会,奇石如狼牙,狰狞可怖,横在半空,使得阿大直接“撞了山”。

未等从昏眩的境况中恢复,立于万世冢之上的盖大先生,已经伸出手来,指尖所向,阴冢界域颜色愈发黯沉,淬炼到极致的阴气,吞吃一切阳属元气,包括生命。誓要将余慈和逍遥鸟,直接拽下幽冥世界。

这是阴山秘传“九幽轮指”,一旦成功,余慈、幽蕊还有逍遥鸟,都要被抽干阳气,化为阴邪之物,被收纳进万世冢中,成为阴鬼之流。

余慈有天龙真意护持,还算好一点儿,可幽蕊已经是玉体寒透,整个人便像是坠入冰窟,思维都似给冻结,但她却拼尽全力,维持着神智灵明。这并非垂死挣扎,而是某种奇妙的信心之故。

便在此时,她陡地听到一声厉喝:“走!”

幽蕊微愕,却没有任何置疑和迟疑,灵巫逾界神通开启,虚空破开,她拼命一纵,投身其中,随即不见。

盖大先生心头一紧,这是和逍遥鸟截然不同的神通模式,他也不能限制,更何况,他不并以虚空神通见长,初时的困禁起效,后劲儿就已经急剧衰减。反过来,那巫女的遁走方式,却是让他的界域封锁,出现了一个法则上的空隙。

不用怀疑余慈捕捉战机的能力,太初无形剑寻隙直进,剑锋转眼已到盖大先生脑后。

想到之前那一记贯刺,还有仍自浮动的道基,任盖大先生道心如铁,也觉得头皮发麻,不得不分心照顾。

可太初无形剑只是作了一个逼直的进攻姿态,刺人骨髓的锋锐之气,在盖大先生意念倾注之时,立刻烟消云散,转移了一个方位。

与之同时,他又听到余慈一声长啸,座下逍遥鸟也随声附和,海潮般的嘶鸣声中,被困拘在阴冢界域中的其他五只逍遥鸟,应是得了什么信号,都是放开气息响应。

当然,他座下这只受强力控制,刚吼了半声,便给压下,但其余四只,却四面纷飞,且每一个都用出穿梭虚空的神通,且是先后主次、上下方位、缓急轻重各有不同,便似是四个精通联手合击之术的高手,挑着他最难受的位置,接连四记重击。

虚空禁锢终究不是他擅长的本事,四次冲击过后,刚进行一半,余力就再难维持,随即崩散,逍遥鸟群也在不绝的嘶鸣声中,就此四散开来,而几乎不给盖大先生喘息的时间,穿梭虚空的神通就再次发动。

本来嘛,就是长生真人,也没可能以一己之力,捕获一个逍遥鸟群,盖大先生能够拖住鸟群这么时间,已是世间罕有,此时已经到了极限,若再主次不分,定然是左支右绌,所以,他放了!

四支逍遥鸟逐次消失在虚空深处,结伴远走,座下逍遥鸟本能又些激动,身子在发颤,旋即被盖大先生压下。在此期间,他始终没有放松对余慈那边的控制,因为那年轻人的意图很明确,就是要转移他的注意力,九幽轮指的压力,一刻都没有止歇。

余慈凭借天龙真意抵挡,可逍遥鸟的生命力,却已经开始流失,冲击力不断衰弱。在崔嵬山石之间,扑扇双翅,却再难带起风雨,且群鬼扑食,此起彼落,让它艰难万分。

逍遥鸟若亡,余慈则再无抗手之力……

盖大先生这样想着,陡然加剧了掠夺逍遥鸟生机的强度,可在这一瞬间,他看到余慈身形倏然扭曲,像是被风吹散的薄雾,消失在原处。

视觉上如此,可在阴冢界域之中,余慈移动的轨迹,他仍能够把握。这个意志强韧的剑手,正贴着逍遥鸟巨大的身躯,绕了一个弧线,然后他就看到,正围着逍遥鸟的群鬼阴兵,纷纷抛跌,少数半空就化为烟气,显是被余慈干掉,转眼间,硬是给清出一块区域。

逍遥鸟为此多扑扇了两下翅膀,但终究难以抵抗“九幽轮指”的攻伐,提速艰难。

不过盖大先生倒是对余慈认识更深,这种人物,当真是给点儿机会,就能兴风作浪。而且骨子就是争夺主动,不肯稍落人后。他倒是很好奇,这位剑手,还会用什么方式,来扳回局面。

正想着,逍遥鸟明显偏了一下方向。

这还要托余慈清出区域的福,而这一次转折,看起来笨拙,是本能的反应,可在盖大先生看来,却是一下子引偏了“九幽轮指”的压力中心,需要他进行小幅的调整。

可这时,另一侧的余慈同样一个偏移,和逍遥鸟的距离似乎拉开些,但却分流了九幽轮指的压力。

两次移动,有一个先后,但配合得天衣无缝,其中涉及的气机变化,以亿万计,若非精密计算,便是依仗着令人称羡的本能判断。

但有一点无庸置疑,这并非巧合。自此之后,一人一鸟便是一发不可收拾,十分之一息不到的时间,连续数次移位,迅若电光石火,每次都让盖大先生有些难受,不得不有所调整,等他回神过来,却见到逍遥鸟的速度已经提升了一线。

而余慈,正扑到鸟背上去。

这一人一鸟什么时候,竟然是心神相系,无有区隔?便如两人联手使剑,配合得天衣无缝,还有之前那四只逍遥鸟,也都类似,便是以驭兽著称的几个宗门,也不过就是这样吧。

盖大先生隐约觉得,自己捕捉到了余慈某个秘密,可这时候,最关键的问题是,那一人一鸟,冲势再起,而且看起来,九幽轮指竟然局限不住的趋势。

这没道理啊……刚刚在气机变动方向,他确实有些被动,但还是牢牢掌握局面,九幽轮指抽吸阳气的主流仍未改变,界域也给予了最大的配合,但这种滑不溜手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

此时,余慈和盖大先生的方向是斜斜错开,盖大先生正好可以看到余慈的侧脸,他忽地发现,这个年轻剑手的周身气机,也有变化,这种变化直接传染到逍遥鸟身上,又与逍遥鸟正自勃发的虚空穿梭神通相和。

能与虚空神通相和的,唯有虚空神通。

盖大先生终于恍然大悟,怪不得前面九次虚空穿梭,把他逼得精疲力竭,对方却是龙精虎猛,还设下几乎致命的埋伏,原来是这个缘故。

惊讶的绝不只是他一个,在彻天水镜的帮助下,这一刻,距战场千里开外的悬空楼台上,不知有多少人发出慨叹:

一个步虚修士,竟然掌握了虚空神通!

许多人都开动脑筋,像这种消息、这种目标,运作好了,可是一笔无可估量的财富!

也在此刻,在余慈不惜暴露本人虚空神通的情况下,心神激震的盖大先生,再也拦不住一人一鸟的突击,眼睁睁看着他们开始了第十次虚空穿梭,一个敛翅,便在幽暗的虚空中消失不见。

主持着阴冢界域的他,就像是背负着厚壳的乌龟,转眼被干净利落地甩掉。

盖大先生眉间青气,已经沉如乌墨。

他想到了自己的修行——那就是速度,对比强烈的速度。

自他继承万世冢后,便知阴冢威能如山,同样压力如山,从那时起,盖大先生傲视北地的修行速度,骤然狂降,三百年方步入长生,这虽然已经是上乘水准,但和之前十七结丹,四十步虚的速度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

而长生久视之后,他虽然久经磨炼,一颗道心,淬炼如金铁,不为外物所动,一应魔劫,都是远避,却迟迟无法再进一步,宗门内的先行者都说,成也万世冢,败也万世冢,一日他无法完全降伏这具历代先辈心血所聚的法门传承,就一日无法臻至更高境界。

他再怎么惊才绝艳,比历代先贤如何?比先贤合力如何?

年青时,他像一只展翅遨游的逍遥鸟,继承万世冢后,他就是一只负山的巨龟。就像现在……

他咧嘴笑了一下,便在这自嘲的笑容里,他心神却是清澈见底,既然已经开始,那么:

就是负着山岳,也要飞出逍遥鸟的速度来!

座下逍遥鸟一声呻吟,却是展翅奋飞,同样开始了第十次虚空穿梭,可这一刻,巨鸟口鼻同时溢血,坚韧的皮骨翎羽,其生命光泽,也急剧黯淡下去。

逍遥鸟的虚空穿梭是天赋神通,只要精力可以支持,一天使个三五十回也不算什么,可问题是,由于没有沟通渠道,盖大先生必须时刻都保持着对它的压制,尤其在它穿梭虚空时,为了探知其神通根源,也为了安全起见,更要使出重手法,摸索其神魂元气的流向,八九回下来,已造成了相当程度的伤害。

盖大先知道,对他来说,每进行一次虚空穿梭,都是危机,都很可能再没有下次机会,而本次穿梭虚空,没有三阴无遮法身的变化,必须用更稳妥也更残酷的方式,确保成功。

万世冢的阴影降下,覆盖了逍遥鸟大半身躯,某种程度上,万世冢已经强行植入了大鸟体内,逍遥鸟惨嘶声中,前方虚空打开,巨躯一投而入。

“得!什么都看不成了。”

悬空楼台上,看彻天水镜上画面,迅速转为明亮的蓝天,本来是赏玩春景的众人,却都没了兴致。相较于年年可观的春景,已经惯例的交际,还是这种意外情况,更有意思,如今再转回,实是味如嚼蜡。

便在楼中众修士私语摇头之时,层层帘幕之后,一直少有开口的女子,以低沉的嗓音发声:“有关这位余慈,已找到些头绪,请诸位一观。”

说着,丧失最大作用的彻天水镜上,便有段说明文字显现。

“余慈,中南部陈国人氏,少孤贫,行乞为生,后拜入双仙教……”

如果余慈本人在此,看到这段说明文字,定然会惊讶于这段信息之详细,竟然将他的出身来历、在离尘宗前后的所作所为,条条列出,虽然里面有许多都是大路边的消息,未免有不详实之处,对于他在北荒的经历,也只是以怀疑的描述,稍点了几句,但如此短的时间内,收集到相关信息,实是不可思议。

不过,悬空楼台上的众人,倒是早已习惯了此地主人的神通广大,一门心思只在这信息中找寻有价值的东西。

“这余慈,原来是离尘宗的弃徒?”

“说不上弃徒,不就是个外室弟子……”

“我倒是记得,大约二十多年前,剑园破败一役,有个离尘宗的弟子,很出风头,一直撑到最后,全身而退,似乎就是叫余慈?”

此言一出,一些人便惊讶:“还有此事?”

剑园一役后,离尘宗和洗玉盟联手发掘其中剑仙遗产,其热潮一直持续至今,才略有消歇,只不过作为最大得益者的离尘宗,对剑园一役,一直保持着某种暧昧的态度,对里面信息,语焉不详,若余慈是如此关键人物,说不定还有用处能榨出来。

这价位,可越来越高了。

还有一些人,倒是更奇怪说话这位。

“杨师竟然会记得这种后辈。”

“嗯,此子与我那位甘师侄,曾结善缘,时常听她念叨,也就有了些印象。”

杨朱平淡说话,他一身素袍,端座席后,手上却是时刻把玩一件玉玦,有一种不拘礼数,却不逾矩的独特魅力。

就在北荒之事的这十多年,杨朱已经成为了北地三湖区域,最锐意进取者的代名词,迈入真人境界不久,竟然挟锐气再渡劫关,此时,已是迈入劫法宗师的境界,为四明宗的座师首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杨师”之名,可比伊觉的“伊师”来得名正言顺得多!

在座客人之中,他也是身份地位最高的一个,此时就坐在首席,不管之前多么热闹,都没有开口,而一开口,就提起所有人的兴趣。一时席间又是议论纷纷,杨朱则是微笑看着,不再参与。

有切身利益相关的两位,最是热切。仝续微黑的脸膛抽动两下,虎目盯着彻天水镜,看了半晌,方道:“这么一算,此人入道才几年?”

伊觉笑吟吟的:“总不到一甲子,嗯,四十来年?”

“拜入离尘宗后也就二十年吧,比盖勋不逊色到哪儿去啊。一块明珠宝玉,方回老儿也会走眼?”

有阴损的便笑:“他走眼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有人笑着响应,有人则更关心现实情况:“他们到哪儿了?仝、伊两位道兄,便是赌赛,也不能半途而废吧。”

仝续和伊觉对视一眼,倒是异口同声:“这就要看夏夫人的手段……”

这回,帘幕后面却没有即刻回应,些许的空白,让在座修士都感觉出异样,悬空楼台中静了一静,之后,帘幕后才传出声音:

“诸位稍安勿躁,他们已经到了万里开外,超出彻天水镜的范围,只能中转几回,有些延迟,而且……那边也出了点儿状况。”

正说着,彻天水镜上,有关余慈的信息缩到一角,新的光影铺展开来,只不过在几片破碎的天空、山川景色间,映入人们眼帘的,却是一片刺目的血海。

楼台中,众人面面相觑:“怎么回事儿?他们两个呢?”

正说着,画面再一转,旁移了大约七八百里,人们便看到,逍遥鸟群重又聚合,只剩下五只。至于另一只……

“跟丢了?”

对万里开外的人们如何想法,盖大先生完全不感兴趣,他也确实没有分心旁骛的机会。

穿梭虚空,其实就是在那一瞬间,跳出本来世界,在无尽虚空的间隙中,寻找一条捷径,重新回归,一个不慎,远出十万八千里不说,甚至可能困死在无尽虚空的陷阱中,永难翻身。

逍遥鸟身具天赋神通,在血脉中,又有着冲击天瀑的本性传承,以此定位,方能锁定方位,百不一失,可随着生机损耗,自身血脉也被阴冢污秽,这种能力也就在急剧消褪之中。

只差一线……

盖大先生已经看到了真界区域明媚的春光,可在此刻,座下逍遥鸟突然就崩溃掉了,生机瞬间断绝。失去了依仗,那无尽虚空之力,绝对堪比天劫,他只觉得身上一轻,已经被破掉的三阴无遮法身,根本就无法遮挡这虚空绞杀之力,也在瞬间步入崩溃的边缘。

如此绝境,盖大先生却是“哈”地一声,座下逍遥鸟,全身气血都被万世冢抽取,化为阴物妖尸,被收纳进入。

借此精血供奉,他稳了一稳,紧接着,天灵上灵光冲霄,就是无尽虚空之力,也不能扭曲,那是他不灭阳神,稍一盘转,就落入万世冢中。而他肉身,则像高温下的蜡汁,整个融化,也被收入万世冢中。

万世冢崔嵬怪石之上,放出碧焰千丈,有一尊华美王座显化出来,盖大先生便高坐其上,王座周边,万鬼慑伏,如朝拜之状。

顷刻之间,最后一层薄薄虚空屏障轰然破碎,万世冢冲入了本来世界,而前方,就是驭鸟高飞的余慈。

悬容楼台上,仝续“砰”地一声,掌拍席案,放声大笑:

“九幽阴尊无上法!盖勋,老子服你啦!”

阴山派是一个有着完整道法传承的宗派,而且,他们是有限几个在八景宫这类顶级门阀之外,有不只一条修行路途的大宗门之一。

也就是说,他们有不只一种度劫秘法。尤其难得的是,只在鬼修领域,他们就有两种,一种是冥寂阴雷秘传,一种就是这九幽世尊无上法,此二者与人身修行的黑日三法身一起,并称为阴山三绝。

其中这九幽世尊无上法,正是盖大先生修炼的度劫秘法。此法与万世冢法门一脉相承,可以说,正是节制、驱役、祭炼万千阴兵,借之修行、应劫的无上法门。

该法门本是鬼修之术,借鉴了佛门神通,投入万世冢后,化身为鬼,通过修炼,借阴生阳,祭炼阴兵的同时,也可生就不灭不坏的真形法体,以此为一九幽轮回,便如转世投胎一般,是少有的能够帮助鬼修重塑肉身的修道路径。如此这般,可以辟除鬼修面临的大部分劫数。

如今盖大先生是取出本意而用之,将原有真形法体化液,融入其中,刻意使形神分离,通过艰苦修行,使之重归于一,若能完成,便能把三阴无遮法身重新修炼起来,且更有增益。

但这是半毁修行的苦行之法,阴山派修炼的人极少,他能够下这种决心,确实值得人惊奇赞叹,当然,面对一个步虚剑手,拿出压箱底的本事,才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要知一旦进入“轮回”,度劫、修炼就是主流,动辙数十、上百年不能分心旁顾,否则劫数降下、阴兵反噬,也不是玩的。

仝续那样夸张的姿态,其实更多的还是讽刺——盖勋你至于么!

盖大先生觉得很自然,几百年来,他已经走了四遭“九幽轮回”,对这种状态相当熟悉,王座之上,他的阳神已凝就鬼身,几如实质,与常人无甚分别,而万世冢便似化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对万世冢的控制力,也达到巅峰,万千阴兵,如臂使指的感觉,真的非常美妙。

但这次,美妙的感觉却很难冲刷走心中冰寒战栗的危机感应。

在冲破那一层虚空屏障,重新锁定余慈之后,他似乎是触动了某个深藏在心中的机关,似乎是险险迷失在无尽虚空中的后遗症,让他有些触动,有所得益。

不错,对他这种境界的人来说,一次近乎蛮横的穿梭虚空旅程,带来了相当的机遇,之前分析的逍遥鸟神通,还有一直以来,对万世冢所蕴虚空法门的理解,交汇在一起,竟是灵光闪烁,一时不得止歇。

但盖大先生心里有数,这些感悟,或可形成新的神通,但在收益的“背面”,定然有着相应的劫数。

对修士度劫,此界常有一个说法,即“大劫大神通,小劫小神通”,其实除却四九重劫之外,世间劫数本无大小之分,就看修士与天地法则意志斗智斗力。

只要能在天心攻伐之前,先一步补上弱项,就算赤地万里,销熔虚空,又能如何?大劫也能当小劫过,劫后更可获益无穷;可若对自家破绽一无所知,那就真是作死了,一个妄动的念头,都可能导致万劫不复。

当然,人难在自知,就算是长生真人,也不敢说清楚自身每一个弱点,相反,因为强大的力量和漫长的生命,他们一旦陷入某种“迷茫”,其自生的障碍,会比一般人强大千倍、万倍,也就更难突破。

在静室闭关所不能解决的,外出修行、自蹈险地,是个不错的办法,说白了,就是借用外力,测试自己的缺憾。天劫,就是最有效、最危险、也最难把握的“外力”。

天地法则意志在寻找盖大先生的破绽,而盖大先生也在利用它,借此摆脱“灯下黑”的困境。

此时此刻,看着前方逍遥鸟背上,持剑而立的余慈,盖大先生能够感觉到,他与那个年轻剑手之间,有莫名的力量相勾连,这股力量,本就是他不远万里,追袭而来的源头,现在愈发明晰,可以肯定的是,这与劫数相关,而且,是直抵他要害的那种。

越是这样,盖大先生越是冷静,已经开启了九幽世尊无上法,余慈本人的战力,对他来说,就几近于无,但其与逍遥鸟具备的虚空神通,实在太过麻烦,绝不能再给他发挥的机会。

目光只一对,盖大先生按在王座扶手上的手指,轻轻敲击两下,低伏在他脚下的万千阴兵,其虚无的眼眶,却是齐齐亮起,与之同时,万世冢显化的体积在疯狂扩张,眨眼间,这一片不知方位的虚空中,便立起一座乱石垒垒的险峻高山。

高山之上,九曲水溪盘转而下,其色幽碧,流至山脚,随即旁引而出,化为一条茫茫大江,却是缈如烟带,绕山一周后,横亘半空,所过之处,两边徐徐显化出一片黯沉的区域。

妖异古怪的石头构成了“大江两岸”,可细细去看,那些石头更像是扭曲的雕像,无数种人身、兽躯拼凑在一起,似乎还能听到里面错乱的哀号,但再一恍惚,那哀号就又化为了大江的浪涛声。一波方从现世中来,一波又往冥境中去。

九幽世尊无上法,顾名思义,一是指“九幽轮回”,二是指能够借用九幽之力——虽然没有谁能够完全确证九幽冥域、或者说是阎罗地府的存在与否,但在无尽虚空之后,确实有那么一些广袤无边,但又死寂衰败的世界,以常人难以理解的方式,吞噬各界生灵死后的先天印记,让他们以另一种方式,短暂或长期地存在。

这些世界,亦可冠以九幽之名,盖大先生此时,便是逆向抽取九幽冥域的力量,与万世冢的运转法则相结合,化现出更严密、更牢固的界域,在这个区域中,他只一个意念,便能将寻常修士昧去真灵,打落九幽。

只不过,意志坚定的余慈肯定不在此列。

此时,余慈仍站在阿大背上,后面是重又聚合的逍遥鸟群,且维持着相当的速度,然而阴云乌霾四面聚合,其扩张幅度更加惊人,顷刻之间,千里方圆,都纳入其中,九幽碧水,茫茫大江,上下纵横,空气已化为裹带着冰粒的寒潮,不仅是冷到了骨子里,还一直浇透心神,使分身意念的流转,都有些迟滞。

其实,盖大先生拼力追袭而至,已经有些超出原来的判断,虽然余慈和他控制的逍遥鸟群,还有一个虚空穿梭的底牌未发,但目前这种情况,虽无虚空封锁,却胜似封锁,逍遥鸟虚空穿梭发动再快,能快过念起念灭吗?而若不使用此一神通,千里路途,便是逍遥鸟,也要花上一刻钟的时间……

所以,余慈不逃。

他手按着阿大的翎羽,感受其身躯内部,气血运转的法度,《未来星宿劫经》确是一部令人惊叹的上乘经典,阿大自入门之后,短短时间内,气血神魂已尽有法度,周身潜力徐徐激发,兼有血脉神通,若不是天生灵智有所欠缺,无法尽展其高速灵变之长,此时必是个足以纵横天下的大妖无疑。

但灵智部分,却可以由余慈这边补足——在入主鬼厌,且渡过天劫之前,他也没这般能耐,可现如今,他一颗分化念头,乃是实实在在的真人境界,在认知一环上,并无本质差距,纵然如今分身投影的层次还低一截,感应、反应都有些逊色,也能将就。

目前境况下,阿大就是他赖以生存的基础,至于其他四只逍遥鸟,都还没有领悟到家,如今又没了幽蕊的通灵巫法,借着阿大和它们简单交流还成,更复杂的信息,已经没可能灌输进去了。

逍遥鸟群开始偏折方向,绕了一个颇大的弧线,这是在测试盖大先生当前的战法,也在琢磨如何才能将刚才埋下的暗手,更有效地利用起来。

万世冢所形成的崔嵬山岳之顶,盖大先生坐在王座之上,手指再次轻敲扶手,已经覆盖千里方圆的界域四方,忽有光气冲霄,煞雾弥漫,四个强绝的反应几乎同时显现。

光气煞雾之中,鬼声啾啾,分明是阴森鬼语,但因数量众多,嗡然而起,倒也别有气魄。而更实际的是,这四方四域,威压叠生,竟然有四个真人级别的力量,交错共存,还能彼此增益。

此刻又把压力齐齐聚焦,余慈只在南国远空城,遭遇“旗剑天罗”之阵时,见过这等场面,但真论严密,似乎还有所不如。

“玄门才有一气化三清之法,这盖大先生竟还能一域成四鬼?”

殊不知万世冢毕竟是各代先贤心血齐聚而成,其中鬼王级别的阴物,已经有真人境界,灵智不逊常人,且有五个之多,只是修炼法门有些缺憾,战力比真正的长生真人,要逊上半筹,可一次驱使五个真人级别的鬼王,绝非易事,大多数时候,盖大先生并不驱动鬼王,而是利用其阴力加持其下将帅之流,以鬼阵克敌,但使出这九幽世尊无上法后,盖大先生阳神居于阴冢之中,本人神通不减,更能利用阴冢法力威能,使五大鬼王俯首帖耳,发挥百分之百的实力,再辅以鬼阵,战力暴增至少十倍!

此时他分出四个,镇守四方,形成“幽冥大威天狱”的格局,这根本就是应对天劫的架势。

拿出这等手段,寻常真人修士,他也信心十息之内斩下,遑论余慈?

可这时,余慈却哑然而笑。

其实他难受得很,三方元气构建的肌体,像是软泥般来回变化,好不容易才稳住,却也是虚弱了很多。

然而,他难受、惊讶却不绝望——也轮不到他绝望,这边就算给碾成粉末又如何,他的本体也还安全得很,不可能受到致命影响,反倒是这份儿经历、感悟,甚是宝贵,这让他心态不好都不成。倒是逍遥鸟群,除了阿大以外,其余那些,直接给压崩了,此时便如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

在山巅,盖大先生也没有胜利在望的喜悦。他神色不动,如坐关,如参禅。他只想知道,那东飘西荡,似在心头,又似在天外的危机感,究竟源于何处?

至强之时,至弱之机,那答案离他越来越近了。

也在此刻,界域一角,被红光照亮。

盖大先生心头突地一跳,这红光不是原本的路数,而是新加入进来的别样感应,其质性诡谲,很给人压力,以至于险些就混淆了原有的认知,使他心神微乱。

既然是在界域范围内,他一动念便已知晓究竟,原来他这一路穿梭虚空,已经来到北地三湖区域,现在是刚刚越过黑水河,还在北荒和三湖区域的交界位置,也是个人烟颇密集的地方。

然而红光起处,其情形便是盖大先生这样的,也要皱一皱眉头。

那里本来是一个环湖而建的城池,面积颇广,又相隔数百里,他的界域也只扫到一点儿边角,估摸着那里的居民当不下数百万,在北地三湖,也应是个比较知名的地方了。

可界域所至,却扫不到半点儿生机,反倒是那凄厉凶戾的死气浓郁非凡,倒和九幽冥域仿佛,也是因为如此,刚刚灌输了巨量九幽之力的界域,对其感应就不那么敏锐。

可当这边死气浓郁到一定程度之后,其质性骤然变化,便像是冰冷的油质上,突然弹入一朵火花,轰声爆然,其温度疯狂飙升。便是阳神化为鬼躯,便是“幽冥大威天狱”布下,盖大先生都能感觉到烧灼的痛感,几乎无视了距离的限制,一直烧到他王座之上。

便是他道心坚如铁石,那一瞬间,也看到有无边血潮,如海啸般轰然而至。在他王座之前,才破碎开来。

理所当然的,这也绝不是什么温度高低的问题,而是来自于那城池之中,纯粹到要燃烧起来的血腥杀意。其所带来的,除毁灭和死亡外,再无他物。

盖大先生又敲了敲扶手:“魔门?”

像是魔门以杀入道的路数,但如此程度的杀意,只怕是屠尽了城中百万人口,就是魔门修士,敢这么做的,也没几个。这等疯魔手段,老天爷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的……

哎呀,不妙!

盖大先生猛醒,界域范围骤然收缩,转眼已经与那个城池拉开距离,然后他抬头,看向天空,界域之外,依然是春光明媚,可莫名就有深沉压力,孕育其间。仔细看来,光线也有了部分扭曲。

另一边,几乎被遗忘的余慈也有些疑惑:“咝,这味道够熟的呀!”

此时此刻,悬空楼台上的“观众”们,注意力也有些转移了,如此血潮澎湃,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个好兆头。

在实景的转接上,由于距离太远,彻天水镜总是有一些延迟,但在信息收集上,却是要全面得多。悬空楼台上,各路信息如流水一般送过来,供众人选摘:

“位置是七河尖城,为卢舟水府和黎山门共治之所。”

“城中有居民二百余万,宗门十四家。”

“自前年起,城中‘青黛湖’数次湖水转赤,范围不定,城中宗门联手察探未果。”

这时候,楼台中每一个人手中,都有一份儿算得上详尽的情报,上面包括了卢舟水府和黎山门以下,各宗门值得注意的修士信息。这里无不能一目十行,也大都是人精,扫过去两眼,总能发现一些可疑之处。

当然,大部分人还是闲聊为主:“两百万人哪,横死之下,凶厉之气贯空冲霄,大劫立至,哪个不要命的敢玩这手?”

“又或是天生凶物、毒瘴之流?要是哪家宗门挖矿时不小心掘了地脉,引出地肺毒气,也有前例。”

“看盖勋的反应,可不像啊。”

仝续的洞府距此较近,对这边的情况也熟悉,便奇道:“就算是个三不管四不靠的地方,冯天化和蓬夺也都是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这事儿就一点儿不知道?”

冯天化是卢舟水府当代府主,蓬夺则是黎山门的掌门,卢舟水府属于黑水河十三水府一脉。自十多年前联手发起“碧落游”之后,十三水府算是上了瘾头,每隔三五年便办上一回,如今已举办了三次,使这个原本散沙一般的宗门联盟,向心力大增,倒是有了些蒸蒸日上的势头。

至于黎山门,本身倒也罢了,但在座的都知道,该宗门仰的是哪家的鼻息。

一时众修士都看杨朱。

杨朱依旧端坐,对玉玦的把玩也一直没有停止,但速度似乎慢了很多,他并没有故作淡然,拿起手边情报,眉头扣得有些紧了:“若我所记不错,去年宗门也派人出来,到这里查看。”

仝续紧追一句:“有何发现?”

“这倒不知,近一年来我都在闭关,几日前才出门。”

说着,他唤过身边侍酒的仆人,给他一块玉简,同时向帘幕后的夏夫人道:“此为本宗传讯标识,夫人可以本人的名义,取出相应消息。”

夏夫人道一声“善”,让身边人去办理,而此时,彻天水镜之上,又显出那在百里红潮,视角随即切了进去。凝眸去看,偌大的城池,街道之上空无一人,不闻鸡鸣犬声,唯有建筑在火焰中燃烧,红光灼目。

众修士半晌都是无语,直到最后,由伊觉打破沉默:“人呢?”

他说的不只是活人,还包括死尸。

这城里的人就算是死绝了,也该留一些东西,血迹也好,残肢碎肉也罢,总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街道上干净得像狗舔一样,除了一些飘散的黑灰,再无他物。

“那些黑灰就是。”杨朱再次开口,语气略有些沉重。

悬空楼台内又静了一下,然后众人开始讨论,莫名的声音压低了好些。

“应该是有某个符阵、法阵,刻意积蓄这血潮火力,然后爆发,当然,也可能是失控,最后导致百万居民被屠……”

“不不,若真是失控,城内房屋不会大半保留,我还是更倾向于有人控制。”

“控制着屠尽百万人?老左,这可说不过去。”

“不如,往湖里看看?”

他们说着,彻天水镜的视角也往水底而去,只是那湖水呈暗红色,有些混浊,彻天水镜也需要一些调整。同时还有一部分人很关注天空,专门要求分出一半,察看那边的情况。

“我看十有七八是‘三阳劫’,与天时相应,阴消阳长,去亡来生,与眼下情形也算相应。”

“若是三阳劫,似乎和缓了些?真是那种敢屠尽百万人的魔头,未必能诛除啊。”

“天心莫测,未可轻断。”

大家讨论的声息不知不觉间,又重新放大,似乎是某方不乐意看到这种场面,彻天水镜显示下,本还算安静的血色湖面忽然动荡,悬空楼台这边,彻天水镜下半部分忽地显出熊熊火焰,随后归于黑暗,显然是巫法受到了严重干扰。

幸好刚刚分离视角,水镜上半部分场景急剧转换,要捕捉湖中的变化,可才转了一半,便见赤红光影冲霄而起,撕裂苍穹,凶厉之气,便是隔着万里长途,也能感知。

楼台中没有弱者,他们看得清楚,那分明是一具熊熊燃烧的躯体,且定是人身所化。

有人便道:“罪魁祸首?”

杨朱将玉玦轻拍在案上,发出一声轻响:“我看倒像个不入流的可怜虫。”

这边说着,那燃烧的人影之后,又接连跳出十多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东西,四散开来,观其方位,隐然是形成了一个阵势,先后飞上高空。

场景摇晃,在众人的注目下,最顶上那个,直接飞入高空光线扭曲的区域,燃烧的火焰突然被压制,露出本体,并没有什么损伤,只是眼眶空无,内里晶体已经完全蒸发掉,代之而起的是两簇血色的火苗。

不用说,已是神魂失控,全凭着外入的血色邪火支撑,而多名长生真人注目,便是通过外部肌体的细微跳动,也将其气机走向判断得八九不离十。

“原来的气血流转线路改变很大,且完全不照顾肌体强度……算了,也没必要照顾。”

“很尖锐的感觉嘛,我敢打赌,这些家伙的内脏,差不多都给自家的气血搅碎了,不过爆发起来,大约能提高三倍?”

“如此纠结于气血运转,倒不太像是魔门风格了。”

仝续指着其中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影,叫道:“哎,那个不是……嗯,叫什么来着?是黎山门的人吧。”

对他这样的长生真人来说,要记清一个中小型宗门的修士身份,真是很无谓的一件事,能有个印象就不错了,而“观众”里,确实有更清楚相关信息的人在。

杨朱在旁边不冷不热道了一声:“是黎山门一位长老,与我同宗,叫杨元庆。”

“哦,对了,是姓杨没错。”

正说着,这边四明宗的消息也传了过来。按照规矩,首先要交给杨朱过目。他搭眼一扫,恰好见到某个信息,又道:“杨元庆是黎山门派来监视湖水变化的负责人。”

话说到这儿,事态就很明显了,这岂不是要捉人,却被人捉?

“不是意外……还真是处心积虑呀。”

其实早在这些人影结成阵势的时候,就能完全确认了,杨朱此言,实际上是说,幕后主使没有把他们四明宗放在眼里,显然,这位锐气正盛的劫法宗师,已经有些着恼。

可万里开外的那些“可怜虫”们,绝不会因为他的情绪而有所变化,依旧以惊人的气势上冲,同时用出乎人意料的法度,有条不紊地分离天劫威能,最边的一个,还冲到阴冢界域那边去,明摆着就要祸水东引。

盖大先生也真沉得住气,看着那人影冲过来,依旧不紧不慢地收缩界域,让对方追在后面,总差一点儿,却怎么也赶不上,直到最后,莫名轰声爆燃,化为一片黑灰。

这火和前面燃烧在体外的不同,是从对方胸腔之内烧起,势头猛烈,乃是“三阳劫”的劫火在对方体内积蓄到一定程度,形成的爆发。这类劫数,固然是缺乏冲击力,但最可怕的,也在于这如春风般和煦,却可直接透入骨髓、且不断积蓄的杀伤。

“先遣者”没有成功,湖中仍未现身的罪魁祸首也不再强求,继续分出燃烧人影,也是一门心思利用三阳劫发动势头较慢的特点,想着尽可能地分解压力。但明眼人都看出来,严格来讲,他已经成功了一半。

三阳劫最典型的特征就是发动慢、范围广、持续时间长,另外,就是相当“敏感”。

盖大先生“不紧不慢”地收回界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摆脱三阳劫的影响,可是,因为那个主动凑上来的家伙,界域终究还是受到了干扰,间接“帮”湖底的家伙减轻了压力。

目前这种情况,就是盖大先生,也要谨慎行事,三阳劫既然压过来,抵御是抵御不了的,只能在劫火入体之后,及时消化、疏导,不使其积蓄到危险的程度。

而如今,他阳神转化鬼身,主控万世冢,因其幽阴质性,对三阳劫火更难抵挡,不得不分出更多力量,侥是如此,还是有部分阴兵被阳火烧化,再难起复。除了这些,已经显化的四方鬼王,也受到限制,比前面多耗气力不说,威力还下降了三五成。

意外的风险总是让人烦恼,特别是遭遇这种级别的事态,便是盖大先生也不能免俗。他嘿了一声,关注了下三阳劫的发动程度,随即将视线转到界域内,那个锐利又沉稳的剑手身上。

三阳劫下,此人也无法幸免,可观其气机,吞吐劫火,倒是爽利得很,好像很有些经验似的。

就是此人,勾起他心头感应,一路追袭而来,陷入到僵局之中。之前他觉得,这人是一份机缘,一根连线,只是一头勾着劫数罢了;现在么,他又有个念想:

这位,怕就是个披着人皮的劫数吧……

一念既生,他忽地心头微寒。

盖大先生自认为已经很看得起对面那位年轻的剑手,否则绝不会发出“真吾敌手”的赞叹。可当他看着这位,在三阳劫的压力下,依旧稳若磐石,便知道,他潜意识里,还是把这位看低了一截。

一个能够在天地劫数之下,活得从容,面不改色的家伙,就算是一头猪,也要当成平生大敌来看,是用要“你死我活”的态度来面对的强者,遑论当前这位,还是个令人心悸的剑道高人?

心头的寒意似也在为此判断佐证。

在盖大先生这个层次,“知见障”永远都是麻烦,但一旦破除,仅一个认知的改变,往往会带来由内到外的大清洗。现在就是如此,当他重新修定了对余慈的认知,以前干扰他判断的东西,就像是被清水冲洗了一遍,显露出之前的思维死角。

一念既活,感应自生。

紧接着,他就做出一次准确的定位,在万世冢的深层,他发现了一个让人心胸不畅的古怪存在,已经近乎彻底地化入了阴气之中,悠游在万千阴兵栖息的阴井气池之内,也流转在各阴兵的鬼体之间。

它隐藏得是那么完美,若不是盖大先生借着转变认知的机会,重洗感应,灵明自生,恐怕会一直被瞒过去。

而现在,他却是发现了,那个东西正在不停地“进食”,每个它“游”过的地方,阴冢鬼兵所蕴的精粹死意,便少了那么一丝,相应的,他的感觉则要更糟糕一点儿。

就像是他现在面对的三阳劫,看起来劫火发动势头寻常,却是层层累积,直到最后,才来一个总爆发,由内而外,一举摧毁目标。

王座之上,他眯起空无的鬼眼,千载以来的修行,丰富他的见识,在抹除了心理迷障之后,这种东西就再也迷不住他的眼睛。

这是内魔啊……死魔?!

念明如灯,悬照灵台,在盖大先生的见知里,崔嵬险峻的万世冢中,像是亮起了千百盏灯火,映照阴影虚无,不使之有半个死角。便在层层明光之中,有一个狰狞影子再也存身不住,无声挣扎,显露形迹。

盖大先生念动如电闪,阴冢界域轰然震动,这却是阴雷之法,也是驱除内魔的有效法门,那狰狞影子如遭雷击,发出一声外人难闻的嚎叫,化烟散去。

盖大先生感觉猛然一松,但表情可没轻松,相反,眉头倒是皱得更紧了些。

他是怎么中的招?追溯过往,这死魔想来还没有能耐直接侵入他心神,可却是直入万世冢的核心地带,那么唯有……逍遥鸟?

是了,唯有那只被万世冢吞吃了生机的逍遥鸟,才是孕育死魔的温床,至于谁动的手脚,也不必再猜!

他抬起头,再次和余慈对视,受到界域紧缩的影响,两人间的距离倒是越来越近了,之前万世冢中,阴雷内爆,倒是让余慈的眼睛眨了几眨,盯着他的神情变化,王座之上,盖大先生忽尔一笑:“一等神通,一等劫数……都散了吧!”

笑声未绝,万世冢上,鬼声啾啾,不知几千几百个阴影冲击过去,形成一片恐怖的鬼潮。就好像从万世冢峰顶,倾下一片大海,一个浪头打下去,又一个浪头翻起来。

而在浪潮之前,有一高逾三丈的巨大影子,头顶九旒冕冠,身着广袖袍服,漆黑如鸦,上有星月山川之形,兼有百鬼夜行之像,手持笏板,端立潮头。虽是更具体的形象看不太清,但只是站在那里,便让这一片界域如坠永夜,不见丝毫光亮。

黑暗本身就是冲击,是比介于有形无形之间的鬼潮更慑人心的力量。

对这样的冲击,万里外的悬空楼台上,便是被三阳劫和湖中玄机分去大半精力的“观众”们,也给惊了一下,他们不知道万世冢中的变化源头,却认出鬼潮之上,那巨大的鬼影,有一人便开口道破:“无日鬼王?”

万世冢世代传承,内里玄机,倒也有很多人知晓一二,尤其是这“无日鬼王”,在阴冢五鬼王中,列在首位,名头之响,绝不比盖大先生这样的传承者逊色太多。

先前笑话盖大先生小题大做的仝续等人,此时反倒是笑不出来,这何止是小题大做,在天劫临头,劫火侵扰的时候,放出如此手段,激起方圆数百里天地元气狂潮,根本就是摆出生死决战的架势。

何至于此……

至于的。

盖大先生口发豪言,心头其实凝重未消。他察觉了死魔,也察觉了危机,这并不以死魔烟消云散为终结,事实上,他比除了余慈以外的任何人都明白,死魔没有那么容易被清除,尤其是在已经浸染多时之后,隐然与他心神勾连在一起,便如病入脏腑,急切间难以袚除,唯有澄静心神,细细调养,方可绝除后患,他自认为有这个本事。

可此时三阳劫在侧,劫火侵扰,外劫势大不说,要是内外劫数连在一起——好比一个坚固的堡垒,平常时候抵御外敌,没什么压力,可要从里面裂出缝来,或者干脆内外勾结、开门揖盗,事情就真的难以收拾了。

他也没忘记,在此之前,已经被余慈一剑,杀得道基浮动,抵御之能,先是弱了数分。

种种因素,看起来都是小问题,但合在一处,却陡然间成了让他无法忽视的严重危机。

他又看了看天,隐藏在茫茫虚空之后的天地法则意志,是不是已经捕捉到了这个机会,开始布置一个让他越不过去的关口?这就是他要找的劫数和机缘吗?

看起来“冒险”和“危机”的感觉差不多,可主动、被动之间,已是天差地别。偏偏这一切,统统都是他自找的……

盖大先生高踞王座之上,却是哑然苦笑,笑容尚未扩散,却被更坚韧的意志抹平。千载磨炼的冷硬道心,就是在这个时候发挥作用,让他从毫无意义的怨尤中脱身出来,将全副心神都集中到解决问题上来。

一旦跳出,心神又重归清澈,他便知道,不经意间,他已经过了一个内魔关隘,这正是他破劫而出的第一步!

由于死魔神通的勾连,界域之内,敌我两极倒是有某种心神联系,在无日鬼王铺展出的黑暗,将余慈彻底吞没前,他倒还不忘朝这边扫来一眼,正与盖大先生虚无鬼眼相对。

随后,黑暗之中,锵然剑鸣,与之共生的,则是飞腾之火光。

黑暗笼罩了四面八方,不见一点光亮,不入一丝声息,如今的余慈,就是个瞎子、聋子,在对方已超出真人层次的界域压制下,被封死了一切感应途径,甚至对自身的感知,都变得迟钝起来。

一旦“忘却”自己是什么样子,模糊了肉身、神魂的印记,他的彻底崩溃时刻也将到来。而在此之前,他还要面临鬼潮的冲击,包括那个一看就不好惹的冕服鬼王。

只是,余慈又怎么可能忘记他一手打造的分身结构?别说忘记,就是将这具分身拆解成碎渣,碾上个几十上百遍,他也可以不差一丝半毫地将其“拼装”起来。

这就是他对自我的把握。

至于那汹涌而来的鬼潮,他只是将七星剑前指,黑暗中便剑意吞吐,瞬间生成无形屏障,以“无瑕剑圈”的法度,周流不息。

他这一手,对那些最不入流的阴兵鬼卒倒还说得过去,但鬼潮之中,王侯将帅级别的,可也不缺,悬殊的差距下,只一次最“轻微”的接触,剑圈防御便发生了近乎于崩溃的变形,只要再稍加一点点儿力量……

可在这时,黑暗的虚空剧烈扭曲,鬼潮最前一线,数十阴兵忽地就燃起了火,那火不是凡火,是三阳劫火,本来爆发力并不甚强,可在余慈剑意引发下,竟是出奇犀利。

在生灭不定的火光下,黑暗中的压力不自觉便给破除,一直给束缚的阿大如释重负,长嘶声中,有些狼狈地飞遁而走。

界域的压力在加大,但限制反而降低了,因为这已经不只是余慈和盖大先生的交锋,里面还掺和进了贼老天。

余慈可从来没想着把盖大先生斩于剑下,从头到尾,设计的都是给他制造麻烦,借机脱身的套路,可他不感兴趣的事,老天爷却很想插手进来。

这种场面,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

他连感觉带猜,估摸着天地法则意志,是想用三阳劫一举灭掉两个目标,而余慈又成了桥——借助死魔神通打开的缝隙,本是外劫的三阳劫火,却能直入盖大先生要害,所以,在没有造成致命的伤害前,贼老天应该不会将“桥”毁掉,可一旦实现目标,“桥”的存亡也就不在其关心范围内了。

这与当年何其相似,只不过目标从妖树,换成了盖大先生,还有湖中那个莫名熟悉的对象。

由此他得到一个结论:贼老天倒是挺会懒省事儿,尽做一网打尽的算盘。

根据以前的经验,余慈一时能保无虑,但要想最后脱身,就绝不能陷入天地法则意志的节奏里,非要奇峰突出,掌握主动不可,而要做到这一点,又必须做到对局势的全面把握。

如此一来,余慈倒把注意力,放到了湖中另一个目标处,怎么也要探知那边的底细吧。

他是这么想的,却有一群人,早被吊起了胃口。

此时,湖中升起的燃烧人影已出到了尽头,那个黎山门的前长老杨元庆,也在劫火下灰灰。三阳劫依旧发动,火力入湖,湖水鼎沸,水汽弥漫,这其实也是一种消耗,但要消耗掉持续时间最长纪录超过百日的三阳劫,未免太过理想化。

巨量湖水以惊人的速度蒸发,几乎是转眼间,就掉下尺余,似乎是因此而产生了什么变化,使湖底下的罪魁祸首再也支撑不住,尖啸声中,又有人影冲出湖面。

此人破水而出,气势便与先前不同。刹那间,方圆数十里气机如焚,湖畔周边,上百幢房屋齐齐爆燃,转瞬化为黑灰。那人却停也不停,朝东方急进,速度惊人。

可在一众“观众”眼中,这不是个聪明的做法,对付三阳劫,最重要的还是耐心,要有一个禁受千锤百炼的准备,控制劫火,淬炼肉胎和意志,除此之外,再无良法。

像这样冲动,意图冲出三阳劫范围的,反而会激发劫火威能,到最后,往往会耗死在万里长途之上,少有人能得到好下场的。

这人脑子不清楚……

“观众”们便给此人做了一个断语。但紧接着,有几声短促的惊呼,和长长的吸气声,掺在一块儿,在楼台中响起来,一阵骚动之后,几十号人,先后将视线转移,最后集中到那个仅在主位之下的大人物身上。

杨朱面无表情,他也不用表明什么,具体的情况,在四明宗发过来的情报上早有显示,便是没有,以目标平日的名声,这里不认识他的,也没几个。

彻天水镜之中,那个“脑子不清楚”的家伙,身形中等,肤色略黑,颔下本有数绺长须,却已是烧了半截,可他眼眸血红凌厉,一点儿都不显狼狈,而周边数十里,空气爆鸣燃烧,像是拥着他的火焰领域,气势慑人至极。

就是这一位,虽说气度与往日截然不同,可认出后,便是杨朱,平日里见了,也要躬身下拜,称一声“师叔”,而且不是客套,是正正经经,与宗门法统相关的长辈。

终于有人叫破目标身份:“四明宗……韦统印?”

杨朱眼角一抽,随后,楼台中静寂若死。

四明宗的修行路数,一向是儒玄并重,对心性要求极高,有“移山翁”美誉的韦统印,是那种相当厚重的长者,其人早入长生,虽然一直没能再进一步,但在北地三湖区域内,声望还是很高的。

别说杨朱,就是在场的其他人,也没有几个真正相信,那个气质儒雅的老人,会是现在这种模样。

但越是这样,事态就越严重。

看着那在三阳劫火之下挣扎远去的人影,一时都没人说话,可是很多人都想起来,对他们来说,并不怎么久远的往事。

这时候,杨朱站起身来,在众人注目下,朝重重帘幕之后一礼,道:“既然出了此事,本人当前去查个明白。其间情势变化,还请夏夫人,各位道友及时告知。告辞!”

他倒也干脆,再向同坐诸修士团团一揖,直接身化虹光,往东方而去,飞不及数里,光影扭曲,倏然不见。

“都说杨郎君凭借顿悟虚空神通,一举破关,成就劫法宗师之位,如今观来,传言倒也不虚。”

楼台中,有一人这么提起,可没几个人搭理他,因为很多人都在想:

当年太霄坠地,三千星落的下场,难道要落到四明宗头上?

在诸修士眼中,飞起来的韦统印,虽说气度神态与平日大异,可眸光凝而不散,气势灼而不乱,观其周围,为了抵御三阳劫火而自然形成的界域,也是周流有序。

像他这种长生真人,又是儒玄正宗,心智之坚韧,非寻常可比,而一旦心智被毁,受到的影响也是全方位的,但到目前为止,诸人都不觉得他的修为有什么折损之处,显然神智清楚,绝不是之前分派出来的燃烧人影的路数。

这种情况……真的更糟糕啊。

很多人都想到了,在四明宗的情报中,身为长老的韦统印,正是负责宗门与北荒交界区域事务,七河尖城也在他治下,黎山门的一举一动,更都在他控制之中。

这两年,因为城中湖水变化,引来黎水门和卢舟水府数次大规模的搜查,却都没能找出问题,偏偏还真出了大问题,此人也实在难脱嫌疑。

可要说,韦统印背叛了四明宗,以其既往性情来看,又毫无道理。如此这般,种种矛盾加在一起,以过往经验,有一个极大的可能:

天魔眷属!

只有那栽植魔种,变易人心的天魔手段,才有这等能耐,只是不知,究竟是魔门修士所为,还是域外天魔的手笔。

前者虽然严重,但大都可视为孤例;后者……其实也是孤例较多,长年登临域外,谁还没有个闪失的时候?但曾经受过上清宗灭门之冲击,北地三湖区域,对此事最是敏感,不免就想多了些。

“这韦统印,修炼的是哪路法门?看起来和魔门关涉不多……”

前面已经达成了类似的共识,眼下再一说,这里各位真人修士,也都觉得奇怪了。这里的矛盾,确实不合常理,而且他们也看出来了,要说湖底下只韦统印一个,似乎也不太对,因为三阳劫的压力,其实没有因为此人的离开,而尽数转移,还是留了相当一部分在湖中,沸腾的湖水,正显出血一般的颜色。

也在此时,杨朱抵达。

有人一直默数,从杨朱离开,到他抵达现场,花去正好十息时间。

“确实是虚空神通没错了,虽然不是自辟虚空,但从此天底下,谁还能限得住他?”

不说某些人又羡又妒的态度,天底任何一路跨越虚空的法门,也难以精确定位,杨朱出现的位置是在城西两百里处,和远遁的韦统印颇有一段距离,和盖大先生和余慈的战场倒还近些。

时间紧迫,杨朱只往那边扫了一眼,再次化虹而走。可在虹光行将消失之前,里面突地甩出一块玉玦,直投向界域中去。

“观众”们看得清楚,那块玉玦,正是杨朱手中常年把玩的那个。

盖大先生阴冢界域,化出五大鬼王,真论战力,不比一些小劫法境界的修士逊色,但层次终究不如,杨朱这一手来得突兀,又自带虚空神通,打他一个冷不防,竟然直接投入界域深处。

黑暗中,玉玦便像一颗明珠,照亮方圆丈许,像是夜间飞舞的流萤,飘飘悠悠,却是似缓实疾,不多时飞出百里距离,直落到冲击的鬼潮中。

这正是气机交错最激烈的地方,把一门心思驾驭劫火的余慈,还有专心应劫的盖大先生都吓了一跳,而这时,那团明光中又传出一道意念:

“诗真旧友,还不出来!”

虽不是声音,但无论是盖大先生还是余慈,都能接收到,只不过前者茫然,而后者在怔愣之后,猛地反应过来。

诗真旧友……这不是说他吧?

也不用再回应什么,意念感知总是相互的,那边已经将他锁定,奇妙的力量透过来。余慈本待抗拒,心里忽又一动,非但不挡,反而将剑意影响的劫火稍做压制,这样一来,那股力量才真正得以发挥。

下一刻,天旋地转,等眼前景象定下之后,却已经是阳光明媚,位于阴冢界域之外,脚下的阿大也适时发出一声嘶叫。

“好啊,好一个斗转星移的小神通!”

张真人赞叹道:“杨郎君终还不脱爱材之心……”

他是比较正统的修士,对一帮人拿年轻人的性命打赌,本就不怎么能看得过去,加上这句,就是表明态度了。

仝续看了伊觉一眼,没有说话,杨朱出手,就等于是搅了他和伊觉的赌约,但人家主动沾了麻烦,都不在乎,又有张真人适时一句赞语,他还能说什么?

不提这小插曲,杨朱出手相助之后,停也未停,继续追击,转眼已到湖水上空,此时韦统印受到三阳劫火阻碍,倒还没有走远,距离约是百五十里,两边距离越发接近了。

眼看杨朱要越过湖面,楼台这边,彻天水镜骤然摇动,镜面之上,血光如海,铺天盖地。有一道虹光,破水而出,刹那间中分血海,撕裂虚空,观其轨迹,正将杨朱切过。

那速度何其之快,来得又突然,根本不给杨朱躲闪的时间。他反射性地抵挡,周围虚空有部分扭曲,而内层,气坚如钢,如此防御,已是他短时间内所能做到的最高限度,可那虹光却是一透而入,随即贯背而出。

大片血液洒下,随即气化成雾,弥漫数丈方圆。

万里之外,悬空楼台之上,众多真人,齐齐失声。

而此时,湖面已经沸腾翻滚,此时更是鼓起了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巨大浆泡,而湖岸边的石堤,则是受不住接连不断的剧烈冲击,扭曲开缝,最终崩溃,血红湖水则顺势漫过已被火焰烧过的白地,流入城中。

只是这时没人会关注这个,从他们这边看,那位杨郎君,根本是被一击贯穿,难道这位北地三湖风头最劲的劫法宗师,就这么陨落?而一击致命的那虹光,又是……

震撼未绝,又一声低哑的呼啸,虚空中几乎定格的被穿刺身影当场崩散,化为虚无,而在数里外,杨朱脸孔苍白,从虚空闪出,明如青玉的外袍,右半边已被鲜血染透,且是覆着一层火焰芒光,只是被他压制,才没有尽情燃烧开来。

可他终究还活着。

“这是怎么回事……”

不等楼台中的仝续表达出确切的情感,彻天水镜再一次剧烈抖动,已经扭曲失真的画面颠三倒四,像是被一只巨手甩来甩去。就算观众们个个眼力高明,也只看到那一片恍如燃烧的血海,以及在血海中挣扎后退,只能偶尔显现的杨朱身影。

在此刻,湖水已不是湖水,而是沸腾的油锅,而底部还有一头巨兽,不住地翻搅,随时都可能破水而出,吞噬掉湖上的所有。

血海中,杨朱看似狼狈,其实法度不失。因五感六识略受限制,他表现出谨慎的态度,没有硬抗,一边挡下烧灼气息的伤害,一边慢慢后退、上升,拉开距离,什么韦统印、三阳劫,都暂时抛在脑后。

幸好,那燃烧血海的爆发力虽强,持续时间并不太长,在退到千尺高空后,那冲击力也渐渐止歇。

但受其影响,周边湖岸再次崩裂,湖水流泻速度加快,部分区域已露出满积淤泥的湖底,而在上面,隐约有些勾画痕迹,受连续的冲击,都是七扭八歪。只是楼台中都是眼利的,像张真人、伊觉等,更是此道行家,见那些痕迹,都是“噫”了一声。

“是借力之法阵。”

“也在封锁压制着什么,只不过多处崩坏,难尽全功。”

“韦统印借外物修行?这可真不是正常路数。”

在观众们讨论之时,杨朱也在百忙之中,往下瞥了一眼,而下一刻,他错愕的表情便在彻天水镜上放大,留给众修士极其强烈的印象。

为此,观众们心中,都生出强烈的好奇之心,想知道杨朱究竟看到了什么。可是,一向顺心如意的彻天水镜,却是因为前番动荡太过激烈,不像之前那么敏感,视角转换停滞在那里,活生生吊人胃口。

像仝续这样性情较急的,已是如百爪挠心一般,连连拍案。然而,拍案声才响到第四下,湖水中央却是嗵地一声大震,似乎砸下了一块巨石,大片水花翻卷上来,旋又飞落,像是在杨朱身畔下了一阵急雨。

这时候,彻天水镜才慢慢恢复常态,视角略一偏转,便见到一头逍遥鸟,不知怎的坠入湖中,正在滚沸的湖水中挣扎,力可撼山裂石的巨躯,却似受到什么束缚,空自溅起大片水花,却难以爬升,反而越陷越深。

而在“沉陷”过程中,其钢翎铁羽,更是覆了一层火焰,湖水浇在上面,非但不能灭火,倒似浇了火油,焰光暴涨,将逍遥鸟的身形吞没。

看着火焰中,逍遥鸟的巨躯以可以目见的速度扭曲、崩解,直至化为黑灰,万里之外的观众们,开始对血海之威有了新的认识。

这只逍遥鸟,想必就是受到血海冲击,迷了方向,才落得如此下场。可要知道,逍遥鸟拥有着不逊色于任何长生真人的肉身强度,各位“观众”由此将自己代入,所得结果,着实不怎么愉快。

在现场的杨朱受到的冲击只有更强,他也呆了一呆,但紧接着,便摆出了一个防御姿态,他的反应实在及时,因为在他更上面,一个人影不知何时潜入飞落的水雾中,突然杀出,锁定他的气机。

“韦统印!”

悬空楼台上的声音传不到这里来,可杨朱却是心如明镜,猛然转身。见他回头,已经形成扑杀之势的韦统印竟然是一沾即走,虎头蛇尾,却留下一声感叹:

“子修啊……你也来了。”

子修是杨朱的字,但他没有即时回应,只是冷眼看着不远处,韦统印停下的身形,他的这位宗门长辈,眼底血红,但眸光凝而不散,神智清楚,正如他所见所想的一般。

这时他才说话,声音更像在叹息:“韦师叔,悬崖勒马,犹未晚也。”

韦统印微微一笑,深吸口气,有莹莹之光,泛于体表,其光泽略微泛红,看起来并无刺眼之处,可内蕴锋芒,却让杨朱眯起了眼睛。

剑气!

他又往湖底处扫了一眼,同时耳边传入韦统印的声音:“看,是不是一把好剑?”

杨朱面无表情:“师叔向以厚重为本,何需弃而用剑?受邪器所驭,可惜了千载修持。”

“我不是最适合的,难道你是?”韦统印依旧微笑,只是语句已现锋芒。

杨朱不答,他面色凝重,摆了一个问手的姿势,在他的感应中,韦统印发动在即。

韦统印确实微微前倾身子,但还在说话:“要说你神姿英发,锋芒毕露,倒还真挺合适的,你看,这剑见了你,就挺兴奋,只不过,掌门都不传你大威仪玄天正气,我也没必要多此一举……你自去走你的路,岂不甚好?”

杨朱保持姿势不变,口中淡淡道:“妄心如酒,多饮则醉,韦师叔,您老还是多多休憩为善。”

说罢,两人气机正式碰撞,整片虚空都为之一颤,之间的湖水轰然掀起,形成一幅倒卷而上的瀑布,其色鲜红,仿佛是鲜血汇流而成,而在不可思议的反冲力量之下,便是隔着彻天水镜和万里长途,楼台这边都似晃了一晃——真正摇动的是七河尖城,湖水周围,数十里方圆的城池废墟瞬时凹陷。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对撼时的气机层次瞒不过人,楼台这里便是低哗:“好家伙,韦统印难道是已经破了劫关,有了宗师成就?”

但也有人关心另外的事。

“什么剑,什么剑哪!”仝续扯开领子,为彻天水镜至今没映照见关键之物而心焦,当然,谁也不知道他这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而此时,彻天水镜也适时偏移视角,在照顾到湖上两人对峙情况的同时,也照射湖底。

这个时候,湖水要么翻卷而上,要么早早流泻而下,满是淤泥的湖底彻底暴露在人前,可这时候,谁还会去管那满是淤泥的鬼地方?

在他们眼中,只看在倒流逆冲的瀑布之下,蠕动着一片深红色的雾霾,极其浓重,几乎要堆成了实质,出奇地没有散开,而在深红的颜色中,又有一道乌黑的烟气游走不休,所过之处,红黑交缠,颜色愈发黯沉。

便在这令人眼睛发涩的深重雾气里,偶尔闪过如电般的强芒,却又不是那种树杈式的形状,而是平滑顺直,有种直透到心底的冷冽锋锐之感。让人很自然就接受了韦统印的说法:

这确确实实是一把剑。

同时,见到这一影像,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但有一点是共同的:

“被封印了!”

强大却不自然压缩的力量和周边隐现的符纹法阵,都证明了这一点,这没有疑义。相应的,韦统印借此剑力量,突破劫关的行为,就很明显了。

伊觉便讽刺了一声:“看到宝剑的好处,破关之后,果然舍不得。”

说话间,杨朱和韦统印已经战在一处,一照面,后者就以近战搏杀的姿态欺近,两下交错,两人身上同时溅血,血化气雾,飘然洒下,看上去十分惨烈。

大部分人都关注战局,可也有人一直盯着下面的异象,片刻之后,突然就有人叫了一声:“看那剑!”

众人视线转移的时候,交战两人身上迸发的血雾正落在黑红雾气上,似乎就是受到这血雾的催化,深重的红黑雾气,陡地由外向内,层层化芒,数息之间,似乎已转化成一团炽烈的火球,透出的强芒,如精光,如闪电,嗞嗞窜动交错,而饱受压制后,恐怖的反向张力,更是让人为之变色。

任是谁都能看出来,它就要爆发了!

而杨朱,就在正上方。

因为刚才救助余慈一事,张真人对杨朱颇有好感,见此长眉一蹙,低声道:“还不快走!”

旁边的伊觉则已经彻底入戏,重重一拍案几,就在这边吼了出来:“错,击其中流,封了它!”

或许是同样有“师”之称号吧,伊觉和杨朱果然还是有些相似之处。便在伊觉大吼的同时,杨朱不退反进,顶着韦统印的疯狂截击,往下扑去。其势头利若刀锋。

此时,他左手已结出的“固穷印”,此印从“君人固穷,不失节义”引申出来,是稳固心神,镇压妖魔的上乘手法。

他还嫌不够,肩上微晃,又有一柄玉尺飞起,其本体扁长,四角圆润无锋,然而一经催化,却有十八节蓝光,颜色从后向前,由浅而深,节节推进,到最前端,已是锋利如剑,直贯而下。

这是四明宗一件降魔至宝“至诚戒尺”,十八节蓝光,即十八层法力,若遇释道儒等正宗修行者,光芒黯淡,难有作为,但一遇妖魔,则随其戾气深重与否,威力层层加持,到最后真有伏魔神通显化。

此时,尺前蓝芒几如实质,凝化剑形,此为“荡魔神锋”,如使用得法,面对妖魔邪物,当真是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杨郎君早有准备……”

明眼人看出这点,便替他松一口气,两类极有针对性的手段齐出,眼看与那燃烧的火球碰撞在即,杨朱忽地全身微紧,下一刻,上面出奇没有追击的韦统印纵声长啸,整个人化为一道血红匹练,竟是后发先至,撞到了黑红雾气之上。

血色的浪潮轰然铺开。

杨朱脸上微微抽搐,却是当机立断,本是要镇压妖魔的“固穷印”回撤,直接加持在自己身上。刹那间,他面目光泽褪去,略显枯槁,但双眸明澈,身外则有一层无形界域铺开。

四明宗以儒为本,不以声色为能事,但威能卓著,界域覆盖范围不大,可所过之处,一应气机、光影、虚空变化,都是锁固封绝。这一方小小天地,竟似时空凝滞一般。

可是,这依然阻绝不了血色的入侵,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挡不住血色之中,那一柄四尺长剑。

剑刃切入界域,过处气焚如火。

悬空楼台中,咣当一声,却是仝续跳起身来,撞得案几晃荡,可这时,没有人关注他,人们盯紧了彻天水镜上的画面,看那四尺青锋,一个摆荡,便将杨朱防御撕裂,人也无奈偏移。

剑锋直上青空,其下血海沸腾。

观众们眯起眼睛,燃烧血海中饱含着怨戾杀气,亦是以此为燃料,形成可怖的冲击,只以目见,便觉得气芒如针,刺人眼球,使得四尺青锋亦为之扭曲,看不清实体。

同样的,附在后面的韦统印,身形也是扭曲,甚至虚化,从水镜上看,这个能够和杨朱分庭抗礼的高手,就像被高温焚化,人们只能透过血一般的火光,看那已经不成人形的虚影。

他还有命在吗?

单只是屠尽七河尖城百余万人的怨戾杀气,狂暴而混乱,任何一个修士,都不能等闲视之,尤其是已然炼化成形,成血海鼎沸之势,这不只是看着吓人,而是某种纯粹剑意的体现——纯粹到只有杀戮,却绝不可视之为死物。

与之相对,不管是要驾驭也好,要对抗也罢,都是意志和肉体的双重较量,以韦统印目前的状态,没有人看好他。

事实也正是如此。

剑器周边雾气未散时,黑红两色交错,但此刻已化为纯粹的鲜血颜色,只有中央韦统印的位置,还是一层暗影,而很快,又有漆黑的颜色涂抹上去,将韦统印仅有的一点儿形影遮掩不见。

稍后,铺张的血海之间,妖异的黑光蹿动,最初是从韦统印的位置上发出来,不知怎的失了准头,扫过崩溃的湖岸,所过之处,无声无息,切割出一道长长裂痕,其间却是空空如也。

有人看清楚了,那不是被强劲的力量挤压,而是直接气化,看上去,就像是被黑暗吞噬掉一般。

很快,大家都明白,这不是个意外,因为在已经让过剑器锋芒的杨朱那边,额头莫名出现一块黑色斑痕。

杨朱也有所感应,他愣了愣,而下一刻,额头血肉飞溅,还带着刺眼的火光,紧接着是胸口,同样是阴影显现,随后剑气迸发。

攻击来得诡异,杨朱头面染血,不停地换位后退,但身上阴影就像是处处,仿佛被无形鬼物点上了注死的墨汁,相伴的就是一朵朵血花溅起,火光连片,转眼已是浑身浴血,固穷印加持的界域,竟似没有任何抵御之力。

可从另一方面讲,要不是固穷印,此刻的杨朱,说不定早已经千疮百孔,死无葬身之地……

杨朱身上看似血肉烧蚀,其实伤口却极是狭长,像一把把利剑划过,深透骨骼。走形神兼修路子的劫法宗师,其真形法体已到了“不灭”之境,便是被攻破了防御,寻常外伤,顷刻之间就能愈合,不留痕迹,但若伤口处堆积了敌人特殊的毁伤法力,总要先驱除才成,若是难以做到,情况便会越发糟糕。

杨朱现在,明显就是遇到了这种情况。如此一轮血花绽开,他已经是面目全非,能把一位劫法宗师逼到这地步,此剑的凶戾之气,着实恐怖。悬空楼台上,众修士背上直冒寒气,这种妖异的杀伐手段,当真是见一回,就永世不忘!

这是什么剑?

一时无人回应,倒有人感慨:“一把剑器,已是如此,若真能找到驾驭之人……”

所谓的“驾驭之人”,当然不会是韦统印这种已经入魔、为剑所驭的家伙。但若就着这个思路往下走,人们很自然又想到一点:

此剑虽是狂暴,却有法度,想必不是刚刚出世的新作。能够驾驭此剑者,当年想必也是大有名头……不知何时,真界出过这样一位杀气横流的剑仙?

以剑推人,再以人推剑,楼台中,倒有小半人发起了怔,若有所得。

此时,四尺青锋已经飞腾千尺,血海翻腾,为其背景,在血海范围之内,杨朱整个身子都被阴影笼罩,里面罡煞、剑气对冲,以他的身体为战场,拼死角力。而受到这种待遇的,也不只是杨朱一人而已。

刚才随余慈跨空而来的逍遥鸟群,被连番冲击搅得大乱,此时早结不成队形,又受三阳劫的钳制,想遁走都难,此时除了余慈座下那只外,都四面乱飞,之前就有一只身殒在血海之中。

可看起来,它们还没有吸取教训,又或是体积实在太大,是个极的好靶子,此时就一个掠过血海上空的倒霉蛋,身上莫名显现黑斑,随后气血迸溅,外冲化为一道血箭,且是透腹贯背,直接将庞大的身躯贯穿。

有一轮紫黑光芒从它体内迸发,化为十多道黯沉光柱,扫向四方,转瞬间,将其打得千疮百孔,整个身子都小了一圈儿,随后被阴影吞没,偶尔显露,也是燃烧的火光。

现在,这一群迁徙的逍遥鸟,已经灭掉了一半,但谁也不关心这人,真正让各路人马目不转睛的,还是那诡异、独特、令人心悸的冲击场面。

现在很多人都明白过来,杨朱身上的惨烈景象,其实是被压制和扭曲的结果,不具有典型性,真正的场面,就应该是这样。也因为如此,终于有人将久远的知识、记忆与现状联系在一起。

楼台上,张真人缓缓站起身来:“其势如火而血化熔炉;其意若死而剑下无生。这是原灭剑式!”

“原灭?哪个原灭……”

极短暂的一个空白过后,抽气呼气声、惊叹声、拍案声响成一片,平日里多少都有些矜持的各路高人,在一连串事态冲击之后,已经没了那么多想法,眼下都是七情上脸,尽情宣泄心中情绪:

“是扫灭天、人、修罗道的原灭剑式?”

“寂灭原道,注死剑仙!”

“这岂不是说……龙战于野,其血玄黄!那是第一杀剑!”

“剑园遗珠,原来落在此处……”

一时间整个楼台都在摇动。在那个只属于剑修的时代,说到“第一杀剑”,不分人、物的话,或者有“诛神斩魔屠妖无双”之名的昊典会表示不满,可要将其范围限定到剑器上,玄黄杀剑自认第二,也没那把名剑好意思硬爬到第一上去。

这把剑器,炼制的历史也不算太古老,成于十数劫前,远比不过成于上古的太初无形剑等。可自从炼成那日起,此剑便痛饮无数强者鲜血,相伴的还有千百倍于其上的无辜生灵,十余劫积蓄,亿万杀孽缠绕其上,已经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血杀之气,直贯苍穹,最疯狂那几年,往往是一出鞘,就引得天劫之威,跃跃欲动。

历劫以来,能够降伏它而不受其害的,也只有一位原道。

原道仗此剑,横行天下,又创出“原灭、原毁、原寂”的原氏绝剑,将死灭之剑意发挥到了极致。像是当前展现的原灭剑式,便是将纯粹杀意导入涉及的生灵体内,只要稍有缝隙,便由内而外,形成致命创伤,让人防不胜防。所成的怨戾死杀之气,还要为剑式吸收,移转利用,最终如大潮翻涌,无可抵御。

但问题是,谁都知道,剑仙西征失败后,已臻剑仙至境,堪与曲无劫齐名的原道,却是莫名殒落在魔劫之下,谁敢说里面没有玄黄杀剑的问题?

另外,据说此剑,在原道手中时,已结元灵,但目前这情况,显然也与传说不符。

一阵混乱之后,楼台中又迅速安静下去,各位观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之前的情绪逐渐沉淀,倒是有更多的想法冒上来。

他们终究还不在现场,而现场也有眼力、见识不逊于他们的人在。

盖大先生已将界域压缩到只有里许方圆,看上去更像是一处景致特殊的园林。不过,这处“园林”,已经被血海中的杀机手段冲刷过一遍,有了不少破损。

同是黑暗的表征,阴冢界域内,是幽碧寒水,森森鬼气,而那四尺青锋所成,却是炽焚如火,所谓的黑暗,是杀气燃烧到极致,产生的扭曲。

此时,他仍坐在王座之上,喃喃道:“原灭剑式……玄黄杀剑。”

玄黄杀剑现世,确实是令人震惊,但因为离得近,他比某些凭水镜影像判断的人们,发现了更多问题。

玄黄杀剑固然是十多劫来,一等一的杀伐剑器,但也不至于强到这种地步——压制得杨朱抬不起头来。能做到这点,大约有两个原因,一是七河尖城百万生灵的怨戾血气,如油助燃,二就是韦统印这入魔之人,莫名得了失心疯,甘做“奉献”。

所以,这一刻,玄黄杀剑爆发力之强,罕有其匹,可若气脉悠长,防御稳固,撑过这轮爆发,却还有机会。目前,杨朱还在抵挡,没有远遁,想来也是看出了这一点。

同样“看清楚”的,还有老天爷。

盖大先生抬头上看,天空的颜色依旧是清明的天蓝色,没有受到下方血海的任何沾染,但在三处位置上,存在着强烈的光线扭曲,有三轮耀眼的光斑,渐渐成形,恍若三日交辉,灿烂万方。

眯眼细观,三处“日头”,一处色白,一处色红,一处色青,而这些“颜色”,似存若无,肉眼其实难以分辨,是要通过独门的感应之法,才能见到。

这正是三阳劫渐趋巅峰的明证。

只要三日在天,劫火便不会退去,只会不断积蓄——火上添火,火上浇油,玄黄杀剑的悍厉,恐怕有它部分功劳,但绝没有安什么好心。因为这会使玄黄杀剑消耗更多,躁乱更狠,低潮来得更快。

当低潮到来时,恐怕就是毁灭的时间。

不过,盖大先生还没忘记,老天爷同样把他扫了进来,某种意义上,他和玄黄杀剑还是同病相怜,要摆脱……就要把那个活着的灾劫先处理掉。

盖大先生摆正了自己的位置,视线越过滔滔血海,直指远方那个不知为何停滞下来的人影。

那个杨朱真是多事,一块玉玦,把余慈带到了那个位置,用湖水将两人隔开,其实,从现在的位置看,也是杨朱本人做了屏障。只不过,杨朱现在已经无法去完成“屏障”的职责。

盖大先生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开始移动,略微绕一个弧度,避过血海翻涌的主战场,那边,年轻的剑手似乎有所感应,隔着血海,扭转视线。

这个距离上,有战场隔绝,光线扭曲,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可身形的移动却没有问题。盖大先生确认余慈也开始移位,但那方向……

直趋血海!

余慈踏着阿大的背脊,面无表情。

杨朱的人情,他领了,那样一个虚空移位,帮助他摆脱了阴冢界域的困锁,如果他要离开,只要掉转身就可以。

可是,玄黄……它在这儿!

在四尺青锋飞腾直上的瞬间,余慈就认出了这个老朋友——虽然十有八九,对方已经把他彻底忘掉。

当年在剑园,玄黄受沉剑窟主人,也就是影鬼的算计,被天魔劫数浸染,道基毁丧,在界河源头一役后,彻底失了灵明。

余慈还记得刑天的说法,那家伙讲,玄黄已经堕落为只懂得杀戮的凶剑妖类,不出世则已,出世必将横行世间,造下无边杀孽,直到有一个能完全降伏它的大能出手,为它重塑道基。

在此之前,任何想谈交情的人,怕都要被这位仁兄一剑灰灰。

最理性的方式,当然还是绕开,让玄黄去碰自己的机缘就好,可是,目前这位杨朱前辈,怎么也不像是一个“机缘”的样子,而且……相当危险。

阿大的飞行也绕了个弧,从血海冲击较弱的位置切入。

但就是这样,余慈也深切感受到了蕴含其中的澎湃剑压,还有直指人心最虚弱处的凶戾杀意。只这一次冲击,他这具分身就有些抖颤。

果然……强得过头了!

玄黄的杀伤力,在剑园时,余慈就有极深的体会,固然威猛无俦,但做到现在这种程度,绝非寻常。更别说此时他与天地法则意志隐隐互通,老天爷的“盘算”,隐约也能察觉——这是个针对玄黄的陷阱,老天爷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彻底将这把凶剑毁掉!

余慈心中已有了谱,脚下用力,阿大与他心意相通,翅膀大张,却不再深入,反向上升,像一只在血海中击浪的海燕,顺着潮头,远离了最危险的冲击。

以玄黄杀剑的燃烧血海,就是修行已得门径的阿大也很难支撑,没必要空耗力气,但这个时候,余慈却跃离鸟背,朝着血海中央,直坠下去。

这一刻,他能感觉到,盖大先生,还有杨朱的视线都在他身上转过,他却置之不理,已经布置好的后手,则瞬间显化。

他头顶嗡地一声,有数道简略纹路交错闪现,像是普通引气成符的手段,形成一个小巧的符箓。其色泽鲜红,但在血海爆燃的此刻,也不算显眼,可在此瞬间,余慈身外,压力骤减。

耳中充斥着剑鸣声,那是同源的剑意交错,生就的反应,余慈盯着那柄在空中游走的四尺青锋,喃喃道:

“来,老朋友,往这儿来,俺舍了这具分身,陪你玩玩!”

喉咙里的呢喃未绝,血海之上,锋刃掉转,直指他头颅。

此时的玄黄杀剑,飞临半空,东趋西指,纵横来去,无有停歇。其剑刃指向,也并没有什么定数,偶尔指向余慈,保持一段时间,余慈知道是冲他来的,其他人却只当巧合,还是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他“不自量力”的“不告而入”行为上。

盖大先生冰冷的视线,始终在寻找一击致命的机会,杨朱则眼神凌厉,不像前面帮忙时的热心,视线里清晰透出一个信息:

休得自误!

心中叫一声抱歉,余慈开始根据玄黄杀剑的反应,调整头顶上的鲜红符箓。

这枚符箓就是余慈在剑园时,根据剑仙秘境三层防御符印,以及玄黄剑意凝成的剑符,共有七大关键分形,六十四个窍眼,结构什么的都不是问题,余慈早将其磨成了种子真符,运使自如。

真正的问题在于,虽然是模拟玄黄剑意,其本质依然是符箓,而余慈造出的这具投影分身,除了出于特殊考虑而摄入的天龙真形之气外,尽都与剑道相关,接近纯粹,磨炼出的种子真符,都还在本体内,投影分身要借用,就要遥隔千万里,向本体求助,按着寻常的途径,等本体做出反馈,再将符箓投射过来,怕不是猴年马月了?

余慈在上面颇费了点儿心思——在深入体验过神主法门之后,余慈早有定论,这种时候,没有比“信力”更有效的介质了。

如果在这儿的是寇楮、李闪、范陵容等眷属、信众,只需一个动念,自然就有反馈及时到达,至于现在,作为独立性很强的分身,和本体的联系虽也算是密切,可其间并没有信力渠道的存在,符箓的投放、维持、变化,肯定会出现滞后、迟钝等问题。

不过余慈既然敢冲下来,就自有其依仗,其源头,则来自于已经钻研了一个年头的碧落通幽十二重天。

这部从碧落天阙上撷取下来的入门篇章,共有四个部分的基本要素,即避魔、虚空、神主和种魔。就余慈的理解,其最本质的功用,就是营造一个根植于魔门法统,却要避过元始魔主感应的独立王国。

不说它最后的效果如何,为了达到这一目标,这部法门中,确实有一系列相关的法门、技巧。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通过“自己信奉自己”这种看似荒诞的手段,形成一个自我封闭的体系。

无量虚空神主没有“三方虚空”封绝的“机缘”,但却通过这种方式,部分达到了这一要求。

具体的法理如何,余慈没有细究,但怎么样去“自信”,余慈出于好奇,当然,更多还是出于现实的考虑,很是下了一番工夫钻研。如今就是他验证的时候了。

结果出奇地顺利。

当“碧落通幽十二重天”的心法启动时,由分化念头集合而成的投影分身,便与本体发生了真切的互动感应,其实对于深入体会了神主之道的余慈来说,这真的不难。

有精妙的心法牵引,他要做的,也只是做一个微不足道的心理建设,让自己的分身“臣服”于自我的核心意识,扯出一道似是而非的信力联系。

当然,这个联系渠道,在日后需要用相当的时间巩固和深化,其中涉及的心法变化,要复杂得多,但就目前来说,已经足够了。

在信力渠道搭建成功的瞬间,本体已经收到了他的请求,已经磨炼成种子真符的玄黄剑符,投影过来,形成了那枚鲜红的符箓,悬在分身头顶。

之所以是这种模式,却是余慈注意到,他与三阳劫火“关系”复杂,将玄黄剑意引进来,说不好会出什么状况,干脆放在身外,虽是模拟剑意,本质还是符箓,自然有符箓的一切特性,用以辅助,并不怎么碍眼——自然,对玄黄除外。

对同源而出的剑意符箓,玄黄杀剑便是只余本能,也生出感应。相应的,余慈既然引来了玄黄杀剑的“注意”,也就受到了冲击,这时正是玄黄杀剑威能全开的时候,便是杨朱都不敢直面锋芒,他不免也要吃点儿苦头。

在锋刃掉转的刹那,他分身的呼吸为之一窒,由三方元气凝化的肌体,如波浪般抖动,多处开裂,硬是被澎湃的剑压冲回近百丈,还好,在剑符的护持下,玄黄杀剑倒没有将凶戾的杀意倾注,那令人望而变色的阴影,并没有覆在他身上。

目前的狼狈倒又验证了余慈一个判断,就算有所仗恃,在全无意识的玄黄杀剑威能之下,硬顶上去,也讨不了好,那么……

他的视线转向玄黄杀剑之后,那一个越发稀淡的黑影。

余慈不认识那人,之前倒是听杨朱叫了一声“韦师叔”,貌似还是四明宗一个颇有地位的前辈,那就是二代弟子了。余慈不关心这人为何会落到这步田地,看他想驾驭玄黄杀剑,却反被剑器控制的惨状,他已经有了一个设想。

他开始有意识地对符箓进行控制,调整其气机感应的强度,相应的,玄黄杀剑的锋刃则摇摆不定,其狂暴的本能,很自然地将这同源的气机忽略掉。

余慈在血海中沉浮几次,倒是把两边的距离又拉开了一些,这期间,他闭住呼吸,调匀气机流转,同时还剑入鞘,甚至把太初无形剑都收了回来,避免与玄黄杀剑形成不必要的对抗。

他的准备也只到此为止,因为这一刻,一直缀在玄黄凶剑之后的“韦师叔”,终于抵挡不住剑仙级别的恐怖损耗,在嘶哑的吼声中,最后一点儿形影,也被炽燃的血海焚化。在彻底吞噬了其生机之后,玄黄杀剑的威能,立时攀上了巅峰。

而巅峰之后,毫无疑问必是一路下行……

杨朱、盖大先生都捕捉到了这个微妙的节点,也自发调整气机,准备应对接下来的变化。

也在此时,余慈顶门之上,鲜红符箓微微涨开一圈儿,甚至锵然鸣响,其外烁的剑意,已经开动到了所能控制的极限。这下子,别说玄黄杀剑,就是杨朱和盖大先生,都觉出几分异样,视线二度投注过来。

但比他们的视线更直接的,则是玄黄杀剑的冲击!

四尺青锋凭空化虹,或者更像是一道电光,直奔那个方向而去。

当血红的光芒向这里倾泄而至的时候,余慈在心中最后一遍温习剑法诀要,他毕竟不是纯粹的剑修,尤其是进入还丹境界后,用符的机会总比用剑多出不少,一些剑修的常备技巧,他很少用到,还要临阵磨枪才行。

但话又说回来,对眼下可谓是“剑气冲霄”的分身来说,只要不超过现有的层次,一些技巧,只在心头流转一遍,就如练习千百次一般,熟极而流,全无滞碍。

比如,剑遁!

玄黄杀剑距他已不足一里,吞吐的剑芒,可以催化前方的一切,而余慈的身形也在虚化,仿佛下一刻就要燃烧起来。

可没等真正“燃烧”,四尺青锋贯胸而入!

当然,这绝不是真正的“贯胸”,在杨朱和盖大先生的注目之下,在玄黄杀剑穿透的瞬间,余慈化为了一团近乎同色的血雾,直视忽视了咆哮而过的剑风,以不可思议的粘着力,飞落那燃烧的剑芒之中。

玄黄杀剑之外,倏地绽开一个闪灭不定的光圈,将肆意喷洒的血杀之气阻了一阻,虽然转瞬之后,就有九成以上的力量冲破了光圈,在虚空中继续那狂暴的舞蹈,可终究有一部分,受到控制,具备了些许法度。

玄黄杀剑的剑啸声,有了细微的变化,而其前进的轨迹,也偏移了微小的角度。

角度虽然小,但在动辙数里的高速移动中,在一贯狂暴的“行为”之后,突然来了这样一个可称为诡异的变化,瞒得过普通人,却瞒不过这片天域,两位步入长生的大高手。

无论是杨朱,还是盖大先生,在他们眼中,之前的冲击,将玄黄杀剑的凶悍发挥得淋漓尽致,可在余慈血雾附着之后,极致微小的变化,则带着专属于人的灵性。

一位劫法宗师,一个长生真人,都是戒心大起,摆出防御姿态,可就在他们的注目之下,玄黄杀剑就此化为一道天外虹影,从那个方向突出去,再不回头。在七河尖城肆虐的燃烧血海,则掀起巨浪,如影随形,呼啸而走,所过之处,满目疮痍。

但没多久,这血海巨浪就拍天而起,跟随着高跃云霄的剑虹,倒似一团火烧云,往东而去。

杨朱愕然。

在他身后十余里外,盖大先生则是抬头,看向天空。正是他所感应的那样,青、红、白三轮日影,已然化实,分布在真正的骄阳周围,天空中四日并行,恍如上古神话重现。

也在此时,盖大先生心神激颤,王座上的阳神鬼躯,忽有火光冒出。他闷哼一声,却没有抵挡,直到鬼躯额头位置,显出一圈日纹印记。

“三阳魂印。”

这是三阳劫真正可怕之处,三阳之劫,如日之经天,普照万物,想要避过,几无可能,尤其是三阳魂印一下,便证明天地法则意志已将目标锁定,无论那人如何逃遁,三阳之劫都是如影随形,便是在一地停留的时间长了、照的太阳多了,都能可引来劫火烧身。

盖大先生本不至于被此印困扰,却是因为余慈死魔神通,被老天爷揪住了破绽,这才遭难。且有一点可以肯定,他逃不过去,玄黄杀剑,还有余慈,也定然逃不掉这三阳魂印的困锁。

不管他们逃到哪儿去!

悬空楼台上,仝续站起来之后,就再没坐下。只是死盯着水镜,不曾须臾眨眼,当他看到水镜上那道远去的虹光,忽然就开口道:“我记得有一件事,哎呀,火烧眉毛,要先走一步。”

说着,他便学杨朱,直接跃出窗外。

刚刚看你兴致勃勃打赌的时候,可没一点儿眉毛着火的模样。

众修士的腹诽,也没有阻挡仝续离开,但看着这人飞腾而去,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心头却是陆续被灵光照亮。

有一就有二,当下便又有人叫嚷道:“我也有件事情……”

“咳,身体有恙,先行告辞。”

“走也走也。”

不管是有理由的、没理由的,楼台中人,顷刻去了大半,一时间,人声鼎沸的楼台上,只剩下三五个人,对此,倒没有谁感到惊讶,就是作为主家的夏夫人,也是如此。

她请来的这些人物,不管是长生真人也好,步虚高手也罢,大半都是北地三湖区域名头响亮之辈,很自然的,也就在洗玉盟的各门各派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这些人中,能驾驭玄黄杀剑的,可说是一个人也无,但若能抓住玄黄杀剑从巅峰滑落的机会,借助宗门力量,周密布局,以禁锢封印为目的,还是可以考虑的。

至于到手之后如何处理……

偌大的论剑轩摆在那儿,当世第一等的门阀大宗,还怕淘换不出好东西吗?

别说他们,就是夏夫人,心中已有了成算。唯一不同的是,她不会和论剑轩做买卖,巫门和剑宗,从来都是死对头,就算是数万年过去,沧海桑田,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重重帘幕之后,夏夫人放出了一连串指令,而这一切,又是与她的温文笑语同步进行:“游春赏景,有此变化,也算多一番趣味。张真人、伊师,赵掌门……请!”

向仍在座的五人依次唤名敬酒,语气没有任何变化,这种不动声色的沉稳气度,也是洗玉盟对夏夫人形成高度评价的原由之一。

在座人中,赵掌门之流,在这一场游春宴中,只属凑数一类,对玄黄杀剑再怎么眼红,也没有资格凑热闹。剩下两位长生真人,张法常是外来者,也是得道全真,对外物不甚看重,伊觉则向来是孤家寡人,且性情古怪,也对玄黄杀剑没兴趣。

不过另一方面,伊觉对那位颠倒乾坤的年轻剑手,也是爱才之心愈重,见余慈真敢驭剑而走,又赞又恼,情绪上来,便是重重放下酒杯,嚷道:

“能够驾驭玄黄杀剑,就算是仅有一息,这剑道造诣,也绝不比论剑轩的那些所谓剑道天才逊色……可恨他胆大包天,不知死活,这等凶器,也是区区小辈,所能沾染的?”

或许也是起了谈兴,一直稳居帘后的夏夫人,竟也罕有地评价道:“这一位离尘弃徒,若是放在各宗四代弟子之间,已经是出类拔萃,便是在步虚层次里,也是最出色的那一批。二十年不鸣,一鸣惊人,伊师动了爱才之心,倒也理所应当。”

伊常就哈哈大笑:“动了爱才之心的,是夫人才对。”

夏夫人用沉默来应对,而这绝不是否认的意思。可以想见,在接下来这段时日,她的态度会以最快的速度轰传四方,就算楼台中仅存的这几位,没有一个是多嘴之人,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北地三湖谁人不知,夏夫人最喜延揽各方名家,所谓“门下三千客”,绝非是一个虚指,而是确有这个数目,且是医星卜相,无所不包,相较于论剑轩的“聚仙桥”,或许失于芜杂,但多年以来,飞魂城在东海之畔,根基愈发稳固,各类产业日益兴旺,多有赖于此。

张法常则是慨叹一声“二十年不鸣,一鸣惊人”,算是给这番谈话做了结语。

不过,不管是张法常,还是伊觉,也包括夏夫人在内,所有人都小觑了他们口中的年轻剑手、剑道天才,所造成的影响。

一位颇有名气的散修,在他手书的一本札记中,记录了那段时间,北地三湖某地的混乱场面:

“……至三月,气清景明,吾与友人游于中湖,忽见云气自西而来,其色如血,横斥千里,莫视其极。湖水映赤如污,是时也,湖上游人厥逆者数百……及于岸边,又见湖畔寺庙宫观数十,皆有烟气袅然入云,道唱天音,不绝于耳。路人多有避入其中者,然人潮堵塞,观门倾倒,十又三家。余入三清观,有路人言:东山乱云宗,设阵以阻云路,山门破碎,死者不可胜数。

“约一刻许,血云偏下东南,方见天光,又见日影流波,一化为四,光色不同,妖异之相,为平生未见者也。时人谓之‘三阳劫’,盖所谓‘青白红’者,天怒也……”

此人所记,算是一个极典型的场面,尤其是“乱云宗设阵以阻云路”之语,更是令洗玉盟上下,都为之凛然的恶劣先例。

乱云宗算是洗玉盟内,一个中型门派,实力不俗,其获得消息之后,对玄黄杀剑有所愿想,也不奇怪。可之前又有谁想到,玄黄杀剑招惹了三阳魂印烙下,只有稍有停留,劫火便至。乱云宗这一拦,便拦出了滔天大祸。

所谓“中湖”,便是北地三湖中的五链湖,其居于洗玉湖、玉带湖之中,故而得名。玄黄杀剑行至此处,便是进入了洗玉盟的腹心之地。

四日并行,三阳劫火,方圆千里范围之内,受到影响的何止百万?

三阳劫火起于微末之间,积蓄于无形,对寻常人来说,短时间的伤害,只是内火烧心,回头病一场,最多损些修为就是了,可对那些正清心寡欲,闭关修炼的修士们而言,就是真正倒了大霉。

没有人能在劫数到来时潜心修行,无孔不入的三阳劫火,就像是最污秽的渣子,便是极其微量,也足以将他们辛苦维持的心境状态毁于一旦,更能引发内魔,烧毁道基。

据统计,那一刻钟的时间里,因此事而走火入魔、内火焚身的修士超过百人,其中更有一位在附近潜修的真人修士,那位还算走运,留得命在,可在此飞来劫数之间死去的,足有八人之多。

“三阳魂印”之事,终于为人所知,也给许多人下了套子。

拦,还是不拦?

许多人纠结,也有许多人从来都没有动摇过,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这段日子里,余慈这个名字,随着拍天血潮飘摇万里,又伴着三阳劫火焚卷天下,以至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一时间,便是在北地三湖打鱼种地的凡俗,也知道有一个飞剑东来的凶人,驾起血云,所过之处,四日并行,邪火烧身,不免大为戒惧,多地都有骚动出现。

相较于底层失之简略的认知,在北地修士之中,余慈的名声却有两极分化的趋势,就常理而言,对这个招灾引祸的家伙,大部分人不会给出什么好评价。可是当夏夫人的点评一出,招揽之意显现,北地三湖的风头,忽为之一变。

一方面是因为夏夫人身份特殊,又向以眼光犀利著称,颇是主导着一部分言论走向,另一方面,却是不知何处起的一番流言,说是那余慈以步虚修为,强行驾驭玄黄杀剑,不是出于私欲,而是不忍生灵涂炭,舍身驭剑,以避免更惨重的损失。

这一说法最有效的佐证便是,自玄黄杀剑屠灭七河尖城之后,一路东来,除了像乱云宗那般受到阻拦的情况外,都是高来高去,偶尔有些倒霉蛋受血杀之气冲击,也没听说谁丧了性命。

但这种说法很快受到各方驳斥,尤其是一些“当事人”便分析那日形势,提出若不是余慈半途插手,杨朱等人说不定已将此剑封禁……如此这般。

可紧接着这个说法,不知是谁,忽又抛出一个惊天消息,直指二十年前,剑园一役。

此役造成剑园崩毁,直接导致此界一个延续数劫的盛事终结,此后二十年来,大批剑园出土的精品流入修行界,离尘宗等相关方,由此受益,但造成这一切的根源,一直牢牢把持在离尘宗,或者还有与之亲善的几个宗门手中,少有外传。

而这回,从玄黄杀剑之事延伸出去,消息指明,那一役,余慈以离尘宗外室弟子的身份参与,正是在那场惊人变故中,存活到最后的几人之一。

据传,他那时便与玄黄杀剑有过接触,共御外侮——所谓外侮,血狱鬼府的大梵妖王陛下,自然是逃不过去的。

虽说事态细节方面有些模糊,但越是这样,越有快速传播的价值。这消息没有明确的倾向性,却是将两条线索串在一起,背景丰富,事态复杂,有更多的想象空间,一旦流播开来,两边本站定立场的修士便各有分化,但彼此之间,冲突愈发激烈。

一方顺势咬定余慈大奸大恶,早与玄黄杀剑勾结,七河尖城血案便是他的谋划;另一方则说他义气深重,视玄黄剑灵为友,又不忍生灵遭劫,力保两全。

两方口水横飞,一时间北地三湖各处茶楼酒馆,各宗论道台上,都免不了被洗上几遍。

而在此期间,离尘宗离得远,没有发话也就罢了,像清虚道德宗、四明宗这些大宗门,却也都没有明确的态度,保持沉默,颇是微妙。

相对于立场不定、吵闹不休的北地修士,余慈的想法反而更简单些。

一具分身罢了,若真能保得两全,舍弃掉又如何?

更何况,其他一些杂事,都有幽蕊代为处理,便是名声之类,都给硬扳回来许多,他又有何牵挂?

所以,他一门心思,都放在如何控制玄黄杀剑上,凭借着玄黄剑符的那一点儿控制力,再参考幽蕊利用巫法神通送来的较为安全的路线,一路艰难东进。

这段时日下来,他真的不好过,剑遁速度虽快,充其量与逍遥鸟仿佛,尤其穿梭虚空的神通,是没有的,一日飞遁,不过十万里出头,路线又受限制,导致他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其中,盖大先生根据死魔神通的气机联系,一直追击在后,虽说同受三阳劫火的苦楚,却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

更艰难的是,长期与玄黄杀剑相接,三方元气所聚的形体被血杀之气浸染,又受三阳劫火焚烧,多有变异,换了别人,早就气脉扭曲,走火入魔,他也是凭着对这具躯壳结构入微入化的把握,勉力维持。

只有念头聚合的分身,在天龙真形之气的护持下,暂时还未受沾染。

但那也快了……如果不做出改变的话。

第三十五日上头,在云气飞卷的高空,余慈遇到了强劲季风所带来的温湿水气,他甚至嗅到了微微的海腥味儿,这代表,他已经逐渐接近了东海。

可这时,面对与小五约定的“大半月”的期限,他已经失约了。与之同时,小五也是如此。

在确认这边脱不开身后,他让幽蕊联系小五几次,并侥幸成功了两回,那边都说被人追得很紧,又说“快到了快到了”,可鬼厌分身冒着被论剑轩围剿的风险,在约定的吴钩城外海转了几圈儿,并无所得,也没发现有大战的迹象。

最后一次成功联系,是在十日之前,此后,似乎是那边受到了强劲干扰,幽蕊的巫法神通,再也无法锁定小五的气机。而北地三湖严峻的形势,也严重影响了幽蕊的精力——无论是规划路线还是制造舆论,都让她疲于奔命,一刻都不得闲。

而且,错误也难以避免……杂念到此为止。

余慈澄静心神,头上鲜红的符箓以难以目见的幅度,进行细微调整,帮助他更有效地与玄黄杀剑沟通,维持那一点儿驾驭的力量,与身后铺天盖地的血潮一起,略微偏移角度,但仍一路向东。

他现在要面临一个关口。

就算几个大宗门不开口、不动员,夏夫人主政的飞魂城,甚至拿出了招揽的架势,可一个月的时间,也足够北地三湖庞大的修士群体,集结出可观的力量,布下天罗地网。

幽蕊在这个区域的情报网还很初级,等到发觉不对头的时候,已经迟了。

对方通过一连串的围堵作势,已经将余慈飞遁的路线固定在某个区间,也在区间设下重兵,要将玄黄杀剑一举成擒。

至于余慈,自然就会以“魔头”的身份,被斩杀在此。

绝大部分人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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