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3章 真文灵符 神君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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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情况下,余慈的疑问由于涉及到敏感问题,很难得到解答,甚至都不好开口去问,但如今有一位“不出妄语”的胜慧行者,情况自然不同。

所以余慈直接就问道:“胜慧行者此番东来,却是何故?”

“八景宫邀约之故。”胜慧行者语音柔和,说话却没有半点儿拖泥带水,“紫极黄图之会,为此界第一等之盛事,又涉及天地大劫,我西方佛国亦难置身事外,恰逢我与师尊游方修行在天裂谷一带,接了门中法旨,便一路东行至此。”

“为何行者不去云中山,反而滞留在此?”

“云中山自有师尊前去,我到此来,是与道华师兄一起,赴论剑轩之约而来,也为增长见闻。”

“不知行者师尊是佛宗哪位大能?”

“吾师法号法慧。”

一问一答,就有大量信息收集进来,余慈这些年与人交往,还真的数这次最为轻松,感慨中,他又问:“行者最初是和道华真人一起,为何又与项道友同行?”

“因此地有佛缘。”

“唔,行者之意是……”

“我之前心生感应,似乎有一件与我佛宗相关的器物出现,故而寻来,半路与项师兄会合在一处。”

九烟心中突地一跳,脸上却不动声色:“哦?可找到了吗?”

“尚未。”

“那行者可要再加把劲儿了。”这话说出来,余慈自己都觉得古怪。

此时,鬼神剑终于是受不了,找了个茬口,中止了二人的交谈:“行了行了,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在这儿唧唧歪歪的有完没完?”

还是头一次,余慈觉得这家伙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与此同时,他心里已经暗下决心,回头就把鬼厌手中那件法器处理掉,一时一刻也不耽搁。

接收到余慈的念头,贵宾室里的鬼厌便知道该怎么做了,他也不再“折磨”沈婉了,径直起身,道一声“走了”,便要出门。

可这时候,沈婉却突然发声:“鬼厌先生……”

“怎么?”

他大概能猜到沈婉目前的纠结心态,也明白她大概的选择,不过出于某种心理,如果沈婉真的在此时示弱求助,他反而会挺失望的。

接下来,沈婉所言却是有些偏题:“奴家冒昧,贵主上可有经义典籍传下?”

鬼厌呆了一呆,幸好此时沈婉低着头,没有看到。

沈婉的问题,含义本是正常,甚至还有些试探性投身的成分。可对鬼厌及其背后的余慈来讲,却如当头棒喝一般。

沈婉提的是经义,而余慈想的是对自己神主名讳生出的困惑,继而是以前一直忽略的大问题。

建业立教,神主之故技,天上地下任何一位神主,包括佛祖、道尊,都绕不过这一关,这里面,教义的传播,又是很重要的一条。

但凡哪一位神主,在传播教义方面,都不会惜力,便是不靠谱如罗刹鬼王,在绝壁城都有玄阴教,收拢信众,至于罗刹教根本重地的东海上,更不用说。

在余慈那边久远的记忆里,紫雷、赤阴这两位如今看来荒谬可笑的“双仙”,还编订教义经文,让陈国民众日夜颂念,以收其心。

传播教义,绝少不得经义典籍。

暂时来讲,余慈还不明白其中的根本深义,不过世间行事,总是从模仿中起步,既然他要在神主的路途上走下去,一些事情,就不能自以为是地跳过去。

可就目前来说,他这里确确实实是缺乏相关的东西。

从眼前最现实的局面来讲,没有相关的经义典籍,就使得一个可能的信众失去了进一步了解“他”的机会,也就断绝了更进一步的可能。

当然,他完全可种一颗魔种进去,可那样的话,他永远都是魔主,而非神主。

也是从这一刻起,他彻底明白了魔主和神主的差异所在。

扭头再看沈婉,他终于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主上根本经义,概不轻传。”

沈婉垂下头去,听到这回应,连她自己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放松,但情绪莫名地愈发低落。

至此鬼厌话锋又是一转:“但有真文灵符一枚,专赠有缘之人,沈掌柜既然动问,给你一枚又何妨?”

说着,他伸出手来,沈婉很快醒悟,迟疑一下,也递出手,让鬼厌在她玉白的掌心,虚画了一道颇为复杂的符箓。

指过无痕,不过还丹修士都有过目不忘之能,回头仔细回忆,总不会有所遗漏。

鬼厌一符书罢,袍袖一摆,径直出门,转眼不见。

沈婉看他背影消失,回到贵宾室内,关上门,待静寂淹没一切,她也终于坚持不住,就坐在鬼厌之前的位子上,再也没有一丝力气。

八景宫、论剑轩的到来、砸场,对她来说,并不可怕。她自认为应对得不卑不亢,绝没有弱了随心阁的气势,也将事态维持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可是,有一个坎儿,恐怕她无论如何都跨不过去了。

玄冥真水主人竟然是鬼厌!那个臭名昭著,至今仍被论剑轩通缉的大魔头!

不要看两大门阀对鬼厌的态度如何微妙,对一直盯着她,找她把柄的那些人来说,只要有“鬼厌”这个名头,他们就可以通过太老阁,名正言顺地将她从现在的位置一脚踢下去。

几十年辛苦,眼看就要毁于一旦。

所以她不顾一切地向鬼厌示好,也终于得到了那人的回应。

无意识摊开手掌,上面似乎还留有鬼厌冰冷的指尖触感。

对鬼厌所说的“真文灵符”,她倒是深信不疑,大若佛宗玄门,也常有特殊文字、符箓之秘传,百十道条纹的勾勒,便能点化出深妙之意。这位至今不知其名讳的“大人”,能收服鬼厌这等魔头,想也是神通广大,将其经义化入符箓之中,并不奇怪。

可问题是,这样的成果,真的不值得高兴,因为她正迈入一个汹涌的漩涡里去,且那里的水流,混浊肮脏,一旦沾上,就再也洗不尽了。

沈婉的心事,余慈无从得知,此时他正举着那一件红皮葫芦,翻来覆去地打量,仔细观察其上透出的脉络。

这是葫芦的天然纹理和炼制、祭炼产生的符纹交织而成的图画,非常美丽。

葫芦的外形会给人错觉,以为这玩意儿很轻巧。

其实,葫芦拿在手中非常沉重,足有三十斤,透出一层层的寒气,就像是生铁铸成的一样,还是实心的——这是第二个错觉。

红皮葫芦的外壳很薄,内里中空,之所以给人这种感觉,一来里面承装的黑砂份量不轻,二来则是葫芦本身的符法祭炼问题。

余慈打开了葫芦塞子,往里面瞅了眼,又用手堵着葫芦口,晃了一晃,听里面发出沙沙的声响,随声音一起流出的,是之前已经察觉到,而如今更为清晰的感应。

妙极!

余慈脸上露出笑容。

一旁,许泊和火炼的脸上,都显露出好奇又专注的神情,盯着那红皮葫芦不放,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件独特的法器,是很招内行人喜欢的那种。

余慈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你们都看看吧。”

说着,他将葫芦递给了许泊,火炼和许泊的脑袋当即就撞在了一起,两人还都全无知觉,将葫芦在四手转来转去,立刻进入到状态中,全不知道余慈手掌翻转,不动声色间,将一把细沙似的碎粒收起。

由于三方元气的遮蔽作用,碎粒的气息一点儿都没有泄露。

能让余慈有这番动作的物件很少,缘觉法界碎片就是其中一个。

当年在黄泉秘府中,余慈承接十方慈光佛的宏誓大愿,得了无尽的好处,却也因此,要完成几桩极致艰难的大事。

收集被陆沉轰碎的缘觉法界碎片,就是其中之一。

这些年来,余慈的信众一直都没有放弃在北荒找寻,但暂时来说,还没有触及北荒以外的广大区域。

这些碎片,还是余慈在北荒之外的首个收获。

这些细沙似的碎片,是从成百上千的毒砂中提炼出来,最小的几乎肉眼难辨,似乎是在炼制的过程中,与原本的矿石、矿砂融在了一起,也就是余慈身具心炼法火,否则这就是一个难以估量时限的大工程。

对于这一批在北荒外出现的缘觉法界碎片,余慈给予了高度的重视。

因为这么一批数百粒碎片,几乎不可能是由一或者几个整片磨碎了的结果——莫看当年陆沉一拳将缘觉法界打成了碎末,整个修行界,数劫以来,也只有一位陆沉而已。

如果缘觉法界的结构,随随便便就能研磨成粉,它也就不可能成为西方佛国“十法界”的根基。

退一万步讲,真有什么办法可以将碎片磨得更碎,可缘觉法界有自我修复能力的,在本来结构中相邻的碎片,会彼此感应,自动拼接在一起。

而这一撮细沙似的碎片,完全没有这个迹象。

由此可以推断出,这些碎片齐聚在此,应该有一个收集的过程,不管这个过程是有意还是无意。

这是个非常有价值的推断,如果能抓住里面的蛛丝马迹,说不定还能有更大的收获。

为此,鬼厌在和对方交易的时候,已经暗中施了手段,检测葫芦前主人的记忆,发现此人并不知情,只是在一个竞拍会中获得此件法器,重新加以祭炼,一开始也觉得威力不俗,但祭炼了八重天后,感觉到里面有些窒碍,越来越耗时间,威力增长却是有限,担心损了修行,便决意将其卖出。

除此之外,再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余慈有些不甘心,干脆就把葫芦拿出来,希望能够利用许泊、火炼在炼器、祭炼上的造诣,包括其对此领域的了解,再找出几条线索来。

而在眼光高明的许、火二人分析下,红皮葫芦的炼制和祭炼的手段,逐一被解开。

当然,那两位此刻是绝没有闲心为余慈解释的,而只需听他们交流,也足以将事情了解个七七八八。

“看起来是一件法器,其实应该是两个。”

“是啊,葫芦和内里毒砂的炼制手法完全不一样,甚至不是一个流派的。”

“发现了没,炼制葫芦手段很特殊……”

“的确,不是寻常的路数,甚至不像是炼器,而是炼剑,这手段,很有些南派炼剑师的气象!”

“南派?论剑轩可是代表来着……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师傅曾讲过,似乎是上一劫的时候,论剑轩曾经开发出一种独特的炼器手法,试制了一批法器,以器之形,藏剑之意,本是想着另辟一方天地,但因为宗门内强烈反对,无疾而终,炼器手法未臻完善,法器大都处理,流散在外,是不是这一批呢?”

“这倒是头一次听说。不过,如果真是如此,我倒知道一个辨别的法子。”

许泊一边说着,一边将红皮葫芦单手捧起来,另一只手掐了个印诀,在外壳上抹过,片刻之后,葫芦忽地不击而鸣,铮铮之音,如若金铁交击,但里面还掺有部分杂音。

许泊颔首道:“确实是论剑轩‘绕指柔’的技法。不过,后续的祭炼不怎么契合,已经有些损伤了原本的结构,当然,本来结构可能也有问题。”

他话里有一个歧意,所说的“绕指柔”,其实不是某种炼器的手法,而是论剑轩中,专事剑器炼制的一个堂口,其间所出的剑器,许为天下第一,便是有许央坐镇的百炼门,在声势上,也有所不及。

火炼则是若有所悟:“这样的话,葫芦本身,应该就有特殊的功效。”

说着,他也不问余慈的意见,找了个容器,径直将里面的黑沉毒砂倾倒出来,确定已经清空之后,眯着眼睛往里面瞅了几眼,点点头,想试试效果,却又有些挠头。

这葫芦已经是被人祭炼过的,要想使用,还要洗去前个主人的印记,重新祭炼一番,这可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

余慈见他模样,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也不多说,屈指一弹,劲风打在葫芦上,铮鸣声里,葫芦口便有森然剑气横过,切过地面,留下痕迹,深近尺余。

由于捧着葫芦,距离最近,剑气刺得火炼眼睛都眯起来,但他一点儿都不在意,睁大眼睛,盯着余慈:“你是怎么做到的?”

要知这葫芦可不是天成秘宝,是需要祭炼的法器,这上面前任主人的印记犹在,又没有经过任何祭炼,怎么能发挥其威力?

余慈微微一笑,直接带偏了话题:“这么说,这本是一个剑气葫芦,后来被改动,用以驱役葫芦里的毒砂?那么,这其中改动的手法,是否有迹可循?而且,照两位的意思,毒砂也是一种法器?”

其实,这样的话题才是余慈需要的。毕竟他的重心是放在黑砂上,可不能任由二人在葫芦上发挥。

“毒砂肯定是法器,祭炼的痕迹非常明显,也因为如此,才有打落法器之效,至于改动手法的话……”

许、火二人商量了半晌,终于得出结论:“改动手法倒是没什么出奇,应该是为了驱役毒砂,做出的改变,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没有照顾到法器的整体结构。”

余慈得出结论:“也就是说,改动剑气葫芦的那人,其实是先有了毒砂,为了发挥其效用,才又改动的剑气葫芦。其必然认定,毒砂的效用,在剑气葫芦之上。”

许泊赞同道:“对,是这么个道理。”

如此众人的思路便统一了,关键果然还在毒砂上面。

火炼拿手指轻搓砂粒:“毒砂的原料,应该是拦海山特有的‘暗潮砂’,炼制手法则应该也是那一带比较传统的方式,不过……”

“不过还有细微的不同。”

拦海山位于北地三湖的西北端,在洗玉盟的势力范围,是多种矿物的出产地,百炼门在那边也有产业。故而许泊在此事上更有发言权:“暗潮砂出产丰富,又因为出产海岸的差别,造成性质差异,再加上其极高的可塑性,形成多种炼制派别,甚至还有专门接受订制的……这个应该就属于订制的一类。”

火炼表示赞同:“应该是为了随后的祭炼,因为这毒砂虽是做了掩饰,但其祭炼之术,非是东方修行界的路数,而是佛门大咒加持,唔,应该有毒龙咒、金刚咒、空相咒……”

他一连报出十多个佛门大咒,余慈挑了挑眉毛:有门儿!

许泊叹道:“也无怪乎于前主人祭炼不出效果,葫芦的炼法是一层,改法是一层,祭炼之法又一层,再加上几乎格格不入的毒砂又是一层,几乎不相统合,只是祭炼葫芦,无论如何都不会有进展。”

对此,余慈才不会关心,他只关心毒砂的问题:“原料来自于拦海山?”

“嗯,是‘青滩’的上好砂质。”

“擅长炼制这种毒砂的门派或者匠师……”

“那就比较多了。”

许泊张口就说出七八个比较有代表性的目标,余慈暗中记下,又问起火炼有关“毒龙咒”消息,但这次他很失望地得知,在西方佛国,毒龙咒、金刚咒等都是比较普遍的一种加持咒法,其普及性几乎不在东方修行界的天罡地煞祭炼法之下。

而其中的精妙之处,比如为何能在对敌时打落敌方法器,就要看里面如何搭配、加持,这些都是佛门秘传,佛国大小乘秘传、三十三宝刹,十万八千法门,各有不同,又各有联系,想从中得到线索,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余慈只能放弃这个方向,但有拦海山“青滩”这么一条线索,暂时也足够了,更重要的是,有这些缘觉法界碎片在手,他就可以对其余流散在外的碎片生出感应,不会耽搁寻觅的进度。

此时,他见许、火二人依然在一边讨论得热火朝天,而且话题分明就涉及到改变祭炼方法,寻找将葫芦和毒砂统合在一起的祭炼之术,便道:

“不如这样,这件法器就先由二位保管、研究,作为交换,等交易会结束,我要一份关于此宝的详细的文章,不留死角,全方位的那种。如何?”

这个决定对许泊和火炼来说,完全是意外之喜,自然是答应不迭。

看两位痴人欢天喜地离开,余慈微微一笑,随即通过心神联系,对鬼厌吩咐几句,刚把一切安排妥当,之前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翟雀儿走过来,催促道:

“快点儿吧,赶紧把今天的功课做完,一会儿我还有事儿出去呢。”

刚才翟雀儿已经向他提起过,余慈虽然好奇,却也没有阻拦。毕竟今天发生的事情超出了他们的预计,想来翟雀儿也要好好筹谋一番,还要向魔门东支报备。

当下再不耽搁,随心阁那里早就安排好了闭关用的静室,余慈和翟雀儿在里面结束了今天的功课,后者匆匆离开,余慈本来是想着,去拜访一下顾执二人,询问北地局势,也探一探步云社的底,可也在此时,奇妙的感应,从虚空深处透过来。

那是沈婉。

第一场拍卖会结束之后,沈婉一直没有离开贵宾室,就坐在鬼厌之前的座位上,看着拍场内人来人往。一直到第二场拍卖会结束,鬼厌都没有过来,而拍卖会就那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不是太热烈,也没有冷场。

沈婉没有做分析,也没有下指令,就这么看着,脑子里昏昏沉沉,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直到手下管事找她请示,她才勉强回神,简单应付了过去,又觉得这样下去着实不好,强打起精神,撑着扶手想站起来,心里微动,伸出右手,上面鬼厌手指冰冷的触感,似乎还有残留。

随着她心念流动,那繁复的轨迹自然重现——不是在掌心,而是在心底,清晰得令人恐惧!

沈婉不自觉地将心神聚焦在上面。

鬼厌口中的“真文灵符”,看起来确实有“符文”的模样,笔画曲折,似字而非字,十非古怪。还好沈婉自幼修炼玄门正宗心法,又见多识广,也懂得一些玄门符箓,仔细分辨,连蒙带猜,总算有了一个答案。

也在答案浮出心湖的瞬间,那真文灵符的种种模糊难解之处,突然一洗而空,符文的真意清晰显现:

死!

符文真意显化之际,便似阴霾四合,横绝万里,倾压而至,一发地积郁心头。

沈婉心神剧震,又像是被人施以重拳,晕眩中依稀看到,狰狞的恶魔从阴云中露出头脸,出奇地熟悉。

陶供奉!

荣昌!

雷争!

当前的强压和未来几不可逾越的绝关同时出现,沈婉呻吟一声,窒息得难受,她想停止这一切,整个心神却全被真文灵符牵引,欲退不能。

陶供奉是证得长生的真人境界强者,是荣昌的得力手下,他代表的就是随心阁“三大姓”的主宰力量。

而雷争,这个一手摧毁了沈氏家族的雷家族长,在其貌似公允的面目之下,是毒蛇一般欲择人而噬的心思。自此劫之初沈家败落以来,不是没有过精英人物,想积蓄力量,东山再起,却被此人利用各种手段,逐一打落,终至人材凋零,难有后继。若非如此,偌大的沈氏家族,也不至于沦落到要她一个女流之辈抗起半边天来。

沈婉无比清楚,只要有雷争在,有雷氏家族在,沈家想要东山再起的可能性,就微缈近于无。而在此期间,她的任何一个冒头的趋向,都会招致雷争无情的打压。

从已经建立了稳固根基的北荒平调至东华山,仅仅是一个掩饰在公正面目下的警告,接下来,她每向前一步,头顶上的铡刀都会落下一分;而她甚至没有退避的机会,因为一旦出了错——就像今日,雷争绝不会介意落井下石,再踏上一只脚!

倾压而至的阴霾中,正是雷争的那张面孔,占据了最中央的位置,旁边就是荣昌看似和善实则冷酷的脸,还有抓着她把柄的陶供奉,整个身形都扭曲着,张开大手,劈脸抓来。

在这三人之中,流动的阴霾云气里,还有无数影影绰绰的怪影,依稀就是这些年来,受雷争驱使,处处与她为难的鹰犬。就那么扑击过来,尖笑吼叫,要将她分而食之。

这是一场恶梦,一场醒不过来的恶梦!

长年在随心阁的圈子里挣扎,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自己面对的,是怎样压倒性的力量。

在随心阁以万年计的漫长时间中,形成的成熟规则的掩护下,她还可以维持着基本的安全,可一旦失去了这层保护,她毫无疑问会被彻底绞杀干净。

而这一刻,在恶梦中,她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心神接连震荡,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陷入到这样的局面中,她不是在感悟鬼厌所赠的真文灵符之玄奥吗?

若说这是个陷阱,鬼厌要害她,又何必用这种手段?

长年累月的倾轧中,形成的刻在骨子里的冷静,让一个判断从慌乱的心境中挣扎着冒头:

解铃还需系铃人,何者引发,便从何者求解脱……

一念既生,漫天阴霾轰然激荡,层层乌云浊气之后,有光芒隐透,真文灵符似便在那处,又似一只冷漠的眼睛,看她狼狈挣扎,如视蝼蚁,如观尘埃。

作为蝼蚁,作为尘埃,沈婉在阴云之下,在魔侵之中,瑟瑟颤抖,光芒却似透不透,总是隔过一层,无有光明。

其实,只需要一点点儿的光芒、一点点儿的热量就可以……

沈婉唇齿开合,想向此刻主宰她心志的强大存在求助,可这时候,她才记起,由始至终,鬼厌根本没向她提及任何有关那位“主上”的信息,自然包括一直讳莫如深的名讳,以至于她就是要呼唤,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最终,她只能呻吟着挤出两个音节:

“救我!”

音节简单,字意单纯,可一旦吐出,沈婉突然就丧失了一切的力气,整个心志都昏蒙过去,心底最深处,那一堵筑起的堤坝,瞬间被一股不可阻挡的恐怖力量一击打穿,积蓄多年的惶惑、恐惧、高压、绝望就此倾泄而下,淹没了她所能感知的一切。

也在这一刻,乱中生静,沈婉心头灵光闪动,照亮了灵台,也将那狂乱情绪之后隐藏的真意映出:

是的,在绝望的局势下,她一直在抵抗,可她也一直在盼望,盼望能有一个强大的存在横空出世,挡下凄风苦雨,撑开一片晴空。

她终究是一介女流,一个注定不会像黄泉夫人、叶缤那样睥睨当世的普通女子。

她本应该在父辈的庇护下,按部就班地到随心阁第一流的店铺积累经验,一路成长,期间或许会和某个大姓子弟联姻,待羽翼丰满,再一跃飞空,执掌一方。

便是不能做到,也应该一世富贵,就像是随心阁诸姓的后进一样,天然就是富贵中人。而绝不应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虚伪、凉薄的人情世故中挣扎,朝不保夕。

这本不应该是她的命运!

再退一万步讲,就算命运已经做出了限定,就是一张挣扎难出的罗网,可在她全力付出的这一切之前,难道就不应该稍微改变一下?稍微给她一点儿喘息的空间?

她没有得到该得的,虽然她所要的并不多,只是想着从这泥淖中脱身出来——可她还是在里面越陷越深,渐渐灭顶,直至今日!

便在今日,她遇到了一个只存在于臆想中的、能够改变这一切的“强大存在”。

并且,向她显露出一点点儿的“意向”。

便如溺水之人抓着一根浮木,在心神的封闭的空间里,她再也不用故作坚强,在昏蒙和凄苦中,对着看不到尽头的阴霾,对着那始终隔着一层的真文灵符,抛去一切矜持,嘶声叫喊:

“救我啊……只要能让我出来,你想怎样都行!”

心神空间震动,光芒终于撕裂了层层阴霾,显露本来面目,无数纹路交织,生就曲折深奥的符箓文字,符文一生,便撼心头,直指真意,而那又与先前所见全然不同……

更准确地讲,是截然相反。

生!

下一刻,生转死,死化生,翻动不休,一念百变。

沈婉的心神倏然静寂,她依稀感觉到,这其中还有更深层的含义,可对她来说,不需要再深究了,她只选择她一直盼望,一直追求的那个!

“我选‘生’……求主上恩赐!”

隔着数层岩石和空间,余慈微皱眉头。

到目前为止,他没有做任何引导,也无意做引导。

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沈婉心神受生死符牵引,自发产生的幻觉,由此也可见出她的根基。

沈婉心思很重,在修行上,真的不怎么有天赋。

鬼厌给她的,是从余慈生死符真意中撷取下的片断,类似的情况,无羽就能感悟玄武真意,凝就真武法相,将自身境界重新推至步虚境界,而沈婉却只是发一场恶梦,浑浑噩噩,两人的差异真可算是天差地别。

当然,她的状态也实在不好。不管是在玄门还是佛宗,又或是其他有“真文灵符”传承的体系、门派中,要体悟这等秘要,焚香净手,澄净心神,是最最起码的要求。

所谓的“真文灵符”,本就是对该体系、法门的拟象和描绘,以区别于寻常文字的更有效率的方式表现出来。高效率也代表着大容量,以及更为深奥沉重的压力。

她昏昏沉沉地触及真文灵符,是犯了大忌,受到反噬也是理所当然的。

坦白讲,余慈对此颇有些失望,以沈婉的心志,应该能做得更好,可她心底的虚弱本质,使得成效大大下降,原本的“精进”品质……

唔,不对!

他很快就醒悟过来,这可不是在种魔啊!既然如此,又何必计算六欲、精进、超拔等层次,分得那么清楚?自己总是不自觉地关注于“种子”的品质,或多或少还是受到魔门心法的影响,而这个思路,并不适用于当前。

一念至此,他的心态益发平和,就那么冷眼旁观,看沈婉究竟能从“生死符”的真意中,能从他这里获得什么。

到目前为止,就算沈婉已经触动“生死符”的真意,初步建立起了与这边的联系,却仍然是隔过一层,未得其门而入。

究其原因,就在于贯通二者之间的“种子”,不再是由余慈主动植入,而要由沈婉自己完成。

以沈婉的资质和目前的心态,要做到这一步,循常规之法,着实艰难。

沈婉也渐渐感觉到了这一点。

她已经与那生死翻转的真文灵符建立了联系,感受到里面恢宏澎湃的力量,可无论她怎么乞求,那力量是如何贴近,与她总是隔了一层,分明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挡在中间。

那是什么?

困惑没有持续太久,她毕竟精通商事,无论对什么事情,都有一个概念,那就是:

交换!

而现在,她又有什么能够拿来交换的东西?

那位冷眼旁观的“主上”,究竟又看中了她的什么?

她不清楚,因为她对“主上”一无所知。但她明白,如何才能让一笔交易近乎绝对地完成——

保持她的“价值”,让她的“价位”跌下去!

她便在似梦非梦的心神空间中祷告:“信女沈婉,唯望主上以无边神通,赐以‘生’之妙诣,助信女护持沈氏一族,根泽绵延。信女别无他物,唯有身心内外,无遗无漏,供奉主上,雷霆雨露,皆受之、喜之、悦之,恭望圣慈,俯垂洞鉴!”

至少此刻,沈婉祷告之辞,字字句句,都由心底而发,无遮无伪。

正是这真心之祷告,终于达成了“交易”的最后一项要求,微弱而又真实无虚的“信力”从本心萌发,像是甩出的钩线,与真文灵符相勾连。

这一瞬间,沈婉没有得到意料中的神通力量,相反,她倒是被真文灵符的力量反拉起来,迎着投射下来的光芒,轻飘飘投向阴霾云层深处。

雷争、荣昌、陶供奉等人的狰狞面目就在眼前滑过,可沈婉甚至连恐惧的时间都没有,便将他们连带着阴霾云层一起抛在了下面。

她仰头上望,却见碧空如洗,天阙隐现,天人驾鹤往来,殿堂云桥勾连,层层而上,渐次铺开,难见边际。

一转眼,又有仙娥笑语,飞天接引,盈盈而至,引她趋入此间。循云桥曲栏,穿堂过室,至含香之殿,翠玉之房,内有垂幕粉帐,清露麝香,又有仙曲纶音,绕梁不绝。

恍惚之间,仙娥宫女齐聚,笑盈盈拥她步入帷幕之后,玉池兰汤,熏香沐浴,一洗尘埃。又有热气氤氲,熏人欲睡,昏沉沉裹起丝袍,又被推上牙床。

粉帐如烟,锦被如云,她也是迷离惚恍,如在云端。

将要到来的事情是如此明晰,就是神智昏昏,亦可知晓。偏偏她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儿力气,只有一个念头,由弱而强,终是轰隆隆在心房震鸣:

雷霆雨露,皆是神恩;雷霆雨露,皆是神恩!

刺喇喇霹雳横飞,殿堂抖颤,翠房动摇,纶音断续,仙娥星散,只有她孤零零一个,蜷缩在云锦牙床之上。她昏沉沉睁开眼睛,却见那至极无上之界,一直以来的冷漠双眸中燃起了火,转瞬化为炽烈的艳阳,映照殿宇,轰然飞落!

下一刻,炙烧的热流一击将她贯穿,呻吟声中,她身子弓起,旋又在这微弱的挣扎中丧失了最后一点儿力气,彻底瘫软下来,任内外热流汇聚、交迸,又溢出去。

余慈愕然。

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沈婉的梦境竟然会变成这副模样,但细究其根由,又非是无因。

那沈婉不知其名讳,不解其真意,不谙其法门,纯以“信”入其门,对他几乎是一无所知,唯一的认识,全来自于鬼厌,而鬼厌在此界的名声也不用提了,种种因素汇集一处,恍惚迷离中交织错杂,误导衍生出来,化为一场春梦,也并非不可理解。

只是这般,他岂不是变成了俗世淫祀的邪神之属?

这可真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了。

偏偏这种稀里糊涂的场面,竟然还真有效果。

沈婉的意识的昏蒙迷幻,一则是潜意识里的羞耻心和本能之欲望作用,一则是其“信力”引发了真文灵符的奥妙,但因其内蕴的信息量太过庞大,超出其所能承受的极限,而她也没有无羽那样扎实的根基,以及《五斗三元真一经》的解析能力,被激流一冲,便污了清明。

可也是这般情境,正代表着她身心完全开放,全无自主的松弛状态。

便如一张白纸,任源自“生死符”的力量,自然流泻,曲折成痕。

沈婉霍然睁目,什么天宫仙阙、香殿翠房、曲栏云桥,都如一个泡沫般,无声碎裂,终至虚无。她依旧是倚坐在室内的高椅上,竟是发了南柯一梦,此时汗透重衣,发绺也给打湿,十分狼狈。

更难过的是私密之处,正在最后一波余韵的尾声,清晰感受到花浆汩汩而下,她脑际倏乎间一片空白,更受本能支配,纤手紧扣着椅子扶手,整个人都颤栗起来。

便在这要命的时候,外间石门轰隆打开,有人不告而入。

沈婉整个人一激,僵着颈子,勉力回眸,却见是道袍披发的鬼厌,不知为何心中一安,然后才是女子本应有的羞愤,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对冲,几等于是又被重重一捣,她无声张口,津液出奇地盈满,几要溢了出来,身躯则在不可抵御的本能驱使下,强烈抽搐,迎来了更难自抑的欲流大潮。

也在此刻,鬼厌冰冷寒彻的惨绿眸光照下。

沈婉骤然惊悸,受此影响,心神倏地洗脱一切浑蒙,身躯却还陷在生灵本能的浊欲中,挣扎难起。

可已经有了清晰思维流动的沈婉,隐约察觉到,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状态,本人却不知该如何才能利用起来,但下一刻,她福至心灵,也不顾鬼厌如何,心神沉潜,向那位“主上”发出祷告。

几乎没有任何延迟,某种奇妙的感应便从虚空中来,那似是某种心法,但更为直观,又非常契合她如今的状态。

刹那间,她依旧在欲潮中抽搐中的身子,便失去了一切实质感,倏化为阴阳二气,盘绕在虚空之中,摩挲和合。

她如今阴气极盛,便有阳气自虚空透出,与之匹配;阳气稍稍溢过,其阴气又涨,彼此消长、增益,从来没有过止歇,直至进入到一个圆满无瑕,又律动不息的妙境中。

沈婉舒服地呻吟起来,而这与先前浊欲横流的境况,已是截然不同。

“咳!”

鬼厌突然咳嗽一声,将沈婉从妙化无穷的境界里扯出来一点儿。

她勉力睁眼,有些迷茫地看向鬼厌。

“陶供奉来了。”

沈婉倏地一激,心神终于又分离出来一些,可那阴阳和合的境界感悟仍未消褪,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似乎那位“主上”就在这虚空之后,沉默凝注。

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位鬼厌?

此时再看鬼厌,感觉已经和之前截然不同,倒有许多亲近之意。

她这么一出神,陶供奉敲门的声音都没听到,又或听到了,懒得回应。陶供奉对她可没有那么好的耐性,冷哼一声,径直拉开石门,大门走入。

“道华他们我安顿好了,沈掌柜你是不是该给我个解……”

话音倏地打结,却是见了鬼厌,给唬了一跳,本能地做出防御架势。

然后他就看到侧坐在椅上沈婉,同样是猛吃一惊。但见这女掌柜鬓乱钗横,散丝成绺,衣裙不整,汗迹隐隐,细究来,这贵宾室之中,还有一股极是暧昧的异香,再看一旁鬼厌,如何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那边的沈婉,刚刚在噩梦里见到此人,骤然又打了个对脸,胸口也猛然一滞,不自觉就让过视线。

两下一合,陶供奉差点儿就笑出声来,当下戒备之心骤消,代之而起的,是讥嘲、不屑、好笑等等情绪,可谓七情上脸,半点儿都不遮掩,但转瞬间,他突地醒悟一事,心神再惊:

不好,这贱婢分明和鬼厌勾搭成奸,两边合作一处,与先前大有不同,若是他们翻脸不认人……

陶供奉已经再提警戒,可来来回回的心神变化,已经极大地消去了他的反应速度,未等完全明晰且做出反应,整个脑宫便似被烧红火的铁钳硬插进来。

他惨叫一声,一时四方四域扭曲,中央泥丸跳荡,带动全身气脉都离乱不堪,大骇之下,再看沈婉身边的鬼厌还在,却是摇荡缥缈,只不过是一具幻影而已,真正的鬼厌分明已经对他发动攻击!

至此他如何不知失了先机?

他也是老到的人物,压根儿就不想该怎么扳回局面,身上数件护体法器同时张开,闷着头就往外冲。

先机既失,也就别想着再扳回来了,干脆发力逃走,再图谋其余不迟。

然而,才冲到门口,幽暗虚空就在他眼前裂开。

虚空开合的奥妙,就在刹那间展露无遗,而在更幽微玄妙的层次,更有奇特手段施为。

自辟虚空的时机打开得很妙,陶供奉明明感应到虚空的微弱波荡,却还是避让不及;而直抵形神源头的手段做得更妙,危机临头,他却是半点儿提气反抗的念头都没有,眼睁睁冲了进去,连带着又一声惨叫都给吞没。

沈婉把一切都看得清楚,又因她在虚空阴阳的状态下,不自觉就用这个视角观察,虚空开合之间,亦离不开阴阳二气衍化,其中消长盘绕运转,莫不玄奥渊深,看得她似明非明,又隐然有所悟。

鬼厌这才转过脸来,对她微微一笑。这个时候,沈婉终于记起此人的一贯作风和名头,本能地抬手掩住有些松散的衣襟,红云上脸。

可她又不得不承认,这里面没有恐惧,反而很是安心,陶供奉怎么说都是一位老牌长生真人,可在鬼厌手下,一两个回合的功夫就给收了,有这样一位“同伴”,或曰“同修”,又怎会不安心?

鬼厌则根本没往她那边看,表现得比正人君子还正人君子:“现在咱们说正事。”

说着,他拿出一枚玉简,递给还有些手足无措的沈婉:“我那边有事儿,主上需要的东西,就由你来安排吧。”

沈婉本能地伸手接过,没等细看,便见到鬼厌转身离开,一时愕然。想叫住,又觉得眼下这模样,实在很是尴尬,一个迟疑的功夫,鬼厌却又转回来:“对了,这个家伙给你……”

说话间,虚空再次开裂,一个人影从里面滚出来,旋即起身,像个木偶一般直直立住,就在沈婉身边。

陶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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