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8章 故旧同舟 敌我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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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慈踏上移山云舟的甲板,取自深海铁木制成的板材,有种天然的金属光泽,又有着金铁所不具备的弹性、韧性,踩在上面,感觉相当不错。

这应该算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乘坐移山云舟。

其实也挺不容易的,想想诸百途那张含义微妙的脸吧,就像是亲手把一箱妙手坊亲制的潜阴雷火,送上船来——还都是已经开了封,马上就要爆开的。

至于诸百途心里的真实想法,还有日后会对牵线搭桥的季元施出什么手段,都不是余慈所要关心的事了。

反正他已经帮季元做到了一切该做的,就当是一个小小的代价吧……

不过,既然是走了大通行的路子,就不免要受到其约束。余慈才走了几步,便有一位早早就等在登船点外的修士走过来,施礼如仪:

“敢问可是九烟大师当面?”

余慈嗯了一声,那人便露出笑脸:“诸掌柜已经给大师安排了住处,大师这边请。”

诸百途的安排,并不出人意料,若余慈处在他的位置,也要将这样的麻烦,尽可能地与人群隔开,当然,名义上是要用精舍、独院之类来安抚其心。

引路男子引着余慈,直趋移山云舟中部。

移山云舟在整体结构上,趋于扁平,所以空间安排上,是“不就上下,严分前后”的格局。只要有些钱财,尽可往最高层去,并不做限制,但根据前后划分的几块区域,却是有严格的界限。

尤其是船体中部,是专门为那些大人物布置的洞府别院,更花大力气,摄来灵脉,供应元气,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如今,诸百途安排的,就是其中一间别院,这已经是对大型宗门重要人物的待遇——当然,真是那种大宗门,自然有飞遁法器,未必会到移山云舟上来。

故而中部区域,很多时间都在闲置,还有一个重要功能,就是在遇到意外时,可充做避难之所。

当前天地大劫降下,虽然移山云舟可行于劫云之上,辟易雷火,可出行的人毕竟还是少了,中部区域,总共也没几个人,余慈也乐得清净。

引路男子带余慈到了安歇之处,其间问明了余慈习惯喜好,又吩咐了早已等候在此的侍婢,一切妥当,方对余慈道:

“鄙人周虎,是船上跑腿的管事,若大师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余慈唔了一声,忽地又微怔,头一回仔细打量他。这周虎身材高大,没有蓄须,脸颊、下颔都刮得乌青,看上去颇有些粗豪,不过说话做事,都是条理清晰,态度端正,很有点儿不卑不亢的味道,令人心生好感。

修为倒是一般,只有还丹中阶——当然,这是相对于余慈而言,在修行界,尤其是中西部那样的地域,还丹初阶已经足以为一城之豪雄了。在如今天地大劫降临之时,地位还要有所提升。

而这一切也不是重点,余慈却是从此人眉眼中,看出一些熟悉的痕迹。

原来还是位故人。

当年他灭掉白日府,被罚去天裂谷附近的移山云舟码头做事,见了几位大通行的修士,还与之并肩作战,此人不正在其中么?

只不过当时,他是作为诸老的侍卫,修为也只是通神境界,阴神圆满,如今二十年过去,他不但修为长进,而且也做上了移山云舟的管事,算是高升。

虽是忽逢故人,有些惊喜,但余慈还不至于拿出真面目,畅叙别情。最终也只是露出个笑容,点了点头,自进屋去休憩。

当前这种局面,诸百途允许他上移山云舟,固然有大通行一贯的行事方法和声誉之故,但毕竟也是承了人情的,不是别人真杀上门来,余慈也打定主意,深居少出,也趁机梳理一下境界修为。

在修行上第一件事:改进心内虚空。

心内虚空,特别是现今唯一外化的承启天,是三方虚空中,真正完全归属余慈掌控的一方,也是他与外界交流的窗口,只不过相对于此界与永沦之地,显得太过弱势,如今余慈掌握了天地法则之妙,若不趁机对它进行改进,那才真的是脑子有问题。

当然,受其他两处虚空的钳制,心内虚空,尤其是承启天的改造必须照顾整个三方虚空的平衡,若不然,定有不测之祸。

心内虚空中,承启天承上启下,上接星辰天、平等天、大罗天,下接人间界、屠灵狱,位置之重要,自不必说,改进的每一步,都是精妙玄微,牵一发而动全身。

纵然余慈某种意义上,已经具备站在天地法则体系最高层的全局认知,但在心内虚空、在三方虚空这等严重扭曲异化的环境中,要找到专属于自己的结构、体系、平衡,仍然是一个无比漫长、无比艰难的过程。

在他感觉中,不过就是用心考虑一小会儿,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八次日月轮转。之前他浑不知时间流逝,但当意念明晰,时光的刻印就极其清晰地烙在他心头,没有丝毫错漏。

他还感觉到,分派来的两个侍婢,刚接了活儿,便闲下来,此时都有些放野了心思,在院门口逗孩子玩儿。

余慈微微一笑,振衣而起,步出房门,这一下便惊动了院门口的三人。

两个侍婢都是惊起,慌忙跪下问安,心思都是难定。

她们也知道,船上的这些客人,性情各自不同。有浑不理睬她们的;也有脾气好,和她们玩笑逗乐的;还有一些就是传说中规矩大、喜怒无常,甚至以虐待取乐的那类。

这位九烟大师,据说是一位调香师,脾气也许……不太坏?

余慈却是完全没理会她们,只将视线投向门口,朝那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儿,笑了一笑。

小女孩儿也是笑得灿烂,很快又吐吐舌头,一溜烟跑得没影儿了。

余慈转过视线,朝两个侍女道:“准备些茶点,再去把你们周管事叫来。”

随口吩咐了,他就坐在院中树荫下,享受凉风吹拂。只看院中之景,谁能想到,这是在千里高空,云舟之上?

不一刻,周虎便已赶至:“大师有何吩咐?”

余慈亲手给他倒了杯茶,笑道:“这附近住了什么人,你给我说说吧。”

得到这种待遇,周虎受宠若惊,但他也是见过世面的,躬身谢过之后,把茶杯拿在手中,也不沾唇,回应道:

“敢叫大师得知,诸掌柜曾专门提点过,大师喜静不喜动,故而安排别院时,专门找了这一处所在,周围倒是没什么邻居。”

“门口那一位小姑娘……”

“那位啊。”周虎来之前,自然是把情况都了解透彻了:“那位,是与鬼厌真人同来的。不过他们两个住得很远,今日到大师这里,或许是贪玩儿……”

说到这儿,他猛地住口,作为船上的管事,他只需要把情况如实禀报就好了,至于判断之类,根本没必要多说,若不然,导致客人判断失误,出了问题,又该怎办才好?

再说了,鬼厌凶名赫赫,跟在她身边的小姑娘,应该也不是寻常人吧。船上的人有往龌龊之处想的,可周虎觉得,鬼厌给这小姑娘的自由太多了,而小姑娘本人,也是性情天然可爱,不像是受制于人,又或者中了惑心术之类。

当然,以鬼厌的魔功造诣,就是真使了手段,他也很难看出来。

余慈其实也是明知故问,只将此事作为引子,才不会关心周虎怎么想法,随后又问起其他人,便发现,确实如周虎所言,诸百途给他安排的这个居处,根本没什么邻居,静是极静的,安全也颇有保证。

周边所有地警戒、防御法阵都已经打开,又与移山云舟的主体防御阵勾连在一起,一旦有人意图闯入,余慈和船上的护卫,都将第一时间知晓。

环境方面没什么好问的了,余慈却一时谈兴未尽,拉着周虎扯起了闲篇儿,也是想着从周虎这边,问一问诸老的近况,当然,这需要一定的技巧。

周虎虽不知这位“寡言喜静”的调香大师,为什么如此健谈,但这种交结的机会,还是不会错过的,两人的话题便扩散开来,只不过,在余慈有意的控制下,话题一直没离开其最熟悉的领域。

从船上的乘客,到本次的航线,再到大通行近日来的经营状况,周虎果然是历练了出来,每个问题,都说得头头是道,而且言简意赅,不是泛泛之论。

“其实天地大劫降下,我们这里,冲击也是极大。在南国的常规线路,已经缩减了四成,若非如此,也不至于本是北、中、南三方的客人,都要到天马城去分流转运,时间多少是要耽搁了的。

“不过,也是由于这劫数,倒是新辟了一些客流,毕竟行于劫云之上,安全性还要更高。尤其是长生一流,从吴钩城出去这趟,倒还不显,之前返程之时,可真是不少。”

“大劫之下,长生更难得自由。”

余慈点头,顺势移转话锋:“周虎你头脑清楚,前途不可限量,是一直在大通行里吗?”

周虎忙谢过,又道:“小人从小就在行里了,此前一直在近卫里摔打,少有动脑子的时候,还是之前有幸侍奉过一位贵人,他老人家辞世之前,将小人推荐到船上,十多年历炼下来,才有今日。”

“哦,是这样……”

虽然不曾指名道姓,可余慈知道,周虎口中的贵人,十有八九就是诸老了。

当年已知那位老人寿元无多,不想当年一别,就是永诀。

从诸老那里得到的天遁宗两枚玉简,对他来说,实有大用,更不用说当初借诸老的数万如意钱,买下的玄真凝虚丹,更是又帮他延命多年,可谓是受用无穷。

更具体的信息,他也不愿意再问了,有时候给自己留一个念想,或许更好?

他叹息一声,站起身来,“这里有没有什么好景致?”

他想出门散散心,顺便,也探一探某些人的底线——他不想主动惹事,可如果同船的,是那些一碰就炸的危险货色,他也觉得心烦不是?

谢绝了周虎陪他的提议,余慈出了院子,顺着外间园林回廊,一路上行,不多时,便到了中部区域的最顶层。

一到此处,天高气爽,心胸便为之一畅。

为了避让劫云,移山云舟此时正航行在千里高空,居高下看,滚滚劫云,像一片暗红的薄膜,覆在地层之上。

若在北荒,这已经是碧落天域的上层,几乎要到域外了,而南国的碧落天域厚度则远胜,此时还在中下部,还有着比较丰富的生灵圈子,时有碧落天域独有的生灵驾风掠过。

这些生灵,有的还具有鸟兽之形,有的则干脆就化为风云,飘然来去,都是地表上不得见的珍奇之物,从这个角度看,又要把北荒远远撇在后面。

无怪乎世人都道,北荒贫瘠而南国富饶,这真是从天上到地下全方位的差距了。

余慈随意走动,倒没有特意在哪儿驻留,一时兴起,便顺着条蜿蜒的溪流,沿水而行,不知怎的,到了处颇幽静的小山丘处。

这里积土成丘,高不过七八丈,有香花绿草,又有怪石清泉,小溪绕丘而过,在远处流泻而下,有瀑布水响遥遥传来,全然不见人工痕迹。

真不知设计移山云舟的大通行,是怎么个想法,但这种天外园林的感觉,确实不同凡俗。余慈便往瀑布处行去,转过山丘,果然见得一处低崖,溪水便自此而下,乃是瀑布之顶。

还没走过去,却是听到几声轻咳,继而,有人声传来。

“妹妹既然身子虚弱,就不要在这儿沾了湿凉之气,还是回屋休憩去吧。”

话音清雅,吐字圆润,很是悦耳动听。

余慈这才知,他无意间已经到了别人所居院落之上。

本来他早该收到防御阵的警示,但他一身气息,都敛藏在三方元气中,若不有意显现,便是立在长生中人身后,也有极大的可能将其瞒过,此外,防御阵也确实干扰了他的感应范围,两个原因作用下,倒是让他无意间做了回“闯空门”的小贼。

偷香窃玉是鬼厌的活计,他可没兴趣代劳,转身正要离开,却听得那边一声低喘:

“你……二娘,且住手!”

余慈一步步往回走,瀑布下的声息,还是一句句地传进耳朵里来:“你身子弱,总要沾一沾暖气,你看,胸口都凉浸浸的……”

他哑然失笑,摇头欲走,心头一动,往侧前方看,却见得低崖对面,隔着瀑布园景,正对着一处假山,相距约有二三十丈,上面正站着一个人,此时也将视线从园子里移到这边来,恰好打个对眼。

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那边花娘子明艳娇媚的笑靥,随后,人影闪晃,从假山上消失。

怎么是她?那么,这位二娘……

啧,这世上不俗的女子,都是怎么了?还是他运道特殊,所以见的才多是荤冷不忌,移情异性的古怪人物?

余慈想了一想,没有离开。果不其然,没过多长时间,花娘子的轻盈身姿便从小溪那畔来,余慈苦笑拱手,正待说话,却见隔着溪流,佳人纤指比唇,示意他噤声,同时脚步不停,直趋低崖前端,然后还招手,让他过去。

那边,怕不是把下方的景致,一览无余吧……这是什么路数?

要去就去好了!余慈也不矫情,跨过小溪,直到近前,这才收束了音波,表示歉意:“今日着实冒昧了,还请花娘子见谅。”

正说着,见女子的装束,倒是眼前一亮。

大约是没有什么应酬的缘故,今日花娘子已然彻底弃了一贯的盛装华服,头上懒梳了一个髻,不着粉黛,只是短衣褶裙,外面罩一件浅绿披风,都是轻丝薄绸,适体随意,高空的纯粹阳光照下来,几可透穿衣裙,映出其中美好的肢体光泽。

花娘子抿唇一笑,阳光下,光泽明丽的面容,全无瑕疵,又透着如霞的红彩:“是我让大师见笑才对,本来在船上见得故人,正该请入园一叙,可班子里这些小浪蹄子,闲来无事,干出这些勾当,以后想请大师,都不好开口了。”

她同样是收束了音波,还微微凑过脸来,如耳畔私语,又是说得那般言语,便是明知此女的厉害,余慈也免不了心中一荡,打了个哈哈,连道无妨。

这回应却是无心中,极有暧昧之意,余慈也知失口,却没法解释,花娘子闻言,抿唇想忍住,却终是噗哧失笑,她也知失态,雪白的腕子掩在唇边,似要把笑声堵回去……

可现在都什么局面了啊大姐!

崖下传来一声低呼,又有咳声响起,没的说,定然是惊起一对野鸳鸯。

余慈往那边看去,刚好见到一个纤弱人影,极仓皇地离开,隐没在花丛后,而瀑布下的亭子里,还有一女子,却是淡定从容,背脊挺直,慢慢系上裙带,又将铺在亭中石桌上的披风拿起,披在身上,又坐了下去。

由始至终,都没抬头。

如此情境,倒让余慈后悔,之前没有大大方方再瞧上几眼。

但接下来做什么,又比较尴尬了。

花娘子代他做了选择,笑吟吟地道:“既来之则安之,大师可是我们女儿家最需奉迎的人物,二娘则是世间第一等的奇女子,你二人焉有错过的道理?”

说着,更主动牵起他的手,同时扬声道:“二娘,园里可是来了贵客!”

若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雏儿,此时怕是连哭的心思都有了,但余慈只觉得有趣,当下也是笑道:

“那就冒昧打扰了。”

说着,不动声色抽回手来,拱拱手,二人一起飞落瀑布,直趋亭中。

亭中女子盈盈起身,倒是礼数周到,同时也将一对妙目,在他脸上滴溜溜一转,轻言浅笑:“当前的,可就是那位善制美人香的九烟大师么?”

“不敢,卢大家倾城一舞,撼动人心,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这位卢二娘大约是喜欢黑色,今日闲时,也是玄色衣裙,乌发如墨,结云鬟之髻,愈发衬得肤色如雪,且有端丽庄重之姿,似是历经风霜,淡定从容,让人断不出年岁。与她先前所做的事情,形成鲜明对比。

余慈又看到了那惊艳鸣剑楼的清丽芳容,大约那一日太过深刻的缘故,此时再见,明明还不甚熟悉,倒是有相识已久的感觉,亲切近人。至于容色相貌,倒无需再说。

当日花娘子那些“女儿”们,说她是“好人”,倒也不是全无来由。

花娘子这边,不管什么时候,招待都是周全,就是两人打招呼的空当,也有人送上了茶酒,当下三人便坐在亭中。由卢二娘先斟满了,举杯相邀:

“早闻花娘提及大师,今日此时得见,幸或不幸,不好多说,却是不同俗流,请!”

她当先一口干了,余慈也饮了,心下不免暗赞,这女子当真好大方。

如此你敬我劝,转眼又是七八杯下肚,但如此这局面,即使有花娘子这等人物在,也真没什么话好讲,便是卢二娘再怎么不让须眉,被人撞破了好事,心里定然不痛快。

而她也不是那种刻意遮掩的人,眉宇间,终是有所表露。

余慈也是心知肚明,再喝了几杯,说些闲话,便告辞而去,原路返回。

看九烟身影被低崖遮挡,再不得见。卢二娘再饮一杯酒,眸中波光往花娘子处折去:

“师姐很看重他?”

“是你还未谋面的白莲师姐,有一桩机缘在他身上。”

花娘子笑吟吟地道:“而且此人内秀,不是寻常人可比。只是古怪,一别多年,他身上倒似没有人味儿了。”

“哦?我倒觉得他言行举止,也还正常。”

“我所说的,却是他的体味儿。记得当年在华严城,此人体味儿也是古怪,非生非死,有一种泥土中埋久了的腥气,但又有天地灵物的清香味儿,并不难闻。可这几日再见,那气味也没了,虽是吐息如常人,实是彻底收敛,不见一点儿生人气息。”

“是吗?”

“嗯,我刚刚牵他的手,也没见得体温,也不知这是一门什么功夫?倒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在北荒呆的时间不短,身上有一股子永沦之地浸染的死寂味道。是无论如何,都瞒不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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