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章 怀璧其功 怀璧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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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仅计算纸面上的实力,谷梁老祖一方,拥有着压倒性的优势。

不算谷梁老祖、薛平治两位劫法宗师,也不把硬凑上来的屈成计算在内,这一方的长生真人,仍然达到七位之多。

可实战不是这么算的。

七个长生真人,并非都是同门,也没有专门练习过合击之术,其反应、手段、法门、界域各不相同,真的要联手对敌,在地底有限的空间内,只是神意感应的冲突,就是一团乱麻。

这一点,每个人都清楚,所以在计划中,已安排好了每个人的位置,通过符阵,将所有人的力量调动在一起,使之发挥出最高的效率。这几日,也一直不停地在调整,使之不停优化。

此时,俞南不在,剩下六位中,不乏心高气傲之辈,但没有一个蠢材,变故临头,就算都有相当的自信,却没有哪个人想冲上去充英雄好汉,而是按着既定的计划,绝大部分人都往后退,只留下邵长平顶在最前。

正自瞑目压制伤势的宋公远,也被骆玉娘一把扯住,甩到后方阴影中,像落叶般飘悠悠落下,没有影响分毫。

也在此刻,邵长平正面迎上了喷涌而出的火烟。他腰背一挺,身外却是掀起一波气浪,无形之中,却如坚壁一般,将那火烟阻住。

谷梁老祖早年杂取百家,最是广博,成就长生后,则因材施教。

大弟子俞南走的是外拙内秀,锋芒内敛的路子,看似木讷,其实他所成就的“大还心镜”,是真人境界最上乘的神通之一。

五弟子宋公远,其修行法门质朴厚重,根基最为扎实,最终借助子午磁山,化入元磁神通,有移山倒岳之能。

至于邵长平这个关门弟子,天赋高绝,谷梁老祖一直对他寄予厚望,邵长平也争气,多年来并不以天赋自恃,而是一步一个脚印,牢牢夯实根基,厚积薄发,终于在第四百个年头上,步入长生。

如此进境,比那些天纵之资的大宗嫡传,似乎要逊色一些,可实际上,如此坚忍之性,更是难得,他也由此在迈入真人境界的那刻起,便领悟了“天人障”的神通。

凭此神通,在拦海山西麓,力阻魔门后起第一人东沧子,虽尽处下风,然而坚持一日一夜,终未使之跨过拦海山地界,使得心高气傲如东沧子,也要赞一声“第一等守御神通”,邵长平由此名震天下,反而是师兄弟三人中,名气最高的那个。

他顶在最前面,是既定的安排,也最让人放心。

果然,在无形的“天人障”前,那让人莫明心悸的火烟,不曾上前半步。众人也趁此机会,散向各自预定的位置,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哪知不过半息时间,便听得邵长平大叫一声:

“不好!”

话音刚出口,森森寒意直接跨越虚空,切过他们身畔。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邵长平竟然没尽到责任,但熔岩湖中腾起的高缈剑吟之声,接连九转、十转,他们却是听得真切。

十二玉楼天外音,论剑轩招牌式的无上剑诀,号称“七转司命,九转破劫”,这个层次上,散射出的剑气,就算不足以致命,也足够切开他们的防御,留下几十上百年都难痊愈的伤势。

万一赶上什么劫数,可就恶心透了。

所以,这一刻,每个人都做出应对,骆玉娘侧移,徐昌伏身,诸万象遁地,马明初顶门放出符箓清光,屈成直接隐入黑暗,至于邵长平,最终也是不支,一路飞退,直接冲到宋公远身畔,守御在旁。

小小的地下空间里,一瞬间似乎分判出六个区域,总算各人都有大局观念,彼此的冲突给压制到了最低,尽管如此,也不免气机散乱,激起的烟尘,都与熔岩湖中喷出的火烟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

等众人做完了动作,心头却是又一奇,怎么同时攻向六个……未等真正醒悟,谷梁老祖的叹息声响起来:

“小子心性,还欠火候。”

说话间,他在二十里外的亭塔下,屈指一弹,瞬息之后,地下空间中,铮声尖鸣,烟气中,一道如虚似幻的剑影,刚从鼎盖边缘切出,就被这弹指神通轰了个正着,可剑影又是诡异虚化,遁入烟气深处。

谷梁老祖为之讶然……他也判断失误。或许差之毫厘,但失误就是失误,没法辩解。

这时候,众人哪还不明白:

“幻术!”

“上当了!”

邵长平等人惭愧之余,却不知道,那一人一剑,究竟是怎么做法,才能让六个长生真人都生出被攻击的幻觉,还让谷梁老祖小小地丢了次人。

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高人,这一界倒也有,却是在东边的大海上……

谷梁老祖又皱眉头了,不只是为对手诡异的手段,还因为正在符阵中修正位置的子午磁山,莫名又遭到外力干扰,这次比前回还要厉害,包括离魂鼎盖,都像有一只无形之手,强行拨转,观其趋势,两样宝物,竟是要狠撞到一起去。

先前,离魂鼎盖在三阳劫火下,已有些破损,谷梁老祖不愿再有损伤,摇一摇头,座下巨大的鼎盖,倏然化为五色烟气,由实返虚,纳入袖中去。

熔岩湖的热浪失了屏障,轰然卷起,在地下空间内,掀起了一波飓风式的冲击,而在暗红熔岩之中,偌大的子午磁山,其峰顶已经突出来。

在其边缘,狻猊、饕餮,神兽之形,上下起伏,却是同时扭曲,身中都划出一道长痕,继而崩灭,同化为五色烟气,收入谷梁老祖袖中。

那剑影在冲出熔岩湖的时候,已经给了两具神兽分身以致命重击,也亏得如此,消解了部分力量,否则对方怕还不用幻术手段——那剑意锋芒真落到邵长平身上,“天人障”神通未必能护得他周全。

另外,这人的路数太杂了。

那三番四次撼动子午磁山等法器、法宝的手段,看起来倒似佛门神通,偏偏并不干扰其剑意运化的精纯,当真是古怪到了极处。

谷梁老祖判断的确实没错。

动摇子午磁山和离魂鼎盖的,乃是余慈放出的平等珠法力。

想那平等珠,以佛门缘觉法界为材料,承接十方慈光佛绝大愿力,以心炼法火炼制,可跨越一切祭炼法门,夺取法器法宝的操控权柄。

此等至宝,已经是摆在了此界的最顶端,说它“盖世无双”有些过了,但说是“天下独步”,却分外恰当。

自得此宝后,不管是放在云楼树空间中、化入体内,还是安置在承启天里,都要在心炼法火中蕴养。

余慈合于羽化真意的那段时间,平等珠就在承启天。小五为安全计,也想收入自家虚空中,代为保管,可这心炼法火,自成屏障,唯有承接十方慈光佛誓愿者,可以运用自如,除他之外,无人能动。小五的本体更是法宝,对这火先天就惧上三分,只有留在那里。

这些年,李闪等人倒是一直没有忘记收集缘觉法界碎片,断断续续,也有一些入账,影鬼清醒时,就加进去,补足之下,使平等珠的威能和维持时间,都有提升。

虽无法使用其本体,但将力量投影过来,短时间内,也足够敷用。

只是摆脱了法器法宝的限制,余慈终究还要面对近十位高人的围堵。

他稍稍借用了一点儿罗刹幻力的神通,给自己腾出了一点儿空间——也仅此而已,他这具分身,或是受到飞仙剑意的影响,有纯化的趋势,对“外道”的排斥力也是大增。

平等珠以愿力为渠道,又是外物,倒还好些。像“罗刹幻力”这等封在平等天内的神通,限制就更大了。

必须要说,那个面容如铁石的大高手,就是幽蕊情报里提及的谷梁老祖吧,其眼力、手段,终究还是高出一个层次。一记弹指神通,虽没有真正伤到他,却是轰破了他的幻术,也迟滞了他转移的步调。

而其他那些真人修士,也展现出不一般的水准,并不因为之前的失误而乱了心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以严谨的法度,各归其位。

地下空间内,就形成这么一个局面:虽然没有一个人正面阻拦,可谷梁老祖带来的压力,如影随形,之前被平等珠带乱了的巨大符阵体系,也迅速复苏,余慈辗转腾挪的空间,急剧缩小。

谷梁老祖身体悬空,看着熔岩湖上,滚来滚去的火烟,略一思忖,从袖中取出一面铜鼓,仅有拳头大小,其上泛着铁青光泽。他屈指在鼓面上轻轻一敲,地下空间内,就是轰隆鸣响,如战阵之上,万军对垒,大起金戈铁马之音。

伴此声息,竟有十二尊八尺高下的金属傀儡凭空化现,一个个顶盔贯甲,不见面目,手持长刀,踏在地上,就是地层震动,踏入熔岩,除了抹一层火光,也毫无损伤。

十二傀儡,结了一个军阵,杀气凛冽,在火烟中来回冲杀,将烟气冲得稀淡。

这军阵傀儡名曰“金甲十二将”,平日收在“临阵军鼓”之中,放出后结阵对敌,冲击力极强,在此界有些名气。

军阵大巧若拙,看似简单,实有大神通加持其上,烟气虽被冲得散淡,却没有一丝一毫,能够溢出原有的界限,仿佛由那军阵,织出一张无形的网子。“网中”偶尔有金铁交鸣之音,那是玄黄杀剑与傀儡的碰撞。

玄黄杀剑之锋锐,无庸置疑,便是剑气扫过,傀儡身上,也要给斩出一道深痕,锋刃切下,断手断脚也不止三五回了。

可傀儡就是傀儡,就算断手断脚,甚至连头也给割下,照样行动自如,军阵不见丝毫散乱,而且此时地下符阵已经调适完毕,一道道光芒洒落,由谷梁老祖稍一运化,便加持在傀儡身上,使那军阵更是稳固。

大劫法宗师就是大劫法宗师,举手之间,便将周边环境,做到了最大化的利用,狠狠锉销敌手锋芒。

阴影中,屈成看得有些佩服,不过,谷梁老祖如此做派,更像是有些忌惮之心呢……

原因也很简单,自那剑光跃出熔岩湖后,不管如何花样百出,也不管如何受限遭困,那十二玉楼天外音,竟再未得闻。

后力不继?

开什么玩笑,此时屈成就觉得,稀淡的火烟之后,那一人一剑,便像是盘结成阵的毒蛇,收缩到极限,就是为了最为致命的一记噬咬。

这一口,谷梁老祖明显不想接。

屈成摸着下巴,愈发好奇:首鼠两端,可不是“北祖”的作风。

究竟是哪个环节,是他没有想到的?

思绪未定,陡然有一声尖锐的鸣啸,炸响在耳边,屈成头皮一紧,差点儿以为是天外音的杀伐之力攻来,可旋即发现,音波并没有什么杀伤力,倒是传递的范围很是宽广。

此地符阵是有隔绝声音的布置的,但也不是什么紧要之处,对方窥准了这一点,以音为剑,不重杀伤,偏于变幻,几个转折,便穿透符阵的阻碍,远远扩散开来。

地层本就是传递音波的上好介质,这一声鸣啸,以剑意加持,怕不传出几百里上千里去?

那些一路赶来的追击者们,除了倒霉鬼盖大先生以外,都被三阳劫逼得在外围打转,几日来,他们挖空了心思寻找玄黄杀剑的位置。也亏得符阵布置严密,在外的俞南也多次阻截、误导,才有这几天的空当。

而这鸣啸声一出,追击者们,定会像嗜血的恶鲨一般,循声而来,平添变数……

而“变数”到来之快,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也就是两息时间,布置符阵的地层范围之外,有震荡传入,虽经符阵层层削减,却依然清晰可辨。

如此变故,自然瞒不过谷梁老祖。

然而他却将此事完全抛在一边,表情毫无变化,依旧操控那金甲十二将,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将玄黄杀剑的锋芒锉销干净。

那要到猴年马月?

没有人会有这等耐性,所以数息之后,就有吼声轰传而来:

“无主剑器,有能者居之!”

随那话音,地层之中,发出簌簌的怪声,像是有无数地鼠,向四面八方挖掘土层,破坏这里的结构。

很快,制造这一切的对象,显露狰容:哗啦啦的声响中,地下空间北边的区域,忽然有粗大的虬根穿刺出来,看上去像是盘折的老树根,却是近乎疯狂地舞动,挥击在土层上,发出“扑扑”的闷响。

且还不只是一根,一眼扫去,就有二十多条,每根都有大腿粗细,只冒出来的长度,平均就有两三丈长,且还不断向前沿伸,如同狂舞的巨蛇,出奇地前端没有任何碰撞,每每差之毫厘,就规避开来,让人明白,此物必有灵性!

屈成闷哼一声:“青帝宝苑,端木森丘!”

前者是法宝之名,后面就是持宝之人了。这家伙,与屈成算是老相识,关系还不怎地,每次碰头,十有八九都是勾心斗角,或者干脆动手厮杀。

他在这边嘟哝,茂盛根系之中,分出了一道缝隙,有一张虬髯大脸,显现在其中,此人的身体大概是被树根遮掩严实,而这张脸说实在的也不怎么赏心悦目,加上周围舞动的巨根,整体上看去,倒像是一只树妖。

当然,现在没人关注这个,此人来势惊人,手中的法宝,更是名气极大的,连谷梁老祖都瞥去一眼。屈成则很奇怪:“穹庐社也来凑热闹?”

此时便见那树根中的虬髯大脸唇齿启合,哈哈笑道:“老祖请了,森丘代穹老,向您问候一声。”

谷梁老祖没有即时回应,他自然是认得端木森丘的,也知道他口中的“穹老”是哪个,后者是能够与他平起平坐的强人,而眼前这位,本人修为倒也罢了,手中那一件号称“上仙遗泽”的虚空法宝,还真是让人有些头痛。

有事弟子服其劳,邵长平不愿师尊回应,失了身份,便主动站出来,隔空喝道:“端木森丘,你穹庐社破我符阵,是要与我谷梁一脉为敌么!”

“邵老弟何出此言?只是身后面人太多,我给挤得难受,不得已才钻过来透透气吧。”

话音方落,他身外根须所过之处,大片土层崩裂,有源属不同的十余道气机探出,人影却都隐在地层的暗影中,实是不如端木森丘来得干脆坦荡。

而他更是变本加厉,又笑道:“当然,那凶剑极是合我口味,若是从老祖指缝里漏出来,由我接着,也不是不可以。”

如此言语,也只有他能说出来,其身畔藏匿身形的修士们,都是沉默,盖因无人能有端木森丘这般的底气。

不只是因为他手中“青帝宝苑”的法宝,还有他背后的散修集社——穹庐。

修行界中,宗门修士之外,皆为散修。

既曰“散”,自然就是不纳入正统体系的,只身孤影,独往独来,似乎就是他们的注脚。不过,世上之事,从来不是简单的分判,从北到来,横贯东西,各种名目的散修组织,其实大量存在。北荒的诸多堂口,就算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只不过发展得有些畸形而已。

而世人公认的散修组织,也即名气较大的,则是天篆社、步云社和穹庐社三家,三者的名字都与“天”有关系,故曰“三天”。

天篆社品流复杂,虽然成员中,散修占了相当一部分,但主干还是各宗门精研符箓的高人,很难将其准确界定,在“三天”之中,更像是拿来凑数的,远没有后面两个纯粹。

相比之下,步云社更简单些,是由进入步虚境界的散修,为增加在九天外域的生存可能,自发组织起来的,虽说几百上千个步虚修士汇集一处,听起来吓人,毕竟少有长生中人坐镇,又没有严密的体系,在屈成这样出身大宗的修士眼中,天然就低了一等。

但这穹庐社,又有些不同。

据说,该社是几位有大神通的散修,不满意洗玉盟对北地三湖区域严密控制,精心安排组织而成,天然就有明确的目标和纲领,又纠合了一批受洗玉盟排挤的修士,处处与那些大宗门作对,甚至暗中渗透盟中某些中小宗门,意图加以掌控,从内部分化瓦解,有几年,搅得各宗风声鹤唳。

也有传说,该社有魔门背景,是当年元始魔宗未分裂时,就打入北地三湖的钉子。不管怎么讲,在北地三湖区域,穹庐社的名声不算太好,纵不能说是人人喊打,也没有人愿意公开与他们打交道。

却不想,这次围堵玄黄杀剑,他们顶在了最前面。

屈成有些奇怪,穹庐社虽让人讨厌,却并不是那种无视一切的强横组织,他们更适合在黑暗中藏匿,潜心经营,找到合适的机会,突然给目标以致命一击。

尤其是端木森丘这厮,仗着手上有一件世上少有的虚空法宝,最喜欢做那渔翁,神出鬼没,一击不中,远遁千里,虽是世间无数人都眼馋他那“青帝宝苑”,也结了无数仇家,可自此宝落入他手中后,数百年来,仍没有易主,就证明了他的实力。

像这样甘当枪头子使唤的场面,实在是太稀奇了。

可越是如此,里面越有古怪。

接下来的变故,验证了屈成的判断,轰隆一声响,就在地底空间的正上方,土层以爆破式的场面,整个地炸开,这是超过方圆五里的巨大塌陷,相比之下,端木森丘的巨根攻势,倒是很不起眼了。

然要,要造成这一结果,一方面是对方的有独特的破解符阵的手段,另一方面,怕也是端木森丘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

大小不等的碎片落在岩浆里,哧哧怪音不断,崩溅的土石尘烟,在短短一息的时间内,便覆盖了熔岩湖上空,遮蔽了人们的视界。

更重要的是,尘烟之中,分明有一片奇妙的力量,干扰着众修士的感知,稍微一走神,便觉得上下四方的感觉都混乱起来,脚下的地面有些发虚,仿佛是踏不到实物。

这下,屈成等人马上就能道破:

幻术!

看起来声势惊人,但却让有戒备之心的对手一眼看破,相比刚才,那迫得六位真人走位以避的手段,终究还是差了一筹。屈成这样经验丰富、掌握情报极多的杀手,甚至隐约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那个名字刚在嘴里打了转,便听到端木森丘的呼喝之声,分明有人,趁着混乱的机会,往这边冲过来了。

局面就此搅混。

屈成又换了一个位置,继续观察。

让他无法索解的是,谷梁老祖保持了令人吃惊的沉默,至少是没有拿出有效的办法来。他不动,自邵长平以下,也就没有人动弹,已被破开的符阵更无人修补,混乱在地下空间内肆无忌惮地蔓延,屈成心中连叫古怪,也就藏匿更深。

既然没有太多阻碍,冲来的修士也就直取目标了。

端木森丘方位的人还是远了点儿,那轰开上面地层的家伙,在尘烟乱石的掩护下,似是挥舞起了一个旗幡似的东西,在热浪乱浪中,迎风招展,可力量并不是向往扩,而是向里收,像是一头巨兽张开大嘴,寻机觅食。

而事实上,这股吸力的运化相当精准,那些尘烟土石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而在中央的目标物,却明显受到了牵引。

屈成嘿了一声:“布袋恶盗……这是虚空法器见面会么?”

这个有些滑稽的名号,在北地三湖也是很响亮的,对了,他叫什么来着?

这古怪的名号冲淡了其人之本名,屈成一时倒想不起来了,但他知道,这恶盗赖以成名的“万取布袋”,也是一件虚空法器,虽说距离双轮祭炼的法宝,还有一定的差距,可此物材质特殊,祭炼法门特殊,以独门手法打开,就可捉取万物。

布袋恶盗本是一个独行大盗,修为平平,却因为意外得了这个布袋,一举发家,对各路宝物、法门、传承都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兴趣,再加上资质不错,折腾了几百年,竟然一举步入长生。

由此更是变本加厉,他的绰号为“恶盗”而非“神偷”,便可见一斑。

当然,此人所学杂而不精,战力相对来说较弱,真正能拿出手的,只是潜踪匿形之术和遁法而已,不管玄黄杀剑落在哪个人手中,再想抢来都很麻烦,所以先手很是重要。

怪不得端木森丘要做那姿态,分明是早已得知布袋恶盗的行踪,逼他出手,好继续当那渔翁。

说来说去,还是狗改不了吃屎……

玄黄杀剑还在金甲十二将结成的军阵中,可巨盗操控他那布袋法器,实是妙至毫巅,庞然之吸力,竟是越过军阵,直取剑器所在,而军阵本身也是起围堵限制作用的,这么一来,倒是形成了彼此争夺的局面。

这绝不是巨盗想要的,对他来说,在谷梁老祖及众多高手的眼皮子底下强夺凶剑,本就是要命的活计,任何一点儿时间,都极为宝贵。

布袋恶盗也算是有决断的了,一有阻滞,当即甩出三颗红莹莹的弹丸,撞在外围某个金属傀儡身上,炸起三团火光,此时军阵悬在熔岩湖上空,那火光一起,却有某种力量生发出来,本就不怎么安生的暗红岩浆,被火光引动,竟是骤然一亮,积蓄在其中的高温热力,竟是给引得爆了。

熔岩湖上空,便似炸开一个小太阳,炽烈的光芒横扫地下空间,瞬间抹去了绝大部分阴影,屈成一个不慎,藏身之处也暴露出来,只能骂上一声,再行转移。

他还算好的,像是从端木森丘方向冲过来的那几个修士,刚好迎上热浪的正锋。那热浪温度之高,便是金铁也一吹成汁,那些人一时间不知多么狼狈。

布袋恶盗果然是个多宝老财,那三颗弹丸,定是妙手坊的“引阳珠”,在地火聚集之地使出来,可是能要人命的!

不过,他还是转着某个恶意念头:谷梁老祖可就在熔岩湖正上方,不知下场如何?

谷梁老祖还不知怎样,但他放出的金甲十二将,再怎么刀兵水火难伤,可这爆发式的高温扫荡,已经逾了防护界限,着实受损不轻,军阵不免出了窒碍。

布袋恶盗更没有多余的心思,早有准备的他,凭护体法器撑开一片安全区域,赖以成名的布袋迎着高温热浪,奋力一抖,那边迟滞的力量,果然为之松动,将那柄凶剑吸摄牵引过来。

他也是老辣之辈,不等布袋真正将凶剑装下,已是飞身而退,要借着引阳珠效力最强的短暂时间,先引走凶剑,脱离险境,再行处断。

原路返回不大可能了,但他早已准备了脱身的路径,当下略微折向,往一边去。

而在这时,他的感应中,却有一道视线落在他背上,在更胜熔炉的高温之中,那视线冷澈透骨,竟让他激零零打了个寒颤。

他闷哼一声,不用想就知道是谷梁老祖无疑。

虽然已有了充分准备,但让一位大劫法宗师这么盯着,着实难过得很。

他手腕抖了抖,早准好的一枚玉符落入掌心,这时候最安全的办法,就是将这玩意儿扔出去,可此物巨大的价值,终究让他心里纠结了一下。

便在此时,万取布袋那边,吸摄的抗力骤然降低,因引阳珠而蔓延开来的熊熊火焰中,那一柄让北地三湖为之疯狂的四尺剑器,正翻滚着向张开的袋口飞来。

这么顺利?

布袋恶盗有些意外,而当他蕴着这情绪的视线,落在剑器之上时,整个人却呆滞了那么一瞬。

下一刻,他清醒过来,却是脸色发青。

之前的瞬间,他脑中竟是出现了刹那的空白。如今想来,那凶剑周围,不知怎的张开了一个微小的界域,里面像是安放了一个比引爆的岩浆还要恐怖的高温熔炉,竟可以吸噬他人的神意和情绪,在里面熔炼异化。

这感觉有点儿像……

不等他醒悟,四尺剑器突地向下一沉,就那么轻轻巧巧绕过万取布袋,贴近他身外,不过丈许,随即剑光闪过。

便在这一刻,布袋恶盗身外不知有多少道光芒亮起,那是他界域、护体罡煞、防护法器等等一切护体的手段,可问题是,这所有的一切,都拦在了空处。

剑气化为千丝万缕,又如空气中缈不可见的微尘,甚至是空无虚妄的幻景,就那么一闪一灭,冰凉的感觉就从他脖颈上蔓延开来。

高温烈焰的爆发,终有衰减之时,屈成的视野开始恢复正常,眼睛往布袋恶盗的大概方位扫过去,然后……

他再也不用烦恼,想不起那厮的本名了。

这个纵横北地多年的巨盗,就那么一剑断头,鲜血冲天而起。

血液在高温和剑气催化下,很快蒸腾成雾,剑光从中间冲了过去。

虽是一剑了结,毕竟是有些阻碍的,而在它后面,那些冲锋在前的修士们,却一个个落得更远了些。出现这种情况,实是斩杀布袋恶盗的一剑,太过耀眼。

不管布袋恶盗的战力如何,他都是一位长生真人,和他们相同级别,这样一个人物,被凶剑说斩就斩了,真冲上去,谁有信心,能挡下那一击?所以他们身形便不自觉有些迟滞,这是人之常情,长生中人也不例外。

不过,刚刚找好新藏身处的屈成,心里头却莫名觉得古怪。

天遁宗里,能够闯出名号的,无不是一等一的杀手,但在此之前,他也定然是个一流的剑修,这里除了谷梁老祖,层次实在超越太多之外,再没有人能够在对剑意的感悟上超过他。

也正因为如此,他把握住了别人忽略掉的细节:“那一剑,如张弓发弩,蓄蓄势而动,短时间内,怕是使不出第二回……啧,怎么有些自家的味儿?”

现在想来,那凶剑自脱出熔岩湖后,左冲右突,看似无一刻消歇,其实一直有所保留,之前陷在军阵中,也是如此,便如盘阵之蛇,蜷缩起来,就是为了择人而噬。

谷梁老祖怕是看穿了这一点,也有所忌惮,才任端木森丘之辈闹腾,不愿直面其锋芒。嗯,是原因之一吧……

果然,心急的布袋恶盗做了剑下之鬼——也许他没这么弱,可那一剑,是将力量崩紧到极限,再一举放出,一往无前,是不成功便成仁的刺客剑意,追求的就是无以伦比的爆发力。

这种毕其功于一剑的手段,正是天遁宗最擅长的。

就因为看得明白,屈成有点儿糊涂了,任何一类剑意,都不可能是无根之木,凭空而来。

玄黄杀剑十多劫来,一直在论剑轩内部流转,而论剑轩一脉的剑诀,不论是虹化、雾化,总体来说,还是高远恢宏,意境深邃,气象万千。

逞论它数万年累积的血杀之气,如海潮,如风云,无穷无尽,一贯是外放而不内敛,在此条件下形成的剑意,可谓“攻于九天之上”,风舒云卷,大气磅礴,与天遁宗的“绝影三遁”等以实用性为主的暗杀体系,路数迥异。

所以,这没理由啊……

没等屈成想个明白,就在布袋恶盗横尸之所,数十根巨大的根蔓破土而出,冲开了血雾,像是几十头无眼巨蟒,嘶嘶作响。

端木森丘……这家伙又抢在了所有人前面。

此时,凶剑重又进入内敛蓄势的状态,没有飞得太远,至少没有遁出众人的感应范围之外。

端木森丘会怎么应付?

不少人想看场好戏,可问题是,这些根蔓并没有朝凶剑飞遁的方向追击,而是就此垂落,将布袋恶盗的尸体一包,重新遁入地下。

这横插进来的一幕,让人为之愣怔,后面一直没有移动的端木森丘却是放声大笑,笑声里,他身形不进反退,转眼间从他亲手打开的符阵破口间退出,远远而去,在十余里开外,才渐转无声。

至此,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端木森丘这厮,从头到尾,就是打一个幌子,真正的目标,其实是放在了布袋恶盗身上。

屈成脸色不太好看,判断失误对一个杀手来说,是很要命的事儿,这时他又想起一事:“传闻端木森丘的‘青帝宝苑’,其独门祭炼之法,需要虚空法器支持,如今看来,流言也自有其依据所在……”

如今引阳珠激发的火力,已经开始闪灭不定,就像是众修士的心情,阴晴难言,进退两难。

这种环境中,屈成倒是如鱼得水,也更容易安静下来。他调匀气息,按下因端木森丘而不爽的心情,脑子转动,思绪却突地从当前局面中超脱而出。

关键还在端木森丘。

此人是穹庐社招牌人物之一,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能让人们联想到穹庐社的动向,当然,还有态度。

不管端木森丘怎么掩饰他的目的,可现实是,他来了,表明对玄黄杀剑的目的,然后又虎头蛇尾地离开。再想到谷梁老祖消极的行为,他甚至还想到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洗玉盟的各大抗鼎宗门,表现出的暧昧态度。

越想越觉得古怪。

“宗门这些年,在中南部经营,对洗玉盟的消息倒是有些迟钝了……”

想得多了,顾忌得也就多了。屈成开始检讨,为了和薛平治做生意,自己涎着脸硬凑过来,是不是个正确的选择。

天遁宗的杀手,能活得长久,直至步入长生,最可取的一点就是谨慎,一旦心有所感,便认真起来。

他依旧藏身在地下空间的阴影中,全身气机内敛,运化起宗门独有心法,源源不断的力量生出,一丝一毫都没有漏到外面,非但如此,外界还倒输进来,似乎黑暗可以给予他力量,不断累积。

黑暗不会给人加持,但在天遁宗的心法中,黑暗却是最优质的渠道,通过黑暗,优秀的杀手可以捕捉到周围一切生灵的强弱虚实,捕捉到对方的气机、情绪,并利用之。

其中玄奥,非言语所能表达,但最实际的一面就是,他可以通过黑暗,化生灵之气机、情绪为己用,增益自身。

所以,天遁宗的顶尖杀手,在黑暗中停留得越久,力量越强,暴起一击时,越是致命。

地下空间的混乱,众修士的迟疑、恐惧,对屈成来说,都是大补之物,更何况是长生真人所出,更是优异。

此时为安全计,他“大口”吞下,可体内没有半点儿“撑饱”的意思,概因不论身内身外,所有的力量都要经过一层炼化,就像是架起了一座熔炉,炼去一切杂质。

这就是天遁宗传承里,可以炼化他人、己身七情六欲心魔之属的“熔影遁”了。

如此法门,妙化通玄,宇内独步,又岂能传于外人?

所以,若薛平治不先退一步,注定了生意要吹。

屈成暗呸一声,抹去杂念,熔影遁状态下,黑暗就是他的眼睛,其感知之敏锐、范围之广,都进入最佳状态。

那玄黄杀剑,当即映在他心湖之中。

然后……他一把抓碎了身子挨靠的岩壁。

同类才能更了解同类。

就像是雄鸟的求偶之声,只有同一种群的雌鸟才听得明白,修行界中,相同或相似心法之间的感应,也远超平均水准,且越是内敛封闭的体系,这一感应越是强烈。

天遁宗的杀手,个个精擅于潜踪匿迹之术,有些时候需要彼此配合,就要靠这种感应,明了各自的位置、状态。所以,屈成肯定,在心湖中泛起的感应,绝对不是错觉……

熔影遁!

此时此刻,正试图穿过符阵外围的玄黄杀剑之外,正覆着一层狭小至乎可笑的界域,可屈成一点儿都笑不出来,因为就在那狭小界域之中,已经“架”起了一座“熔炉”,力量正在以独特的方式,在其中熔炼运化。

更细节的东西,屈成察觉不出,就是表面上的这一点,也是从玄黄杀剑穿越地层,放射出的剑气余波上,半蒙半猜而得,毕竟,那一层界域的封闭性实在太强,想揪出底细,谷梁老祖做不到,他也不行。

目前为止,他只知道,那感觉像了七八成,内里法门是否如此,依然未知。

当然,宁错杀,莫放过……

他仍然想不通为什么玄黄杀剑可以走天遁宗的路子,既然如此,就用排除法,他的注意力转到了那个余慈身上。他记得余慈是个剑修,虽然这个身份,在玄黄杀剑夺目的光芒下,总是不自觉让人忽略掉。

其实回头想想,余慈这人还是挺招眼的。

一个离尘宗的弃徒,二十年未出,一出则天下惊。

在北荒,他抢走阴山派、千山教以及北盟差不多吃到嘴里的猎物;

在七河尖城,他能够在三阳劫的压力下,从杨朱、盖大先生等人手边,将玄黄杀剑抢出,而接下来的三十余日,他抵挡住血杀之气的浸染,横贯大半个北地;

就是被谷梁老祖等人镇压的这几日,也没有坐以待毙,至少是和玄黄杀剑一起,在之前这段时间,攻守自如,搅得四下大乱。

而这样一个人,其修为层次,不过步虚而已。

在这个层面上讲,此人每多活一息时光,就等于是在所有参与玄黄杀剑争夺的修士脸上扇一记耳光。屈成自认为超脱在外,可如今,心里面也挺不自在。

更重要的是,这个离尘宗的弃徒,现在拿出来的,是不是熔影遁?如果是,又怎么学到手的?

屈成的注意力转移到余慈身上的时候,余慈初成的界域中,确是形成了一个“熔炉”。

这个“熔炉”,还是在黄泉秘府中,为了在四象星域之中,移转生死玄机,同时封禁心魔而临时创出的。当时余慈还“借炉炼剑”,一举将自具剑意推入了新层次,得了极大的好处。

不过,此时此刻重施故技,却是无奈之举。

只因他和玄黄,同时进入了状态。

他念头随飞仙剑意高入青冥,直趋天外,得以窥十二玉楼天外音之堂奥,更是破障入境,到了一个新层次,再回返时,便如水之就下,沛然莫之能御。

长生剑境,当如是焉。

在其冲击下,余慈分身这边,作为核心,十颗分化念头形成的投影,其结构开始进行微妙的改变,同时改变的,还有三方元气形成的躯壳。

这种改变,绵绵不绝,幅度却很是微小——毕竟,目前的情况和鬼厌那时候不太一样。

鬼厌神魂肉身已经到了步虚境界的巅峰,多年进无可进,积蓄已经到了极致。余慈的分化念头只是起了一个“钥匙”的作用,使之一举成就六欲天魔。那分化念头也借之水涨船高,受天劫淬炼,跨入长生境界。

相比之下,余慈这具分身,论层次、论积累,比当时的鬼厌都差了不少,只是剑意犀利,才所向披靡。如今剑意层次拔升,既而反哺,要真正适应,还需要相当漫长的时间。

至于玄黄,更不用说。

千里地层之上,飞仙剑意直趋天外之天,斩天火,破劫数,高妙通玄,三阳劫已是强弩之末,绝灭只在顷刻之间。

但这一轮剑意拔升,还无法彻底摆脱物性束缚,既有高峰在前,低谷必然附后,且玄黄意识,虽与飞仙剑意融会贯通,可初生不过片刻,终究柔弱,骤然吃了一份丰盛的“酒席”,已经撑得难受,一旦破劫,冲高回落,径直便“睡”了过去,以此消化庞大信息和高绝剑意的冲击。

初生意识沉寂,剑意也化入其中,且血杀之气早失,此时的玄黄杀剑,比之前余慈界域成就,初次运使之时,还要“乖巧”十倍。

可现在又哪是卖乖的时候?

意识的孕育、温养,是一个极关键又极脆弱的时段,必须有一个适当的环境。初成的界域本来是很合适的,但眼下要紧的是脱身,绝不是闭目养神的时候,界域所受的冲击,定然不轻。

大约是在熔岩湖中的缘故,余慈想起了他曾经自创的心法。

熔炉心法,大约是余慈一生所学、所创,最大杂烩的一个。

以玄武星力之渊深为炉壁;以天遁杀剑、诛神刺的心法为炉火;放置进去所有与剑意相关之物,并将心魔封入其中。同时还用到了玄元根本气法的心象之法、用到了佛门发愿之术、再以天垣本命金符的法度调整,使“熔炉”内坚外固,自具法度。

所用之庞杂,已经涉及余慈所学之九成,但炼出的,却是精纯的剑意。

盖因所有的元素,都为此服务,所谓“去芜存精”、“炼虚合真”,不外如是。

“熔炉”中,封入了玄黄的初生意识,也封入了飞仙剑意的菁华,真正火候齐备,开炉成剑的那一刻,会是怎样惊天动地的结果,余慈也不知道,唯有期待而已。

他现在的第一要务,还是脱身遁走。

混乱中,他已经切入了地层,感谢那个什么森丘,破开了符阵一角,使地层中的禁制不再严密,给了他驭剑而走的空隙,可他的心弦依旧绷着,比任何时候都要紧张。

大概只有他才明白,看似消极以待的谷梁老祖,由始至终,都将意念钉死在他初成界域之上。

余慈深知,不发之剑,才是最具威胁之剑。

谷梁老祖盯着他,他也一直用剑意逼着谷梁老祖,形成脆弱的平衡。

若按着最理想的状态,余慈之前斩杀那布袋恶盗的一剑,也藏着最好。如果那人换一个方式来捉,说不定余慈就顺水推舟,先借此破局,再想脱身之策了。可惜,他终究不敢看轻一件虚空法器。

他不知道,真进了那古怪的布袋,会出什么问题,只好先下手为强,出剑的那一瞬间,他能够感觉到,谷梁老祖几乎就要出手了,抓的就是一剑过后,必然到来的衰弱瞬间。

但不知怎的,对方迟疑了一下,慢了半拍,余慈总算得以重新蓄势,然后向外便走。

他有种感觉,谷梁老祖会诱他再发第二剑,而剑出之后,就是图穷匕现的时刻了。

余慈在压力下过活,屈成的感觉也不太好。

因为此刻,谷梁老祖突然发话了,声音不大不小,能够让所有的有心人听到:“屈长老,那一剑,倒与贵宗似出一源。”

屈成没有任何回应,谷梁老祖则是接着说下去:“毕其功于一剑,一去而不回,当初惠安兄以不复轮,斩杀落日谷主于门禁之内,一剑出而天下惊,至今思来,油然神往。今日却见小辈学步,不知各得形神几成?”

屈成心里本就犯着嘀咕,闻言心中更不自在,但他打定主意不接话,便只是哼了一声。

可念头一转,他就暗道不妙。

视线移动,看见那些因此前一剑而迟疑的修士们,次第闪亮的眼睛,忽然大悟:

谷梁老儿好生奸滑,这不是撺掇老子和这些昏了头的蠢货去试剑嘛!

谷梁老祖一行人,在此千里地层之下,经营多日,若说主场之利,舍他其谁?偏偏放出言语,诱人上前,你妈你一个铁铸大脸,还这风度、这吃相,也太难看了吧。

那些散修真人们,已经纷纷发力,追击过去。

屈成有心不去,可念头再转,却发现,事情没那么容易,要说让本门根本心法,在他眼皮子底下外传出去,他丢不起这个人,宗门也不会放过他。其实谷梁老祖的第一句话,就把他顶在墙上,毁了退路。

对了,还漏了一位……他心头骤然发紧,最后冷冰冰瞥了谷梁老祖一眼,他往下一挫,形影俱消。

地层中的符阵已经残缺不全,但多少能起到点儿作用,阻挡玄黄杀剑的去路。尤其是以熔岩湖为中心的百里区域,是符阵最核心的地带,虽然被端木森丘和布袋恶盗那个死鬼破坏了一些,但符阵的容错和调节功能,都相当不错,内外封锁,仍算得上严密。

在这种环境下,又要蓄势蓄力,玄黄杀剑是没法子起速的。而追击众修士,这些天一直在附近转悠,对符阵都有了一些了解,此消彼长之下,很快就是首尾相及。

当然,能够破开劫关,成就长生的,没一个真正的蠢人。

已经差不多到了可以发动攻击的距离,可前后共计七人,也不是蜂拥而上,谁抢着就是谁的,彼此之间都很警惕,拉开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半包围的弧线。

偶尔有谁突前一些,就带着这条线加速,但到了某个极限,又会自觉放缓。

仝续就在其中。

在洗玉盟态度消极,各大宗门都作壁上观的时刻,也只有他们这些散修,才真正参与进来,这七个人中,倒有三个是从一开始就跟了下来。

一个多月前还在夏夫人的酒宴上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如今就是竞争对手了,只不过……真的要撕破脸皮么?

倒也未必。

这个脸黑额突的大汉,看上去有着一股爽直劲儿,其实心里面相当明白,这期间,他的脑子一直在转动。

谷梁老祖的意图,其实并不隐晦,至少仝续是能想明白个七八成,在谷梁老祖经营了数十天的地层下,别说能不能降伏玄黄杀剑,就是降伏了,难道还能脱出这位大劫法宗师的手掌心吗?

但要就此放弃,也没道理,他们坚持到此刻,不就是要虎口拔牙么?

所以……就这么来吧。

七个散修真人,拉着这条长达数里的包围弧线,“驱赶”玄黄杀剑,不紧不慢地往外去,同时,在私下里,有细微的音波,通过隐秘的形式,在几个人之间来回交流。

“没人想改当剑修吧……”

“想来也没有,我倒听说,论剑轩有收集到一部上清符书?”

“天河兰十朵!”

“归真丹三颗。”

“我要一个蜃楼的名额。”

“你狠,换一个!”

“那就换成吴钩城一座旺地旺铺好了。”

“那我就要……”

仝续黑脸上维持着严肃的表情,其他人也差不多,只看这个,谁也不会想到,他们之间正进行着热烈的讨论,而且,正逐步消除分歧,达成共识。

没有人真正想把玄黄杀剑纳为己有,只是想和论剑轩做笔交易,是最基础的前提。

当前严峻的形势,是压力也是条件,而当日夏夫人的酒宴,起到了关键的调和作用,参加酒宴的三个人,就算没有交情,起码也通了名,碰了杯的,一些事情就好商量。

再说,论剑轩这样的庞然大物,真要一个“孤魂野鬼”去面对,还真没那份儿底气。

既然如此,结盟,不是最佳,却是最不坏的选择。

仝续是七人中,名头最响,也是最外向的一个,他当仁不让,成为了临时的头头,在此前后,他一直关注着谷梁老祖那边,并不认为,他们私下里的默契和协议,能彻底瞒过那老家伙。

果不其然,在这么“追击”近百里,马上就要脱出符阵核心区域的时候,沉沉的压力,从土石间渗出,这是被符阵锁定的征兆。

感觉着势头差不多已到了极限,仝续突发呼哨,身子猛向前冲,由此带动这一条半包围的弧线,急剧收缩,看样子,是要立刻解决问题,在临将合围的那一瞬间,七大真人同时发力,力量由散而聚,轰然如雷,将那片地层,打成一锅稀汤,什么符阵法阵,都给轰得一塌糊涂。

内向聚合的冲击力,在毁去符阵机关的同时,无疑会击中玄黄杀剑,而这是最理想的状态——既要解除符阵对各人、包括对玄黄杀剑的束缚,又不能让它撒了欢,关键还不能在这个敏感地带得手,免得刺激了谷梁老祖。

这分外考验几人的实力和默契。

结果看起来不错,周围符阵崩毁之时,他们身上的压力便为之一轻,玄黄杀剑骤然失了阻碍,猛地加速,终于脱离了核心区域。

核心区域之外,符阵虽还在,却是主要对外而非对内——本就是为了阻绝追击者而设,压力自然急剧下降。

只不过,仝续等人的内聚合击,也轰在了凶剑之外,那一层界域上。

界域法则独立于天地,可干扰、扭曲外界冲击,本身却没有护体罡气之类的效用,而仝续等人,哪个都是长生真人的级数,对付界域的经验,均极为丰富,本能使出相应手段。

界域对界域,法则对法则,本来是一个压制与反压制的过程,但七人合力,心法迥然有异,法度各自不同,就像是来自不同方向的长索,直似要将那片界域“七马分尸”,扯成碎片。

力气用过了……

仝续心头一跳,要说伤损了玄黄杀剑,可能性不大,可刺激过度,引发凶剑反噬,也非他们所愿。

念头方动,他这边的力道,莫名就落到了空处,与他同样遭遇的,还有其他六个临时盟友。

感觉中,他们的力道像是落入了深渊,激不起任何回响;又好像是打入星空,茫然归入虚无。

而在那狭小的界域内,似乎有一幅虚影,倏然化现,随即扭曲消失,其呈现的时间太过短暂,仝续竟然没看清楚,只觉得像是一座隆起小丘,还缠着细蛇之类。

眼前这剑器,就在同一时刻,殷声震鸣,像是旋转的飞梭,从稀汤似的土层中穿出去。如此动态,显出之前七人聚合的冲击,玄黄杀剑并不能真的等闲视之,需要用一些手段消卸压力。

但就算是这样,剑遁之速,依然疾若电闪,眨眼就要遁出他们的视界。

还好也只呆了一瞬,仝续便从那异象中摆脱,大喝道:“跟上!”

不用他说,七位散修真人,都是奋起直追。

这个时候,他们绝不能太过打压玄黄杀剑的速度,但更不能掉队,还要注意谷梁老祖的手段,压力如山,却要背着它狂奔,十分辛苦。

刚这么追击数里,七人心头,同时一寒,似有明镜如霜,映透心湖,种种谋算,都列入其中,为人所察知,再没有丝毫隐秘可言。

这感觉,他们中的有些人,数日来已经熟悉得想吐了。

大还心镜!

仝续几乎要破口大骂,俞南这厮,前面几日,给他们造了不知多少麻烦,追击者们,倒有小半与他交过手,其大还心镜神通,批亢捣虚,直击要害,一旦中的,就是毁人道基,平淡中,尽展狠毒之能事,如今这横插一手,也让人咬牙。

再咬牙也要抵挡,七人同时做出防御姿态,下一刻,地层中俞南杀至,其时机把握之精到,只看选择,便知端倪。

虽说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压力,可俞南的目标,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那个倒霉鬼,也是当日夏夫人的座上客,名唤武耀,仝续当日,也与他推杯换盏过。此人一身修为,乃是由武入道,内修外炼,极是精纯,然而俞南斜刺里杀出,一击便将他轰离七人圈子,距离偏偏还不是很远,属于伸把手能够着,缩着手沾不上的那种。

武耀手底下虽有扎实的功底,却因以武入道,不太擅长远距离攻防,一沾手就落入绝对的下风。

更何况,俞南的大还心境神通,在长生真人境界,属于最上乘的几种神通之一,心境照下,知己知彼,根本就是按着对手的弱点在打,任何人和俞南交战,都是拿利刃在脖子上磨,一不小心就是道基毁丧,压力实在太大。

武耀本身冷静下的话,抵挡一段时间,也不是不可能。然而这种致命的风险,凭什么让他一人担着?

故而一落入下风,就大叫“帮忙”。

仝续继续咬牙切齿。

俞南只攻一人,看似只拦下一个,却是攻击了七人最脆弱之处,这个忙,帮还是不帮?

若帮了,他们七人合力,肯定占据压倒性优势,可在追击玄黄杀剑的关键时刻,一步落后,就能让鱼儿脱了钩,他们又怎能甘心?

可若不回去救,武耀定是把他们六人恨上了,至于俞南,要做得也很简单,无需恋战,直接换一个目标就好。

那个时候,脆弱的同盟定然是分崩离析,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这就是决断时刻!

仝续牙齿咬得咯吱做响,忽然折身,杀了回去,同时扬声道:“你们继续……别忘了老子的铺子!”

也不看那些人的表情,锁定了俞南,上去就是一记狠的,十里地层都如水波般震动。

地层间土石阻隔,彼此其实看不太清,但仝续气势激盛,一瞬间的空当,竟把俞南硬生生地压制住了。

本受俞南攻击的武耀,这时就有了脱身的机会,可也就迟疑了一瞬,也是一声大喝,与仝续发力合击,同时嚷道:“那铺子,我要占一成干股!”

仝续嘿嘿两下,似是一块大石忽尔移去,心头轻盈,气机流动都格外活泼,继而笑音大放,声震地层:

“算老子赏你的!”

短兵相接,气势为先。两人身化流光,分进合击,一时间将俞南硬生生逼在百丈方圆的区域内,占尽上风。

而此时,玄黄杀剑和五个临时盟友先后遁出十多里路,渐渐远去,他们的攻势,却没有半点儿消停的迹象。

俞南遇到这种情况,脸上依旧表情木然,守得也是固若坚城,只一对眼眸,放射寒光,犀利如剑,在两人身上划过。

不管是仝续还是武耀,都以为要持续好一段时间。

可远方,玄黄杀剑飞去的方向,突地玱琅一声响,声音不大,却悠悠漫过十数里地层,敲在他们心头。

因为交战和符阵动荡而摇晃不休的土石地层,陡然定住,像是一块发皱的手帕,被人一巴掌抹平。

动静两极的气机碰撞,相隔这么远,仝续和武耀也没躲过去,都是胸口发闷,已受了暗伤。

也在那边,有个撕心裂肺的叫嚷声传回来:

“两仪圈!”

仝续和武耀都听出那是同伴的声音,又被两仪圈威名所摄,心头都是发紧,而前面的俞南却似早有准备,之前被动的姿态,卡在这个时间点上,骤然反弹。

依旧是专注于单个目标,并且还是武耀。

武耀只觉得背脊生寒,回头看时,却见混沌的地层中,一点鲜红的色泽渗出,正是俞南点出一指,指尖如血。想到前几日所见,当下怪叫一声:

“血指心剑!”

他即刻移形换位,想避开这要人命的杀招。可这血指心剑,乃是谷梁老祖为尽可能发挥首徒大还心镜的神通,专门与飞魂城做交易换来。名虽为剑,实为咒力,号称“发则必中”,与大还心镜配合,实是相得益彰。

虽是瞬间挪移到半里开外,几乎比得上虚空神通,可武耀还是没有逃过,界域崩解,腹下刺痛,那种半生修为均为之松动的感觉,任是谁都禁受不住,当下在恐惧中大叫起来。

叫声混着鲜血,喷洒出去,然后他身上一紧,却是仝续像头疯牛般抢到跟前,把他拦腰抓住,翻身就逃。

他们还有逃的机会,但另外几人,便是这个机会也给剥夺了。

相隔十数里外,浑沌幽暗的地层之中,有一片圆形区域,先期追击玄黄杀剑的五个散修,就陷在这里,像是溺了水,四肢挥动,然后抽搐,在混浊的土石间挣扎。

在他们上方不远处,玄黄杀剑也滞停住了,剑身还在旋转,带起殷殷低鸣,但无论如何,都没法再进一步。

这就是薛平治的两仪圈!

两仪圈中,有阴阳之气,或镇之以静,使之以动,随心禁制;或二生三、三生万物,衍化虚空;又或追本溯源,重置根基,归于混沌。

当年“平治宴”风行天下之时,薛平治正是用手中两仪圈,震慑四方;而惨败之后,也正是凭这件本命法命,挣得性命,保留了最后的尊严。

作为一件宇内知名的法宝,两仪圈的威名可称“卓著”,只不过,刚刚这一击,薛平治未竟全功。

原因是阴影中,屈成出手。

在圆形区域边缘,两仪圈放出濛濛光芒,而在外围更沉重的阴影中,屈成剑意如暗蚀的火焰,跳荡不定。

“好胆。”

薛平治就在两仪圈边上,华美裙服在幽暗地层中,分外亮眼,而她的声音,依然没有什么起伏,甚至听不出是斥责还是夸赞。

刚刚屈成一剑划出,时机掌握得极好,并未与薛平治正面冲突,却干扰了两仪圈的运化,使五人一剑禁而未收——若非如此,现在也就不要谈了。

屈成很谨慎地换了个位置,语音方向缥缈不定:

“元君是来为老祖助拳的,得一剑足矣,剑附之人,不如给我吧。”

薛平治便是一个精致的木偶,按着设定好的套路,当即便道:“好,拿熔影遁来换。”

屈成闻言便知,薛平治定是听了谷梁老祖的言语,来特意拿捏他了。心中只将这两大宗师骂上千百回,嘴上却还要劝说:“元君三思,生意不成,还有仁义在,可若仁义都不在了,对谁都不是好事。”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乍听是附合,但屈成知道,其实是说她自己的情况,也不给任何通融的余地。

这时没有旁人,一些话倒能说开了,他沉声回应:“元君受罗刹幻力所害,六欲颠倒,七情倒持,心魔层生,这种情况,熔影遁确有缓解之效,但那毕竟不是养气法门,治标而不治本,强行运使,能一时性命无忧,但若后面再爆发,药石罔效……还请元君三思!”

“我如何用它,与你何干?”

好像你真拿到手似的!

屈成心中骂一声“不识好歹”,一时也无法可想,只能盯着玄黄杀剑发狠,同时暗中调整目标。

之前他还想着生擒余慈,问清楚那个类似于“熔影遁”的心法,是个什么来路,如今就想一了百了,先把这个心法外泄的可能性抹掉再说。

要做到这一点,就要阻止两仪圈将玄黄杀剑收取……

难道非要和薛平治正面冲突?

如今的薛平治,已不比当年,极不耐久战,屈成自认为修为有逊色,但比坚持,比耐性,都要强过对方,若真是“生意”,期以一年半载,精心设计,他有信心将薛平治斩于剑下。

可问题是,现在没有这样的时间,对方也不给他这个机会。

另一道平淡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来:“既然元君发话,自然由元君自行处断,屈长老,请移步吧。”

这句话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其间屈成也是习惯性地变换位置,可话音始终附在耳畔,虽也有微小的远近强弱分别,但对屈成来说,直若被打脸般难受。

俞南!

屈成在此间,真论忌惮,谷梁老祖以下,便是此人。

其大还心镜神通,对幻术,对匿形之术,都有很大的克制作用,简直是一切暗杀者的克星,真正放对厮杀,屈成也没有绝对的把握。

他眼皮连跳,这就要倚多为胜了?

他也只能发狠道:“事涉本门心法外泄之事,本人一步不退!”

还好,目前俞南还是以和事佬的面目出现的。这个木讷的男子又开口道:“屈长老或是一时看错了,据我所知,余慈乃离尘宗弃徒,擅剑而精于符箓,却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天遁心法?”

屈成只觉得脑门上一股子血气炸出:你妈,你老师先提的这一茬,现在又搞这么一出,究竟要闹哪样啊!

还好他很快镇定心绪,冷冰冰回了一句:“正是如此,才要细查。”

“屈长老真有十足把握?”

“本门心法感应,不为外人道……况且,老祖不也做了结论?”

他这么狠狠一记耳光甩回去,俞南却是轻轻绕过:“我观二仪圈中,隐有法相显化,与贵宗似乎不是一路?”

屈成微愕,这一点他倒是没有注意。俞南的大还心镜,可通幽入微,见人之所未见,且此人从不说谎,可比他那老师有操守得多……

等等!自己竟然被俞南说动了心,有了意志消磨的前兆。

心法之间的感应,又怎么能做假?就算不是熔影遁,也一定是一脉相承,真要把这心法流传出去,他们天遁一脉的杀手,把脖子送上去让人宰吗?

可是,来回这么一折腾,他的杀意心念,终究不再纯粹,对上薛平治和俞南,又哪有胜算?

屈成首度萌生退意。

天遁宗虽然具有最为凶厉的暗杀剑意,却从来不提倡狭路相逢那一套,而是一贯地详细策划,周密准备,用耐心捕捉时机,用技巧创造时机,不发则已,发则必中。

现在退去,倒是暗合要旨,并不丢人,但要背上沉重的担子,等他卷土重来,定然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而其间一切心法外泄的风险,都要由他一人承担。

即便如此,也比横尸在此,强出太多。

起了退避之心,屈成反倒活络了不少,他甚至放缓了口气:“如果元君坚持要换‘熔影遁’,我是做不了主的,也请容我向宗主禀报,等一些日子。至于这……”

“你去说便是。”

冷淡的语气,实在没有任何诚意。言下之意,也就是“余慈和玄黄杀剑由我管着,至于其间发生什么,与你无关”之类。

若不是为你那炼丹的本事,还有你背后的那些故友,宗门早踏平你那山谷,吐一吐多年的怨气……

可惜,就是这种时候,屈成也不好把这话明摆出来,他又咬起了牙,压低声音道:“本门与元君是多年的交情,若因此一朝毁丧,岂不可惜?记得前段时间,元君还为徒儿量身订做了几份法器,里外的情份……务必三思啊!”

没了就交情,就是仇家,你薛平治不惧,自家的徒儿也不怕吗?

既曰“量身”,该有情报,天遁宗自然是有了的。

这是明摆的威胁。

薛平治则是拿出针锋相对的姿态:“彼此彼此。”

谈判就此宣告破裂。

屈成彻底不言语了,而一旁俞南则平静开口:“请元君先行。”

两仪圈再次发动,濛濛光华分明向内收缩,百里地气,受圆环控制,尽集于此,又受法宝运化,几归于混沌。

圆形区域内,五个散修真人挣扎得更加剧烈。

两仪圈的三类威能,一是禁制,二是虚空,三是归寂。

这里尤以第三种最是恐怖,所谓“归寂”,即是重置根本,复归浑沌。听来玄乎,其实对修士而言很简单,也很致命——败在此圈之下,一个不慎,就可能被削去道基,千年修为,一朝毁丧,直接从长生境界跌落,那时当真是生不如死。

五个散修真人,连告饶的心思都有了,可在两仪圈的压迫之下,别说告饶,就是开口都难。

屈成在暗处看得眼皮直蹦,他不关注五个散修的死活,却必须知道那余慈和玄黄杀剑的结果。

俞南只为薛平治压阵,任他在一旁观看,并不驱逐。

眼看着五个散修真人就崩溃掉,比他们的位置靠上一些,即玄黄杀剑之外,忽地腾起一道光雾,在地层间铺展而出,似水光,湛然无所见;似烟气,缈然无所存。而倏乎之间,多峰并出,辗转曲成,化成一个奇妙的形象。

三尺之龟,五尺之蛇,龟静而蛇动,静伏而动出,四点幽红之光,点缀睛眸,亦有阴阳之气,静而如渊,动而化生,周流盘转,堪堪与两仪圈相持。

“玄武?”

屈成心头震动,两眼放光,已施以秘法,见那玄武法相之上,烟气之中,有大小星点,掩映生辉,更有极微之光交错,茫茫如雾。所谓烟气,实是辰星生烟,氤氲而成。虽是千里地层之下,却上应天垣,玄机备具。

他的心思再度动摇:“真的不是?看起来倒似是当年上清法门……”

未等想个明白,龟蛇之上,一声雷响,生机化育,箐英宝聚,阴阳之气开窍应机,天然变化,成就一具人身。

两仪圈重压之下,金铁化汁,土石成汤,这具人身之外,也略显迷蒙,乃是受压之相。可他头结道髻,身披星衣,腰下悬无鞘之凶剑,两足踏龟蛇之法相,腰脊挺直,从容自若,自有仙姿。

他双眸顾盼神飞,全不以受制于两仪圈为苦,向薛平治打一个玄门稽首,开口道:

“元君请了。”

薛平治眸光幽冷,盯着具化的人身,不言不语。

倒是旁边俞南,用大还心镜神通一照,低声道:“分身?呃,投影?”

他还是首次打个磕绊,暗处的屈成霍然动容,想来若非薛平治做不到,亦应如此。

所谓分身、化身、第二元神,说法不一,内涵倒也差不多,都是以无上神通,分出一个自具意识、兼有独特威能的生命,是一等一的大神通,非地仙、神主级别的莫办。

偶尔有大劫法宗师能做到,却也要借助傀儡等办法,像是辛乙,使的差不多就是这种门道。

当然,也有像陆素华、陆青的“天魔裂魂化身”之类的专修之法,那是另外的情况,不属此列。

至于投影之流,则要等而下之,只不过是将自身的力量,通过某种方式暂时具现出来,在修行界中,至少有上百种法门,能够做到,有些极端的法门,只要能修出阴神,也就是通神水准,就勉可为之,但威力能不能敌得过阿猫阿狗之类,就没法说了。

就常理而言,分身的价值,肯定远远超过投影,相应的,伤害到分身,对本身的损害,也是相当严重。

但另一方面,投影的成本,也要远远小于分身,说到底不过是力量的遥空具现而已,砸碎一二十个,又能怎样?

根据不同的价值和作用,分身和投影自有它们不同的用法。

可像余慈这种,一具投影,就能够驾驭玄黄杀剑,横贯北地三湖,和盖大先生、谷梁老祖这样的人物攻守厮杀,这不是奇迹,而是荒唐。

若非亲见,而是有人单独拿出来说道……

看心情吧,稍差一点儿薛平治就会直接拿两仪圈砸死他。

但现在,她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个心思了。

因为余慈用这种方式证明了,要么他的实力已经强到了让投影也能够横行此界的程度;要么他就是修炼了一种可以让包括地仙级别的大能也要为之嫉妒的独特法门,可以用最简单的投影,展现出极大比例的力量。

这些本与薛平治无关,可放在此时此地,自有它不能忽视的影响。

最简单,最本质地讲,这是什么?这是不败之地!

就算将这具投影撕成碎片,碾成渣子,这个余慈仍然是站在不败的立场上,没有人能把他拉下来。

除了薛平治,无论是已现身的俞南,还是隐在暗处的屈成,面色都变得无比严峻。

殊不知,正微微笑着的余慈,也在暗中叫苦。

余慈也不知道,他这个以神主法门搭起来的身体,究竟算是分身,还是投影,只能笼统称呼,但从一开始,他就有舍弃这具投影分身的准备。

可眼下,受飞仙剑意洗炼,投影分身大有可能登入长生境界,价值已然不同,更何况,投影分身完蛋,玄黄杀剑初生的意识十成十也完蛋了,他不得不绞尽脑汁,在其间求生存。

他眼下站出来,其实就是施了个缓兵之计。

两仪圈的威能,当真可怖,玄武法力虽是深沉如渊,也难以持久抗拒,更因符法涉及余慈根本,本体处都有反应,再持续下去,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细思来,当前现身,也是利弊参半。

所谓“弊”,最直接的一条,就是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少了很多变化的空间,尤其是屈成那里,当真是后患无穷。

所谓“利”,则是能够直接与薛平治沟通,从屈成描述的那些来看,在这位女修身上,大有可为。

至于效果如何,只看薛平治灼灼的眼神,还有俞南骤然的沉默,便可以了。

暗处的屈成终于反应过来,骂了一声,既然是投影分身,就绝不可能灭口,只能寄望日后,挖掘出此人的根底,再行处为。

而目前,他已经把所有人都给得罪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可是……他好奇啊!

眼前这个无论如何都能称之为“年轻”的修士,就这么从容不迫地现身,面对薛平治,乃至于后面的谷梁老祖,他究竟想干什么?能干什么?

若不了解此人的性情和行事风格,以后想打他的主意,怕也是事倍功半。

屈成留了下来,将自己尽可能藏得更深一些,盯紧了那道虚空难辨的人影。

余慈还是微微笑着,玄黄杀剑就悬在他腰侧,剑光凛冽,随着他这具分身的动作而轻轻摇晃,如一泓秋水,这时若是再有一个剑鞘,就更完美了。

他找到了一些当年的感觉,就像是在双仙教,又或流浪四方的少年时代,面对难以抵御的强势敌人,恐惧和拘束就是自套的绞索,只有从容和冷静,才是救命的良药。

他再向薛平治略一躬身,以低沉而清晰的嗓音道:“元君之事,方才无意得闻,若有冒昧,还请见谅。”

薛平治没有反应,余慈则将目光往周围那几个倒霉蛋身上扫过,言语几乎没有中断,又显得有点儿漫不经心的样子:

“两仪圈的威能,小子是见识了……对了,关于那件事,小子自认为还有些主意,若元君不嫌弃,一会儿计议如何?现在么,貌似还要向那边的前辈打声招呼。”

薛平治面无表情,却点点头,两仪圈竟是彻底收回,化为一个手镯,挂在纤细的手腕上。至于那五个散修真人,纷纷瘫在地层之间,虽未致死,也已经是道基撼动,不闭关个几十年,恐怕很难恢复。而现在,没人会理睬他们。

看似大方,但薛平治有自信,若是余慈真蠢到想趁机逃走,她也有十成的把握将其截下。

余慈当然不是个蠢货,见最严峻的危机暂时缓解,暗中松了口气,却只是略微偏转身形,朝着来时的方向拱了拱手:

“老祖可在?”

对面倒是没有刻意拿大,应声而至。

昏暗地层间似是吹起一阵风,那却是土石流动之故,也就是眨眨眼的功夫,方圆数里的地层便魔术般给掏得空了,光线似乎都明亮起来。

这下便苦了屈成,只能再往外移动,寻找合适的藏身地点。

谷梁老祖便在此刻现身,离了大约百尺距离,和薛平治分立在他两侧。铁铸般的脸上,只有瞳孔灼灼放光,眸光照在余慈分身之上,大劫法宗师的威压,自然而然投注,几乎可以代替之前的两仪圈。

余慈的投影分身模糊了一下,笑容却是不变,倒显出几分神秘色彩。

这时候,谷梁老祖道了一声“后生可畏”,着实没有新意,但这反应,也实在经典。

余慈又欠了欠身,一点没有寒暄客套,直入正题:“敢问老祖,要此剑何用?若是要拿它去和论剑轩换些身外之物,小子这边,也是薄有身家,愿先在此和老祖做一个买卖,也省了亿万里奔波劳累。”

在场的所有人,都生出奇妙的感觉,若按常理,余慈此言,可谓是“自不量力”的最佳注脚,收到的除了无视、轻蔑和嘲笑之外,再没有其他可能。

谷梁老祖完全可以一耳刮子扇过去,笑骂声“代你长辈教你知道长幼尊卑”之类。

可在此时此地此景中,没有人会这么想,反而觉得这个修道不超过五十的年轻人,当真是意气昂扬,“后生可畏”!

只凭这投影、分身难辨的手段,足矣。

而在谷梁老祖这边,还要加上一个原因:

由始至终,他都没能看透余慈的根脚。

尤其是像现在这么接近的距离上,他没有一点儿顾忌,各种神意感应、运化的手段全开,却依然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在他这个层次上,神意力量与天地法则意志的对抗已有些模糊,反而是模拟、渗透的时间更多一点儿,完全可以借天地意志,透析部分法理、规则,就算是长生真人,被他这样扫描,也能看透个七七八八。

但在余慈这里,事态就彻底变了。

他能够捕捉到一些清晰的片断,那是余慈生存在天地间,不可避免要依赖的天地法理;还有一些较为模糊的,与天地法则相接又相悖,这个大概就是余慈迈入长生、独立于天地、自成界域的根基。

到此为止,一切还算正常,可继续透析下去,便陷入到一片空无死寂之中,更与前面两类片断混染,形成一个接一个的断层,整体上偏又浑然一体,甚至影响到了前面的解析,让前面的结果也变得不确定起来。

因为探底这件事儿,谷梁老祖有一阵沉默,然后他果断舍弃了此一做法,回到更现实的层面上。将颇有深意的视线,在余慈身上掠过,又落到薛平治身上,如此一个来回,方开口道:

“剑器神物,唯有能者居之,方不致于明珠暗投。后生小子,能有这等剑道造诣,数劫以来,也不过三五人而已,你也算是有资格的。”

这算是赞许吧,不过余慈只是静静等待,才不相信谷梁老祖会这么好说话。

果不其然,紧接着谷梁老祖就是一个转折:“寻常兵器,代执杀伐,便是血流漂杵,也不沾杀孽,历代流转,并无所限。唯此凶剑,已有灵明,并生血杀之气,汪洋如海,杀孽之重,举世所无……”

余慈越听越不对劲,手按在剑柄上,依旧是微笑道:“老祖之意……”

谷梁老祖竟也露出一个微笑,吐出的却是铿锵如金铁之音:“剑留灵不留。抹消剑灵,再说交易之事吧。”

余慈的眉头扬了起来。

剑留灵不留……这算什么条件?谷梁老祖难道是个罕见的卫道士?

他不由得把这位大劫法宗师仔细打量一番,可不管怎么看,都不像啊!

心中疑惑,他也要试探一番,便道:“玄黄杀剑的价值,泰半在剑灵之上,交易未成,便先折价,这个……”

谷梁老祖没有半点儿回应。

余慈又道:“不瞒老祖,小子在剑园时,便与玄黄剑灵有几分交情,这次适逢其会,才出手救下,为的就是这份旧情。”

“……”

“玄黄剑灵早在剑园时,就被人以魔门手段毁去灵明,不久前才刚刚生出一点儿,等若新生……”

“……”

余慈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各种理由也讲了不少,可谷梁老祖没有任何让步的意思,倒是气氛让余慈加快的语速搅得很紧张,仿佛在场的众人,随时都可能出手一般。

话音戛然而止。

余慈把握住气氛的临界点,及时收口,这一刻,他心中不是挫败,不是愤怒,不是紧张,而是深深的疑惑。

他想到那个有着离魂威能的鼎盖,还有那个有着混乱神通的妖魔,似乎谷梁老祖准备的种种手段,都是针对玄黄剑灵而设。

何至于此?

疑问暂时得不到解答,可如此一来,他和谷梁老祖之间,就扭成了死结,至少在他这边,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

气氛越来越诡异,余慈不说话了,也没有人再开口,谷梁老祖眼睛似睁非睁,似乎在考虑着什么,薛平治依旧是老样子,至于俞南,则垂手敛目,比薛平治还要更像木偶一些。

不可否认,现在余慈心里很是存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念想,可难道要让他向薛平治嚷嚷,想让我帮你,就和谷梁老祖打一架,帮我脱身之类?

唔,也不是不可以啊……

余慈突然发现,他的心思没必要遮掩,就算他不讲,难道别人就不这么认为吗?

他略一沉吟,正要开口,谷梁老祖和薛平治同生感应,视线齐齐落在他脸上。

两位劫法宗师的神意强压,使他这临时聚合起来的躯壳,都有些扭曲,然后他就明白了,再没有开口的意思。

不过,他对目前这局面,倒有了更多探究之心。

就他目前所知的这些信息,要说实力坚强,当然是谷梁老祖占据绝对优势,真动起手来,薛平治胜算不大,可若就情理而言,想保持他们之间的交情,似乎谷梁老祖更应该做出让步。

毕竟他现在所坚持的东西,太过虚无空泛,而薛平治则是在生死间挣扎……

目前来看,两位宗师当是在私下里交流无误,而且,差不多已经达成共识。

余慈觉得不妙。

然后,谷梁老祖终于开口:“此事不急,慢慢商议吧。”

一句话轻轻带过,他便对薛平治道:“百花谷中,当正是姹紫嫣红之时,去品一品蜂浆茶水,也是好的。”

这个铁铸大脸的宗师,突然就变成了雅人,而余慈的心直沉下去。

谷梁老祖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对余慈来说,这不过是一次缓刑,而且失去了出其不意的优势,又怎么可能跳出两人的掌控?

他忽又哑然失笑:“那老祖、元君且先行吧,小子近日于动荡之中,颇有所得,急着觅地闭关……”

谷梁老祖淡淡回应:“百花谷自有洞府,不比那些洞天福地逊色。”

余慈脸色不变,就撒了个谎:“小子自有去处,去得晚了,怕还要受训斥。”

这话转眼虚构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背景,完全就是虚张声势了。

不给谷梁老祖等人反应的时间,至此话锋一转:“只是混沌之中,难有意识,也不知要闭上几年几载,我担心,真闭关上几十年,耽搁元君的要事。不如这样,我现在就将那心法说给诸位听听,如何?”

他一说“心法”,外围便似有寒意透进来,那大约就是屈成的反应。

谷梁老祖眼神亦是冷若冰锋,他自然知道余慈的意思,也不知哪儿来的耐性,竟然还说了一句:“法不传六耳……”

余慈话赶话:“无妨无妨,这法门是在天遁杀剑的基础上做文章,但总还未能尽善尽美,正要向诸位请益。尤其是屈长老……”

便是隔了数里,杀意依旧刺骨透髓,锁定在他分身之上。

屈成明知他的意图,却还是被这近乎嚣张的姿态,撩拨发怒。

但这一切都阻挡不了余慈,他径直持剑在手,略抖剑身,便有寒意层生,紧接着剑光诡异收敛,却有剑气透出,因剑意的内压外烁,形成一圈不断振颤的圆轮,最终化入无形。

虽是凝而未发,可那气机变化,不做他想:

不复轮!

余慈习惯将此法与十二玉楼天外音合为一处,单独使来,并不常有,不敢说深得三昧,可是天遁杀剑的意境,却是深入到骨子里去。

便在这一刻,屈成冰碴似的声音响起:“你天遁杀剑,学自何人!”

余慈根本不理会,只将目光投向薛平治,似乎要看这位深受六欲倒错之苦的女修,究竟是什么反应。

此时此刻,余慈用最直白的态度,告诉谷梁老祖、薛平治、屈成这三方,老子就是让你们斗,一具投影分身而已,连本体都不知道在何方,真玩鱼死网破,谁死谁破?

就算今天被你们得了手,也等于是结了生死大仇,以后日子,大伙儿可以把帐慢慢地算。

这就是余慈的底牌,虽然亮出,却让人无计可施,其他的任何筹码,又或是虚张声势,都只是附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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