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心魔互锁 前移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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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余慈的指令,身边妙夫人分明是偏过头,星辰迷雾般的神异眸光,微向右转,若以坐北朝南的方位算,正是西侧那一片被太阿魔含趁势占据的区域。

也正是通过这个动作,本就开始交融的虹光和幽暗区域分界线,愈发地模糊,形成一片灰蒙蒙的狭长地带,但并不稳定,尤其是靠近幽暗颜色的那一侧。

余慈的指令当然不会只发一边,当然,幽暗区域内,还在捏泥人阶段的暗影,也理所当然地给予了强烈的排斥。

不排斥不行,因为交融区域的灰色地带,体现出的对天地法则体系的掌控力,远远超出单个区域的力度,一旦完全合流,就算无法将太阿魔含本人给同化掉,他凝成的那个暗影,十有八九也要留下。

九真仙宫,果然是九真齐聚,才能显出真正的威能啊。

余慈没有任何犹豫,清凉殿中,心内虚空法域张开,脚下血池翻涌,一具如同蜡融之像,只能隐约见到人形的躯壳,缓缓浮了起来。

这正是狄郎君的魔躯。

法域扩张,对三方元气的运化渐次深入,将其从中“退”出来。

其中凝化的魔气,已经消融了一部分,被余慈吸收,但本质未失,甚至于灵性本能都还存在,与外界空气一接触,便挣扎着想逃,但这个时候,九真仙宫、模具已经与之发生感应。

感觉到其中的牵引力量,余慈彻底放开了对其的钳制,那几不成人形的魔躯尖啸声中,向上蹿升,直接撞破了半缺的清凉殿顶,可就在尘烟未消之际,某种惊人的力量,从它体内外烁出来,将其炸成一片乌沉的烟云。

在烟云扩散的刹那,模具,甚至于整个九真仙宫,都为之重重一沉。

类似于之前太阿魔含反冲之时,展现出的负面冲击,开始扩散,但却被一股更强劲的约束力,猛然带起,像一条挣扎的恶龙,狠摔在那片已经成型的幽暗区域中。

烟云激荡,掀起飓风狂飙,出奇地没有对那边的建筑有任何伤损,相反,烟云所过之处,那些建筑倒是发出殷殷震鸣,似在齐声欢呼,比方才太阿魔含入主时,还要契合得多。

想来也是,在黄泉夫人的规则之下,一个与之完全契合的预设选择,与一个时刻都想着掀翻棋局的不省心人物,会选哪个?

如果太阿魔含肯舍弃本我,完全遵循预设规则,或许还能拼一拼,但这前提本身,就是毫无意义的。

余慈从模具里看得分明,宫殿建筑的震鸣声里,烟云四散,缭绕在幽暗区域每一个建筑内外,其中分明有无数人、兽乃至妖魔之影像变幻,隐现之间,真实性要比虹光区域更胜数筹。

而这些真假难辨的影像,在区域内往来穿梭时,也会与万化魔域导入的魔意相互作用,排斥当然会有,但更直接的还是同化。

这与方才九真仙宫干巴巴的“同化”不一样,后者只是开渠引水,里面奔涌出来的“水流”性质,是难以即刻改变的。

一旦加入狄郎君魔躯所化的烟云,情况就截然不同了,同为魔意之属,二者绝不是油水之分,最多是清水和浊水的差别,真混在一处,那翻腾的魔意,已经完全分不出彼此。

这样的同化,对太阿魔含来说,还没有问题,但当这里的“同化”影响反噬回去,对形成万化魔域的诸多天魔而言,绝对是致命的。

九真仙宫枢纽位置,万化魔域中央魔池周围,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天魔陡化清烟,被卷入仍在源源不断输到幽暗区域的翻腾魔意中——这些正是本我意志被彻底消融的倒霉蛋。

而在凝成暗影的殿堂内,一个新的人影出现,竟然是白衣飘飘、翩翩公子的形象,比之拙劣泥人般的暗影,清晰灵动超出何止百倍?便是余慈这边的妙夫人,都有所不及。

毫无疑问,这定然就是狄郎君了。

狄郎君缓步上前,走过暗影身边时,轻描淡写地一拍,那暗影便似给抽了骨架,彻底消融无踪。狄郎君也不多看一眼,径直走到殿堂之上,摆好的宝榻席位之上,盘膝而坐,正式归位。

刚刚坐定,乌云四合,魔音如闷雷,正是太阿魔含的深沉魔压,轰开了殿堂之门,也碾碎了承尘梁柱,嗡然而至。

也在此时,千百里外,天劫核心区域,缈然如烟的剑气飞卷,转瞬无形,却是捕捉了太阿魔含的真身所在——在他们这个层次,且是这般“关系”,想要瞒过对方,几乎就是不可能的。

剑意锁定的时段,掐得太准了。

九真仙宫这般,殿堂像是沙堡一般塌下,可隐藏在虚空之后的太阿魔含,却也是被半山蜃楼剑意死死锁定,寒气透魂击魄。

剑修从来不是为防御而生,就算是之前抵御雷光魔劫,风雨不透,也比不过这一剑飞来,直之无前的凌厉之锋。

东华虚空骤然抖颤,闷雷迸发,那却是太阿魔含怒啸声起。

“叶缤!”

太阿魔含从来都没有轻视过叶缤,否则不会对这位仅有真人境界的女修,定下锁魂秘术,一旦进入域外,或进入渡劫状态,双方就会产生秘不可测的联系,掀动魔劫,毁其修行。

从上一劫起,他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死死压制住叶缤的修为境界,使其无法更进一步,也就牢牢地占据主动,直到火候到了,再一口吞掉这颗堪有自在级数的“种子”。

可今日,叶缤的选择,却是始终先他一步,无论是突然出现在东华虚空,还是接下来主动引发天劫,包括这锁定他真身所在的大真幻剑意,都是窥准他心有旁骛,又或身有所限的尴尬当口,抢占先机?

给剑修一个先手,已是不该,何况是连给了三四个?

每失去一个先手,都给了叶缤突破既有境界的机会,那一位也确实是抓得牢实,其剑意早就冲开了真人境界应有的层次,进入了全新境界。

此时此刻,剑意、魔意互锁,正代表着长期以来,他单方的主动局面,彻底丧失。

叶缤固然还是他借以突破的“真种”,可他也就此成为叶缤选中的磨剑之石!

对于太阿魔含这样的末法主,产生极端情绪的情况是非常罕见的,而作为天魔一系中,堪称最顶层的存在,也自有天赋神通,将这份情绪转化,不使之迷乱心意。

所谓越愤怒,越冷静,绝非一句套话。

做为已经屹立在外域最顶端的大能,太阿魔含的神通感应时刻都在运转,捕捉天地四方,乃至于过往未来种种可能对他造成不利的征兆、端倪,只不过这种感应也时刻都受到天地法则体系的干扰,在他被碧落天阙吸引过来,进入东华虚空之后,干扰更加强大,遮蔽了不少信息。

这本来也是正常现象,他之前是以为,作为传说中,无量虚空神主的根本重地,碧落天阙很可能有某种神异,限制天魔一族,更不用提东华虚空本是陆沉的根本重地,是拳辟天地之所在,可看起来,事态还要更复杂许多。

如今叶缤剑意锁定,碧落天阙之内,是给他造了一个陷阱,所谓“图穷匕现”,一些之前难以辨明的征兆,都次第清晰起来。

他感觉到,整个东华虚空,都布有某种隐秘之网,层层封锁,使他难以尽展所长。

宫阙中,连续两个法则异化的古怪存在“登位”,尤其是第二个,从天地法则根本入手,在不断同化、吞噬的同时,也形成了一把巨锁,扣死了他许多神通变化,他真的陷到某个局里了。

可恼啊!

糟糕的情绪对末法主来说,从来都不是问题,倒是由此形成的负面冲击,以极其狂暴的姿态,再次席卷了东华虚空每一个角落。

连续几次冲击,还在东华虚空的修士,不知有多少人被激发心魔,横死当场。

如此情况下,他们就是死了也不得安宁,其一身精气并魂魄等等,都会遭到魔染,变成养料之类,归入滚滚魔潮之中。还有的干脆就被染化成眷属之类,为虎作伥。

清凉殿里,余慈嘿了一声,他对目前的局面洞若观火。无法阻止,却也不惧,因为这些变化,无碍大局。

他再看了眼妙夫人,一挥袖,引着铺展开的模具,从已经坍塌半边的殿里出去,陆雅在后面亦步亦趋,却听了一声吩咐:

“你去找小五,躲好了。”

陆雅微愕,然后就答应下来。

余慈不再管她,径直飞上半空,极目远眺。千百里外,电光渐熄,但汹涌的魔劫暗潮,已经和太阿魔含的意志浑融如一,攻伐不休,依然有雷音传导而至——这音波其实是魔音所化,听来就能勾动心魔,化出种种妄境幻相,当然,对余慈来说,没有什么用处。

此时他与天劫核心处的叶缤,仍保持着一线联系,只是无法传递消息而已。

真的是叶缤啊……

余慈至今还有点儿虚幻不实之感。

回想当日情形,最初被东阳正教修士追杀,碰巧和小九见面的,绝对是叶池没错,那反应是瞒不过人的,叶缤也没有任何理由搞这种伪装。

接下来和他交流之时,应该也没问题。

什么时候换了人?想来就是响应论剑轩的号召,在屏北峰相聚那次吧。

他也说不出什么理由,只是追溯记忆时,有这么一个感觉。

至于叶缤幻化成自家弟子的模样,进入东华虚空,若说只是临时起意,余慈是万万不信的,在她和半山岛陷入巨大危机的此刻,她绝没那个闲情!

正因为如此,问题的答案已经很明确了。

就像余慈之前隔空发出的信息一样:黄泉夫人……那位的影子真的是无所不在啊!

东华虚空的情形变化,除了黄泉夫人,还能有谁能够给叶缤提示?

相应的,叶缤此来,绝不只是度劫,一定还有什么变化!从这个意义上讲,她更像是黄泉夫人预设的机关,一些黄泉夫人无法亲身前来处理的事项,就由她代劳了。

余慈还有另一个猜测:

也许从这一刻起,东华虚空的事态,才真正走上正轨——亦即演化到黄泉夫人所希望看到的局面。

现在来看,九真仙宫、狄郎君、叶缤、太阿魔含,没有一个不是黄泉夫人事先的算计,相比之下,余慈仅是一个变数——就像以前判断的那样,在东华宫覆灭前后,黄泉夫人不太可能把他考虑进去。

相比之下,另一位还更有可能。

余慈的视线在模具一角打了个转,锁定了那里一个几乎完美融入正常光斑阴影中的人物。

柳观这家伙,什么时候进来的?

必须要说,柳观着实是嗅觉灵敏,也很谨慎,他避开了两处仙真归位的区域,也不往枢纽位置凑,只是在外围区域打转,一点点地搜索,表现出十足的耐心。

可余慈有模具在,就不可能漏过他。

此时,余慈已经飘浮在两个虹光、幽暗区域的交界处,因为狄郎君的“归位”,两片区域的排斥现象几乎被一扫而空,区域交融的灰色地带不断扩张,已经占满了超出三分之二的区域。

之所以至今没有得竟全功,最大的原因还是太阿魔含。

也不是太阿魔含恋栈不去,而是叶缤和狄郎君,一内一外,遥隔千百里,一者以剑意,一者以魔意,就像是两条交叉扣死的铁链,将他牢牢锁住。

这应该是黄泉夫人想到得到的效果之一。

如今太阿魔含的力量确实给极大削弱,但要想灭杀,还是一个相当有难度的事情,至少,以目前叶缤的修为,很难办到。

那么,谁再充当秤砣的角色?

余慈视线又转向柳观,这个看似狂躁,实则看不深透的老疯子,当真是极合适的人选,只不过,他也不是那么容易就给调动的。

如果黄泉夫人真想引导柳观,在太阿魔含身上“做点儿什么”,还需要更多的筹码。

一念未绝,新的感应生出来。

因狄郎君归位、同化,灭杀众多天魔意识,万化魔域已经崩解大半,魔池都“漏了水”,正是在九真仙宫枢纽位置,余慈发现,有一道灵光透射,冲破了魔气的阻碍,在虚空中留下痕迹。

余慈挑了挑眉毛,灵光给他的感觉太熟了,且一点儿遮掩之意也不曾有,就那么“明目张胆”地向外放射着独特的信息,就算没有亲眼看到,也能让人猜出个七七八八。

他伸手拿出一幅卷轴,正是在黄泉夫人所居心庐中,那一幅山水插屏所化。

这玩意儿,他手里共是两个,是在丹霄峰得来,翟雀儿起初也得了一个,后来借着回援之事,把论剑轩那边的也全拿到了手,算来应有四个——只不过,现在好像又转手了。

当时翟雀儿就讲,此卷轴中有部分材质,是由“星炼铜”所制,而“星炼铜”又是炼制照神铜鉴的最主要材料,故而怀疑,这些卷轴,是黄泉夫人融炼了照神铜鉴所造。

之前一直不清楚,黄泉夫人一共造了多少个,而如今,余慈可以确认了。

就是七个!

当他将手中两个卷轴全都拿出来后,虚空之中,分明有感应往来,虽是分处三个不同的位置,却有圆满之意,隔空相和,隐隐共鸣。

这还能瞒过谁去?

余慈第一反应是以三方元气,将这份感应切断,但手上方动,又停下来。

作为最后一幅山水插屏,更显出圆满感应,此物应该和其他的空白卷轴有本质的差别。很可能与黄泉夫人有着千丝万缕联系,更有可能是照神铜鉴后半部分线索,直指元始魔主留痕乃至于《自在天魔摄魂经》。

毫无疑问,这是关键中的关键。

他以模具探测,在去除了万化魔域的干扰之后,能够清晰地看到,同样的一幅山水插屏,就被封在九真仙宫枢纽位置的极深处,与上方宫殿以及周围土木等勾连极深,就算余慈通过模具,想要在不损害宫阙结构的前提下取出来,还要费一番心思。

对于旁人而言,要么将九真仙宫完全摧毁,要么完全控制,才能得到。

也无怪乎太阿魔含如此在意,若余慈所料不错,在他从心庐中取出卷轴之时,这里的山水画屏应该已经有了反应,被太阿魔含发现,此后一时取之不得,只能用万化魔域封锁,直至此刻。

这玩意儿确实是一个足量且喷香的诱饵,太阿魔含已经上了钩,然后呢?

“就在那儿了!”

黑袍的声音在胸腔里滚动,就像是火山口闷着的岩浆湖,虽然沉闷,却随时都可能爆出来,而他身边的热力也着实惊人,扭曲的空气外延,扑上来的天魔都给烧化成烟,其中抽离出来的精纯魔意,进一步催化了焚心真意,逐渐在其身后,形成了一圈若隐若现的赤焰光圈。

光圈之中,却比周边任何区域都更为幽暗,浓得化不开的黑影中,分明在孕育着什么,轮廓不断修正,渐渐清晰。

这是黑袍的道基显化,虽不是庆云、景星之类的最上乘之相,但从“熔核焦狱功”这等炼体之法中,推出魔识法门,再成就“法相”之类,也足以令人佩服了。

翟雀儿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此时,她与黑袍、龙殇一行三人,已经趁着太阿魔含与叶缤大战之机,闯到了这极度疑似碧落天阙的宫阙之前。但她手中,一个卷轴都没有,全被柳观那不要长辈脸面的疯子收了去。

幸好她事先早已将卷轴内蕴的气息记住,故而也能辨认一二。而那边全无遮掩的讯息发散,更让她察觉出之前在四个卷轴上,都没有发现的关键所在。

她表面上轻描淡写,可心中绝非如此平静。

千辛万苦到东华山来,不正是为了照神铜鉴,为了《自在天魔摄魂经》吗?

如今那与宗门典籍记载情况几乎完全对应的灵光气息透出,再故作镇定,也太过矫情。

可是,目前她还非如此不可。

因为那个不要脸的老疯子,就当着她的面吩咐黑袍:“只要是与黄泉夫人有关的东西,老子一定要先过一遍手,谁敢先伸爪子,你也不用客气,直接剁下来就是。”

这就是毫不掩饰的警告和杀意。

柳观、黑袍叔侄两个,有血脉关系,天然就是最稳固的同盟,且在黄泉夫人一事上,莫说是翟雀儿,就是她的师尊鬼铃子在此,柳观也敢翻脸咬人。

故而,翟雀儿只能暗自咬牙,亦步亦趋,跟在黑袍身边,转着一肚子心思,想从糟糕的局面中,找出一线机会。

而此时,黑袍再次开口:“咱们往那边去……”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翟雀儿看到,那个方面正好是切过如今灵光所在的边缘,指向正发生着激烈气机冲动的区域中轴线处,便奇道:“那边有什么?”

黑袍回答得相当直接:“别的卷轴。”

“哪个?”翟雀儿才一愣,便是醒悟,“九烟!”

“貌似他有两个。”

黑袍转述柳观传输过来的消息,在卷轴彼此感应的情况下,谁也别想瞒过谁去。

翟雀儿皱眉道:“九烟何等棘手,师叔他也是知道的,如今局势复杂,实不可轻举妄动。”

“要是妄动,何必要你去?”

黑袍哑着嗓子,嘿嘿冷笑:“二叔说了,就请你发挥长才,不管用什么法子,生抢也好,交易也罢,舔脚趾也可以,一刻钟内,他要将七个卷轴合为一处,看到黄泉夫人在搞什么鬼名堂!”

旁边龙殇大怒:“你开什么玩笑!”

翟雀儿没有发火,只是眯起眼睛:“一刻钟?”

“不错,一刻钟,如若不然,也不用他动手,太阿魔含自会让大伙儿一块儿完蛋……现在十息过去了。”

一刻钟大约是一百三十息左右,翟雀儿估计了一下距离,发现按照之前他们的速度,冲过层层天魔阻碍,越过小半个宫殿群落,至少也要大半刻钟时间,到那里,也就几句话的功夫,时限就要到了。

所以,她再没有任何置疑,只是抬起头,示意黑袍开路:“半刻种,我要到九烟面前,做不到,是你的问题。”

黑袍呸了一声,吐出来的却不是唾沫,而是燃烧的火星。

“那就走!”

话音方落,黑袍已经化为一团赤红的火光,乍开又卷,裹着翟雀儿,扑击而上,瞬间就把龙殇丢下至少里许距离。

可他终究没有飞远,只前冲七八里路,轻轻的笑声就准确地传递到二人耳畔:

“哪用一刻钟?若能依我一事,这两个卷轴就是你们的了。”

刹那间,火光由虚转实,重现黑袍与翟雀儿的身影,与之同时,热力密布周边,焚心真意含而未发,有择人而噬之意。

黑袍的敌意表现得相当明显,但从虚空中现身的那位,却是笑吟吟地,没有半点儿回应,只将视线投到翟雀儿那边。

翟雀儿是一贯的笑脸,行礼如仪:“鬼厌先生。”

跨空而至的鬼厌,完全把黑袍撇在一边,只道:“当初依雀儿小姐之约,到东华山来,可没有想过,竟然是这种局面。”

翟雀儿同样感慨,她明眸流转,从眼前极有名的淫贼魔头脸上,却似看到了某位无上神通大能的影子。

时至今日,谁都知道,鬼厌听命于九烟,而二者身后,又有一位极硬的靠山,故而,鬼厌前来,就代表着九烟的意思,也可以说,代表着那位大能的旨意。

当日旷野之中,眼看九烟灭杀陆素华,她就有这方面的猜测,邀请他们过来,除了要借一把力,也是想着趁机刺探虚实。谁曾想,猜测一桩桩变成现实,可局面也越来越大,直至超出她所能掌控的极限。

奇妙的感觉翻上心头,却是一个有些跑题的想法:

“黄泉师叔真转性了也……”

本以为那么拿起得、放得下的师叔大人,会云淡风轻地抛却这烂摊子,另起炉灶来着,却没有想到,嫁人多年后,竟然是变得出奇执著,硬是留下“尾巴”,再钓鱼儿上钩。

九烟背后的大能、太阿魔含、叶缤、四大门阀,或多或少都牵涉进来。

可是,为什么呢?

翟雀儿闪神又回神,脸上的笑容愈发纯粹:“我知道,鬼厌先生最是直白不过,有什么事情可交流的,不妨直言。”

鬼厌也是痛快,当即应道:“很好!说来也简单,也不用舔脚趾什么的,我们要黄泉夫人所有关于神主之道的研究所得。资料可以另行拓印,两家均得,但法器法宝,各种试验品等等一切实物,都是我们的。”

“……”

翟雀儿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并不像余慈那样,对黄泉夫人的研究方向有深入了解,却也知道,鬼厌所指的范围涵盖太广,极端儿去想,有可能黄泉夫人嫁给陆沉之后,所有的研究都是这方面的……

更让她心头凛然的是,鬼厌言语中,分明是透露出对他们的绝大掌控力度,他们的一言一行,都瞒不过去。

如此固然是透露出一些信息,却也形成更为凌厉的威胁。

九烟和他背后那位,确实比他们早迈一步,领跑在前!

翟雀儿还在权衡的当口,柳观低哑冗长的嗓音已经透空传来:“黄泉夫人……是我的!”

“成交!”

翟雀儿喉咙里那一声“照神铜鉴”眼看就要抢出来,此时又给硬压回去。她看到,鬼厌一挥袖子,两个卷轴就飞出来,化为白影,贯空而去,却是不是朝向柳观,而是向着宫阙中央偏北位置,那一道灵光所在。

柳观没有表示任何异议,而且在另一个方向,他同样是把卷轴抛了出去。

原来如此……

翟雀儿抿唇自嘲而笑,心境渐渐平复。

说到底,这两位根本就不是在做交易,只是借这个机会表明一下各自的态度,甚至只是找一个理由,使分散的卷轴重聚而已。

看起来近乎儿戏,可那又如何?

这是强者的自信和特权,是更有效率的作法——先把近期目的达成,再说其他。柳观、九烟还算比较“含蓄”的,换上另一位,甚至可以连理由都不要,至于所谓的交易,就算签字画押又如何?在实力的冲击下,仅是一纸空文罢了。

倒是她,被《自在天魔摄魂经》搅乱了心神,之前的表现,有些失了水准。

在翟雀儿这个位置,看不清宫阙灵光闪烁处,卷轴“会合”的情况,但眼下情况明显不同了,卷轴的汇聚,似乎是解开了一层束缚,使灵光吞吐愈发夺目,就是之前不曾接触过山水插屏的人,也能感受到空气中扩散的奇异波动。

而有过接触,又出身魔门,翟雀儿则能从气机变化中,解读出更多的东西。

正品味的时候,鬼厌嘿了一声,视线转移,那个方向,龙殇正赶过来。可鬼厌并不是看他,而是看更远处,影影绰绰的人影。

“他们……赶着来投胎么!”

九真仙宫内外的变乱,瞒不过人,某种意义上,也算时机难得,有祁白衣等人受困,论剑轩那一拨人,终究还是要来解救的,鬼厌就看到了万腾山的身影。

只是不知为什么,他们竟然又和端木森丘那一拨人马跑了个前后脚。两拨人加起来,数目也就二三十个,显然之前在东华虚空中,受创甚重,说不定也是给逼得存不住身,这才闯入宫阙,想着死中求活。

还有,随着万化魔域崩溃,祁白衣等人已经恢复了自由身,若是合在一起,也许还能有点儿用处。

此时,余慈和鬼厌的角色分得很清楚。后者负责处理“外围”事务,整合一切能够用到的力量,为“破局”做准备。

至于余慈,则是全神贯注,观察卷轴会合之后,那一道灵光,乃至于九真仙宫整体的变化,在宫阙另一侧,柳观大约亦如是。

“造出这等声势,难道真的存着众卷轴之上,应有未有之物?”

所谓“应有未有”,就是指在“卷轴为照神铜鉴分化炼就”的前提下,两个没有发现的关键之物。其一是指照神铜鉴中封存的无相天魔,不过据说其中有一只已经被胜慧行者渡化;其二就是那《自在天魔摄魂经》。

观灵光放射,虽然益见煊赫闪亮,但信息仍然有些含糊,还蒙着一层厚纱。

余慈知道,这是九真仙宫特殊结构造成的干扰,而且,分明还在积蓄着某种反应。就在他考虑着,要不要借模具加一把力的时候,投射到灵光闪耀地的六个卷轴轰声燃烧,转眼化灰。

余慈、柳观不惊反喜:“来了!”

作为模具的持有者,余慈比柳观更能掌握当时发生的具体情况,他知道,除了可以目见的六个卷轴齐齐焚化之外,处在九真仙宫内部的那一件,也同时燃烧,落得一样的结果。

在九真仙宫枢纽位置,似乎圈起了一个无形的熔炉,同样无形的火焰熊熊燃烧,熔炼范围内的一切。下到土壤,上到宫殿石阶,都被高温吞噬,只不过目前整体倒还完整,依旧保持着旧有的结构。

而这也带来了两类极为矛盾的感知,就算余慈模具在手,也没有搞明白,那高温无形火焰究竟是真是幻?而造成这一切的,究竟是会合的卷轴点燃的“熔炉”,还“熔炉”主动开启,烧化了卷轴?

就在这一片捉摸不透的区域内,高温炼化出了新的气机,并开辟了一片区域,在那里进一步运化、组构,性质在改变。给余慈的感觉,像是在制器或炼丹。

外丹一道余慈不熟,但他曾受许央亲自指点,在制器一道上,也不算是门外汉了。一念至此,感觉越发地接近,再看模具中显化,那一片区域,不知怎的赤红如火,当真像是给点着了一般,周边云气结构也给扭曲,伸手探一探,甚至能感受到热度。

映现在模具中的都如此,更不用说现场的情况了。

余慈的身形缓缓拔升,在已经交融近乎完成的灰色地带中,一应天魔但凡进来,便只有给吞噬的份儿,以至于周边安静如死域,也没有人来打扰他。他居高临下,视线越过层层楼阁,观察枢纽地带,那一个正运转中的“熔炉”。

相比之下,柳观更不会有任何矜持,早就狂飙突进,直往那边去了。

余慈本也待赶去,可也在这个时候,他左袖中,习惯性的特殊位置上,灼热的感觉似乎能够烧透三方元气,用最剧烈的方式提醒他:

判断正确!

果然,那些画屏,还有变化出的卷轴,与照神铜鉴有着脱不开的联系,十有八九就是掺入了宝镜后半部分材料炼出来的。而且,黄泉夫人没有决绝到将其彻底毁弃,而是在九真仙宫中这一个关键位置,给予了充满暗示性的运作。

此时此刻,余慈颇有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满足感。

大约是在发现模具前后,他对于情势的预估,都保持着相当高的准确率,这证明,他对黄泉夫人的思路,把握得越发到位,判断也更加精准,故而才能在与太阿魔含的对抗中,至今未落下风。

只是……若真这么想,他大概也就离死不远了。

余慈还有最起码的自知之明。从头到尾,他从来就没有跳出过黄泉夫人划定的框框,也是正是由于他掌握了“模具”之后,以符合黄泉夫人设定规则的方式推进,才有目前的优势。

而且现在来看,除了最终目标仍然难以索解之外,黄泉夫人整体的思路方向其实非常明确,就是要将东华虚空、九真仙宫乃至于模具统合为一,并将所有的关键人物都“导引”过来,参与其中。

这思路是如此简单,只要掌握了相关的信息,理出线索,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就是这些信息,被她巧妙地安排布置,一环扣一环,设立在东华虚空中,又为每一个涉及此事的关键人物,包括太阿魔含、柳观、叶缤等做了指引暗示中,让他们在寻觅过程中,彼此作用,诸力交汇,不自觉就形成了不可抵御的大势,最终却是把各自都陷了进去,再难自控。

不愧是世间一等一的智者,这一手用势、借势的手段,可谓出神入化。

她思路再怎么坦荡直接,却是紧扣人心,好比余慈和柳观,甚至不得不“主动”配合,心甘情愿地将卷轴汇集一处,以寻找更多的线索。

如此在层层布局之中,形成堂皇之势,等到人们明白过来的时候,面对大势,依旧无法阻挡,就像是沧江东去,也许可能暂时筑坝隔断,终究难以使其倒流。

面对这样的人物,余慈哪有脸去说什么“尽在掌握”?

他甩甩手,将那份儿可笑的心思,尽都挥散。顺势将照神铜鉴取了出来,莹莹青光正向外扩散,已经将他手肘以下,小半截前臂都笼罩在内。

从这情形也能看出,照神铜鉴的气机极其活跃。

余慈将其移到云气模具上方,能够感觉到,它与模具有一些联系,但更多是与映现在模具中的“熔炉”隔空感应,而非直接相关。

这让他松了口气,至少,他所拥有的半块照神铜鉴,似乎没有被列入黄泉夫人的规划中。

这正是他最在意的一点。

在黄泉夫人的设计中,叶缤、太阿魔含、柳观乃至于狄郎君,都有各自的位置,但是,还有一个,就是拿到模具的那位——也许在黄泉夫人看来,会由其中一个掌控,可如果真的全心全意这么想,只能说是自欺欺人。

持有模具者,究竟是怎样一个角色?余慈仍然没有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

也在此刻,模具映现的“熔炉”区域,颜色发生了变化,更趋向于黄绿色,然后逐步加深,可以看出,其核心区的温度正在急剧上升,相应的,里面的反应也更加激烈。

余慈看到,一个隐约的暗影,从无到有,就在“熔炉”之中渐渐成形。

暗影结构大致呈圆形,在其一面的正中央,还有一个模糊的突起,这让余慈得有一个证据:

那突起,倒像是镜纽啊……观其面积,也能与照神铜鉴大致相合。

余慈深吸口气,神意探得更深,而记忆深处,一部经籍也开始“翻动”,那是《无量虚空神照法典》。

从剑园中得到的这部东阳正教核心典籍,乃是无量虚空神主在此界传承的权威诠释,其中就有如何炼制照神铜鉴的一应秘诀。

当然,由于元始魔主魔识留痕的缘故,照神铜鉴是独一无二的,除非元始魔主亲自出手,否则再难复刻。东阳正教也只能是退而求其次,制作照神铜鉴的替代品,也就是余慈曾见识过,也曾利用过的虚空镜盘。

照神铜鉴也好,虚空镜盘也罢,都是一脉相承,也都是此界一等一的法器制炼之法。凭余慈那一点儿基础,就算再加上许央那几天的指点,想亲手打制出来,也不啻于痴人说梦。

不过目前,“熔炉”中那镜子成形的奇妙运化过程,却是尽入余慈眼中,不曾漏过一星半点儿。

虽说只是一半,但余慈有上半边的实物在手,尽可两边对照,也参照《无量虚空神照法典》的法门,从中分析、解悟、乃至于逆推出一些门道来。

这对如何运用照神铜鉴,肯定是大有好处。当然,余慈如此用心,更多还是出于对黄泉夫人的忌惮,天知道她会在里面安什么机关……仅从目前情况看,似乎仅是一个重组。

念头未绝,在越来越接近成型的暗影中,蓦地出现一个干扰。

之所以说是“干扰”,是因为其迥异于法器制炼的规则和节奏,气机不同,温度也不同。说不出是什么,却极其张扬,就像是熔炉内部的一次爆燃,险些就酿了大祸。

余慈一惊之际,见那“爆燃”虽没有将炉子炸碎,却是将有序排布的“火焰”挤迫出来。

要知道,虽然映现在模具中,那片区域的颜色一直变化,但事实上,在其他人看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无形无影中运化,只有高度扭曲的空气,才能见出温度的灼烈和反应的强度。

可正是这一次“爆燃”,使得九真仙宫枢纽区域第一次喷吐出了焰光,且是温度近乎极致的幽蓝色,与模具中映现的颜色非常接近。

焰光将接触到的一切都催化成烟,那处位置其实是九真仙宫中轴线上的一处正殿,焰光直接就打穿了宫殿的顶部,然后就隐没不见,至于被催化出来的青烟,则作为熔炉内部穿透出来的气机映现,在上空盘转,化出种种奇形,似明非明,让人看得稀里糊涂。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这烟气的运化,与熔炉内部照神铜鉴的重炼,是完全的两个路数,甚至还有些矛盾。

看得出来,它是在抗拒照神铜鉴的成形,力图于彰显其本来状态,而熔炉中照神铜鉴的形状越是稳固,对那份气机干扰的钳制越是强劲。

这样的关系,自然阻碍了照神铜鉴的成形,给这一次炼制增加了难度。

那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很快,余慈就通过鬼厌那边,得到了一个答案。

在焰光烟气喷吐、演化之时,相隔数十里,翟雀儿却是悚然惊怔。

在“谈判”成功后,她暂时没了任务,又受到无形的限制,只能是和鬼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试探,但那一刻,整个身子都是僵住,视线指向焰光烟气所在,再也拔不出来。

其肢体语言太过明确,也不用再遮掩什么了,余慈便通过鬼厌问询:

“雀儿小姐看到了什么?”

“那边……”

翟雀儿话说半截,一贯伶牙俐齿的她,却是找不出一个适当的形容词,当然,更多还是心神激荡所致。

鬼厌非常体贴,简要地为她描述那边发生的事情:“卷轴合为一处后,都是自发焚化,似乎引发了什么机关,此时正熔炼在一起。若你家黄泉师叔不再有什么惊人之举,或许,那宝镜可以重现?”

他说话间,翟雀儿伸手轻掠额前散发,也借此调适好心情和表情,轻笑道:“若能如此,还要托先生吉言。”

鬼厌可不会让她这么轻易地绕过关键点去,当下又道:“不过如今里面有些矛盾之处,刚刚险些就出现了‘爆炉’,似乎有什么关碍?”

翟雀儿倒是一点儿都不意外:“是吗?那就对了,是先生带来了好消息呢……这下子可以确认,魔主之魔识留痕,乃至于《自在天魔摄魂经》,确凿无疑是在那里了。”

“还要向雀儿小姐请教!”

“如果真如先生所言,照神铜鉴重塑成形的话,这期间,宝镜与魔识留痕,定然是要有一番激烈反应的。”

大概翟雀儿是明白,在九烟和柳观的“看顾”之下,不可能有什么隐瞒,当然,她也不认为,这两位对《自在天魔摄魂经》有什么欲求,乐得大方,故而颇有“知无不言”的意思:

“要知当年,虽是魔主主动留痕于其上,但以魔主之无上神通,直有一念演万法之能,便是留痕也自有灵性,如何使其长留于镜中,自然也是一门学问。”

最后她还是有所“保留”,但鬼厌已经心领神会,果然,无量虚空神主与元始魔主的明争暗斗,相克相生,实是从久远之前,就延续下来。

照神铜鉴的神异,也正是这种奇特关系的产物。

此时,翟雀儿主动提议:“如今照神铜鉴要再塑成形,魔主留痕与之相争,暂时摆脱拘束,演化自在天魔摄魂经,实是千年万年难有的机缘。我等都是魔门一脉,这等机缘,是万万不能错过的。”

她很能慷他人之慨,要说机缘,一直修炼《自在天魔摄魂经》的她,自然是最为受益的。

鬼厌也不点破,哈哈一笑:“是极,咱们就近前去看。”

一行人往那边去,而在远处,余慈则是借用了翟雀儿的分析,用全新的眼光观察“熔炉”内外的变化,正殿上方,烟气中演化的《自在天魔摄魂经》,固然是魔主法门的至高典籍之一,但余慈已经认识到其与“神主”道途的差异,自然不会太上心,倒是对所谓的元始魔主留痕,极感兴趣。

在他目前这个层次,这大概就是“最接近”元始魔主的方式了吧。

神意充盈在模具之中,使他的观察毫不费力,相比之下,另一侧切入的柳观,则要在无形的高温火焰中挣扎一番,空耗了许多力气。

不过公允地讲,柳观在天魔法门上的造诣,实是超过余慈太多。当余慈还处在观察了解阶段的时候,这一位已经捕捉到了更实际的东西,神意盘转变化,对着“魔识留痕”一刺而入。

这也能刺?不会给戳坏吗?

余慈没想到柳观竟然这么粗暴,而欲待跟进之时,惨痛的情绪反应便从柳观那边炸了出来,在神魂层面,大概就类似于尖叫之类。

而在其本体处,那位更是抱着头,一头栽倒,挣扎了两下,都没爬起来。

这场面完全超乎预料。像柳观的大劫法宗师,何曾有过如此狼狈之态?从模具中看到这一幕,余慈也给震住了,熔炉中,神意就停留在疑似“魔识留痕”的气机运化核心外围,盘旋不进。

也在此时,赶过来的翟雀儿等人,正好是到了近前,自然也就看到趴在地上的柳观,一时间都是愕然。

翟雀儿可不想触霉头,却步不前,黑袍刚上前两步,另一个方向,几道遁光飞来,两边正好打了个照眼。

“祁白衣?”

驾遁光而至的,正是祁白衣、鬼神剑等人,他们借着万化魔域被毁的机会,终成自由身,稍微调息后,就又急赶过来,两边碰头,气氛不可避免地有些紧张。

而看到柳观的模样,对峙之时,总有几分莫名情绪掺入其间。

此时龙殇已经与翟雀儿会合,而原本只在他身后不远的论剑轩修士,还有端木森丘等人,却因为不熟悉九真仙宫的布局,也出于谨慎,落在后面,还有一段距离。

饶是如此,这一片九真仙宫的枢纽位置,也是出现了一个“小团圆”的局面,当然,很少有人会对此表示喜悦就是了。

相较于翟雀儿等魔门中人,祁白衣等对目前的局势,似乎还没有看得太分明,而且,以他们各自修炼的体系,强行去参悟熔炉中的气机运化,可谓有害无益。观其神意趋向,虽是熔炉内外多有试探,却都还没有抓住重点。

刚刚卷轴焕发的灵光也瞒不过他们,对“熔炉”中正制炼之物,几个应该也有所判断,眼神交汇间,不免有阻碍干扰的念头。

可从最现实的层面讲,绕过太阿魔含以及周围无数天魔、眷属、外道的威胁,考虑这种事情,颇有浪费脑力的嫌疑。

故而,在最初的对峙后,双方都没有进一步的措施,只有鬼剑神,大约是捕捉到了万腾山等人发出的信号,放出飞剑,与那边联系。

诸魔门修士同样没有干扰,黑袍上前,试图将闷在地上的柳观扶起来,而像翟雀儿这样的,更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注入到正演化中的《自在天魔摄魂经》上,对外间一切,不闻不问。

沉默覆盖了熔炉附近的区域,每个人都很专注,但从另一个角度,也可以说,每个人都心不在焉。

宫阙之外,太阿魔含与叶缤的对战还在持续,偶尔会在从宫阙的封锁中挣扎一番,试图脱离,更多还是在测验。

每一次“测验”,都会让九真仙宫剧烈抖荡,偶尔扩散的魔意,同样会给附近的修士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通过模具,余慈就看到,万腾山、端木森丘那一拨人里,在深入九真仙宫的过程中,又被强横的魔意抹杀了两个。

愚蠢!

对他们一行人的选择,余慈真的是看不过眼了。

要说现在,其实是最好的脱身良机,太阿魔含也好,其麾下天魔大军也罢,都是自顾不暇,东华和域外两外虚空纵然动荡,总还能保持大致的稳定。此时从两界甬道出去,只要不是运气特别糟,活命的机会远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大。

可就是这些笨蛋,竟然还有闲情到九真仙宫来凑热闹。

虽说大部分人的生死与他无关,可毕竟里面还有端木森丘这样,有几分交情的人,不好看着他们浪费时间,另一方面,也为了消解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微一动念,鬼厌放弃了参悟《自在天魔摄魂经》的机会,飞身而起,迎着那一行人去了。

鬼厌的目的性太明确,他一动,鬼神剑就知道其目标所向,一个闪身,就追了个首尾相及,明知故问道:

“鬼厌老兄,往哪儿去?”

被万化魔域困了多时,难得鬼剑神还能维持一个平稳的情绪。鬼厌也嘿了一声:“见几个故人,指点他们一条活路。”

“哦?愿闻其详。”

“也好,老子就教你个乖……”

不管鬼神剑脸上如何发黑,他伸手指向当初闯进九真仙宫的方向:“看到那个方向没有?不知种了多少根百箭藤,那是谁去谁死啊。”

鬼神剑又恼又奇:“谁要去那儿了?”

这与众修士前进的方向风马牛不相及。众修士是借着东华虚空混乱造成的天魔军势真空,从九真仙宫“正门”进入,不像余慈,是从两界甬道中闯进来的,否则现在大概也死了个干净。

“再拖延下去,说不得他们真的从那里闯一回。”

恰在此时,万腾山、端木森丘等人出现在视野中,鬼厌不想重复说两遍,向鬼神剑勾勾手,当先飞下去。

余慈在鬼厌那边的关注到此为止,因为这一刻,“熔炉”之中,突然起了变化。

对目前熔炉中的“结构”,余慈算是认识最清楚的一个,模具的存在,让他从里到外都看了个通透。唯一没有深入的,就是照神铜鉴和魔识留痕的气机运化区域。

对于前者,他是不想破坏那一个验证的机会;对于后者,有柳观前车之鉴在先,他也不想找不自在。

可这时候,随着那边气机运化的深入,其最深处产生了某种秘不可测的变化,使得余慈看到了一簇极致幽暗的焰光。

幽暗与火焰的并存,在修行界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那其实就是某种炽烈力量的挥发,由于其特殊性质遮蔽或扭曲了光线,最终形成类似的效果。

与其说是“看到”,不如说是“感觉”到热量的存在。

熔炉中,幽暗的焰光正是这种情况,疑似“魔识留痕”所在位置周边,气机的运化过程太过激烈,以至于形成一团跳跃不定的高温火云,只有尺余方圆,也就是“焰光”的表现。

之前柳观正是想从中穿过去,却遭到重创。

此时,火云向内聚拢,正殿上方的烟气,也有收回的趋势,相应的,一直在摇摆不定的照神铜鉴形态,竟是变得稳固了一些。

这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除了高温之外,“熔炉”内外没有任何屏蔽,众修士放出的神意,只要能够抵挡住高温侵蚀,就能感应其中变化,其内部内缩的趋势,也让人们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就向其核心聚集。

照神铜鉴的半成品相,是很招眼的,可更招眼的,还是那一簇幽暗火焰。

宝镜临近成形的暗影,分明是要拘住它,但跳动的焰光,却是自成格局,将包裹过来的暗影隔离在外。

这正是翟雀儿所说的,魔识留痕和照神铜鉴的冲突,里面涉及到无量虚空神主和元始魔主的复杂关系,而每一次冲突对抗,也都是两类法门的奥妙演化,有极高的价值。

眼下只不过是从隐晦转入明晰。

所以,像翟雀儿、黑袍、龙殇等,更加关注于对抗本身,毕竟这种机缘,当照神铜鉴重塑之后,将再难得见。

余慈也关注这个,但他注意到,虽然柳观因为之前的举动,非常狼狈,但其插入的神意,并没有断掉,而是嵌在了“魔识留痕”的外围火云中,即使因此受到了持续的伤害,却是死钉不退。

他这种做法,在熔炉内气机运化激烈、格局隐晦的时候,还不怎么显眼,可当幽暗焰光与照神铜鉴均已大致成形之际,就太过古怪了。

而且,有吃力不讨好的嫌疑……

余慈就看到,幽暗焰光成形后不久,柳观探进去的那“一截”,就在焰光中无声无息化消干净,可说是被最直接、最暴力的方式,断去了彼此的联系。

够痛的吧?

余慈看得眼皮直跳,就是以柳观的修为,被“烧化”掉这么一截,也是要伤筋动骨的,这是直接触及神魂的损伤,甚至会损及根基!

人们就看到,刚被黑袍扶起来的柳观,五官七窍同时溢血,眉心位置,甚至开裂了一个窄细的切口,没有流血,可内层的骨头都似绽开小缝,细看去令人心头生寒。

可这时的柳观,却是一把推开黑袍的搀扶,自己站起来,因为神魂受创,脸上肌肉都在不自觉地抽搐,可是他眼中光芒,几乎就是燃烧起来,有如实质。

便在此时,余慈陡地发现,给予柳观重创之后,魔识留痕所形成的幽暗焰光,分明变得更旺了些,似乎柳观被烧化的“一截”神意力量,就是添上的柴禾。

这让他兴起一个念头:

魔识留痕在燃烧,它烧的是什么?

通过模具,余慈能够感觉到,周围的天地元气虽然在损耗,但绝大部分都是被照神铜鉴收走,作为其重塑的火力源头,魔识留痕能抓住的,少之又少。

这样的情形下,它对抗的力量,燃烧的能源,又是从哪儿来?

当然可以说,那是元始魔主神通广大之故,可若元始魔主当年一点魔识留痕,在数万年后,都有如此力量,陆沉凭什么能伤到他?

好吧,这不是余慈考虑的范畴,他只是从常理的角度分析,认为目前的局面不那么合理。

也就在他思路还不那么清晰的时候,另一个变化,从熔炉中,从模具上,也从手中宝镜的反应里,同时映现出来。

同样是这一刻,正殿上空,《自在天魔摄魂经》的玄奥演化就此终结。

照神铜鉴……准确地说,是照神铜鉴的后半部分,在熔炉中重塑完成。

咦?难道不需要将魔识留痕彻底控制,就能成形吗?

这和之前的猜测有些差异。

余慈对这玩意儿当然是非常好奇了,他一直想知道,与他“老伙计”有最密切联系的另一半儿,会是个什么模样。他的神意感应也第一时间周覆其外围,从各个角度,各个层次加以解析。

可没等深入,意外就出现了。

一直在他身边悬浮的云气模具,陡地凝定。

那一瞬间,不可胜数的巨量气机从其映现的熔炉中,更确切地讲,是从那刚刚成形的照神铜鉴上爆发出来。

巨量气机没有投向任何地方,而是直接显化在模具中央,从单纯的“反映”,转化为不可逆的真实,且就像是一张密密织就的蛛网,铺向模具的每一个区域。

“我就知道……”

余慈脑中只来及闪过以上念头,便在本能的驱动下,伸手抓向模具,试图将其收起,但以前如臂使指的感觉没有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照神铜鉴上迸出的巨量气机,瞬间铺满了整个模具,将二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然后就像是收线的风筝,将这一片云气,拽向仙宫中枢所在。

对余慈来说,模具不仅是展现九真仙宫各个角度虚实,也是将他的指令传达到妙夫人、狄郎君那边的唯一介质。没有模具在手,他在这里,不比柳观等人高明半分。

他怎么可能让模具脱手?

只是,模具乃是由云气所聚,几无实质可言,余慈想拽着,又到哪里使力去?

看着云气离散,从指缝间溢出,再化合成形,飘然远去,他只能是咒骂一声,追摄上去,还好脑子尚属清醒,记得将手中半边宝镜重收到袖中去。

九真仙宫占地虽广,却也不是千里、万里的规模,人影飞遁,云气流动,不过十余息之间,跨越殿堂楼台,直至熔炉所在。

这时候,附近的修士也都生出感应,纷纷扭头,看着那一团云气,还有随之而来的人影飞临“熔炉”上空,各自表情都很是微妙。

顶着近十位长生中人的灼灼视线,又是以如此形式到来,便是以余慈的心志,也有些尴尬。

期间,唯一给余慈些许安慰的是,当他神意充斥在模具之中,对九真仙宫的感应并未受到影响,更奇妙的,当他神意充斥其间,其余人等的神意感应,都是纷纷碰壁,强如柳观,都无法穿透进来。

只是,连续受到七八次冲击,余慈本人也不好过就是。

数十里外,从鬼神剑以下,诸修士本是被鬼厌的说辞惊住,大都在挣扎考虑,有不少人,尤其是非论剑轩的修士,已生退意,可就在此时,余慈“降临”。

两边虽还有一段距离,但那边神意激荡的场面,也很是不小了,鬼神剑当即生出感应,扭过头去,然后,就再也扭不回来了。

鬼厌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从声音中,听出情绪:

“原来如此……你们倒打得好算盘!”

感受着至少一半以上的修士转变的目光,鬼厌嘿然一笑,也是无奈,不过,要说挫败感什么的,并没有多少,至少他想劝住的,都没有问题。还有一些,就是想留,都留不住。

端木森丘就打来眼色,询问是不是要帮手,鬼厌微微摇头。

相比之下,还是余慈那边更麻烦些,也没有人能帮得上忙。

虚悬在“熔炉”之上,感受着下方烤炙的高温,余慈深吸口气,按住因神魂动荡造成的种种不适。当然,更让人不舒服的,是从暗处到明处的强烈落差。

没有人喜欢遭人背后算计,可余慈这种出场的姿态,还有悬在熔炉正上方,映现出九真仙宫全景的云气模具,都非常直白地宣告了,之前他究竟在干什么。

也就是余慈心志坚定,脑子明白,很清楚这种时候,最妥当的办法,无疑就是什么都不理会。

他也确实没有分心的时间了。

模具悬浮在熔炉上空,余慈就在旁边,看下方正殿顶部被冲开的窟窿,从这个角度看,殿里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但他清楚地知道,就在那团黑暗之下,存在着两个关键之物,照神铜鉴的后半部分,还有与它相互依存,又时刻对抗的元始魔主魔识留痕。

二者都踞于大殿之下的地层深处,紧密相接,本应一体。

可是现阶段,余慈却感觉到,二者的差别越来越大,虽然还是紧密贴近,幽暗的焰光就在半边宝镜的中央燃烧,但已经凝固的照神铜鉴,怎么都不可能再把魔识留痕收回了。

这算是炼制失败吗?

正思虑之时,有人从一侧贴近,和声道:“九烟道兄,此间事,可有什么说法?”

“我哪知道?这种事情,问黄泉夫人本人比较好。”

余慈知道是道华真人过来,也知其性情,故而头也不回,“如果可以,也能问问柳魔君,不是有俗话讲,最了解某人的,是其仇人么?”

看着像是随口应付,其实他话里相当认真,目前看起来,也只有曾经与魔识留痕“莽撞”接触的柳观,才更有发言权。

当然,这是从他的角度看,对于道华真人等,明显是从他这里才能挖出更多的秘密。可余慈又哪有解释的精力和时间?

也在此时,被“收线”的模具,再一次受到下方力量的牵引,一路沉降。

而随着模具降下,下方的无形熔炉,其温度也是一路走低,不过一息时间,虽然还是闷燥,却已经没有了伤人的力量。过于剧烈的温度变化,甚至形成了一层澎湃的气浪,四方翻滚,呜呜有声。

显然,熔炉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余慈顾不得再搭理旁人,紧紧跟进,径直从正殿顶部的窟窿里穿进去。

他既然动了,就别指望其他人旁观。身边的道华真人,还有远处的柳观等,虽是一言不发,却都是跟过来。

至于远方,以鬼神剑为首,万腾山、雷同豪,加上一位叫不出名字的论剑轩真人剑修,飞遁而至,后面,还有两个散修跟过来凑热闹,里面则已经没了余慈的熟人。

真人境界以下的,更是一个不见。

剩下那些人,包括一些论剑轩修士,都已经依照鬼厌的指点,出了九真仙宫,转往两界甬道去了。

这是正确的选择,在太阿魔含掀动的魔意大潮冲击下,真人修士之下,除了翟雀儿这样有至宝护身的,连活命的资格都没有。

也许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到这里来,都少有得利,但能及时撤出去,保得性命,就能留住本钱,比已死和将死的那些人强出太多。

鬼神剑距离较远,来得最晚,一进正殿,便看殿内正中,一朵白茫茫的云气悬着,众修士围在旁边,一个个低头、弯腰、探步,倒似在地上找一根绣花针,仔细又荒唐。

他扯着道华真人:“干什么呢?地上有宝贝?”

道华真人苦笑道:“地上没有,地下说不定,可这里地板坚如铁石,还有禁制维护,封绝五行遁术,想进去,可不容易。”

这时鬼神剑已经看到,那中央云气之上,分明是九真仙宫的全景,有一部分灰蒙蒙的。在其下端,则有一处是对应他们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按比例算,正下方约百丈左右,有一簇微毫的光亮,一闪一闪。

他斜睨一眼九烟,那一位直如老僧入定一般,比胜慧都不差了,根本无法从脸上得出什么信息,心中暗哼一声,跺了跺脚,悄然发力,却只是留下一个两分深的印子,且他神意透入,以论剑轩惯来犀利的神意感应,也只能透入两丈许,就再难寸进。

道华真人所言果然不虚,这是材质、禁制双重防护的结果,当真是没个下手处。但鬼神剑也记得,在此之前,他的神意分明可以随意探入,不受阻碍的,难道说,“熔炉”熄灭之后,这一方区域在冷却的同时,也凝固了吗?

他虽不信大伙儿全力轰击,还奈何不了这死物,可如此笨拙之法,说出来徒惹人笑,只能恼道:“那炉子是把所有东西都烧成一块儿了吧……”

他说得无心,正闭目寻思的余慈,听到了这句话,眼皮下的瞳仁却是微微一动。某个已经有所萌芽的念头,真切地闪亮。

就像鬼神剑所说,九真仙宫里的建筑、禁制虽是不俗,却也远远没有达到眼下的程度,如此情况,是“熔炉”熄灭后,才出现的。

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熔炉”做了些什么,那玩意虽说是重塑了半边照神铜鉴,但也仅此而已,后面所发生的一切,与其无干。

那么现在,就可以用排除法——不是“熔炉”做的好事,另一个与这片区域发生的反应,又是哪个?

答案是模具。

他眼珠子又动了一动,这下,眼睛真的睁开了。

不只是他想到了,殿中相当一部分人也都想到了,只不过模具之中充斥着他的神意,由此产生的斥力,使得旁人根本无法插足,而这一点,又与宫殿地层的“顽固”何其相像?

不,并不是“相像”,甚至也不是“一样”,而是二者本身就是一体!

早在双方气机勾连,风筝收线的时候,他就应该悟到了,只不过变故发生得太快,影响了他的判断。

如今倒也不晚——甚至晚也没关系。

模具、九真仙宫、东华虚空本就融而为一,如今通过黄泉夫人预设的“熔炉”,将半边照神铜鉴也炼入进来,从小到大,由内而外,当真是铜浇铁铸,浑然一体,其严密性,远超出常人之想象。

黄泉夫人根本是以模具为核,以九真仙宫为轴,把东华虚空都炼作一块,不说别的,只这一份严丝合缝,无懈可击的气机联系,就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大神通、大手段、大工程。

而这项“工程”最后,融入进来半边宝镜,又是起到怎样的作用呢?

全新的眼光,总能带来全新的感应,神意流动间,余慈再看照神铜鉴,已经不是只观一物,而统观一域,将其视为整个九真仙宫乃至于东华虚空的一部分。

正是因为如此,余慈发现了更奇妙的情况。

他没有忘记,与照神铜鉴保持着若即若离关系的元始魔主魔识留痕,这个含蕴着《自在天魔摄魂经》精义的奇妙存在,化为幽暗的焰光,贴着照神铜鉴在燃烧。

而在他转换视角,用全新的目光观察时,他看到,这簇焰光,在宝镜、模具、九真仙宫、东华虚空合而为一之时,依然维持着固有姿态,没有任何融入的迹象,看似一灯如豆,实则自成格局——也可以称之为格格不入。

黄泉夫人将整个东华虚空都纳入到体系中来,却无法控制魔识留痕?

这是个很值得研究的问题,但想探究其秘的,如柳观,惨痛教训令人心头发寒。

想到柳观,余慈也往他边瞥了一眼,而那位,却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五官七窍沁出的血迹都没有抹拭,此时已经发黑,看起来阴森可怖,更有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余慈拥有模具,也就保持着与真实最近的距离,与之同时,更利用独特的便利,将其他人都隔绝在外——这种情况,也许鬼神剑、道华真人等还不是太敏感,可余慈知道,在涉及黄泉夫人的问题上,柳观的直觉极其可怕,也许,他已经看出了症结所在。

就算下一刻,这疯子向他出手,也一点儿都不奇怪。

两人视线不可避免地对上,余慈扬扬眉毛,而柳观竟是呲牙一乐:

“你……有没有感觉?”

“什么?”

“每到最后关头,那贱人就喜欢摆出这个么局面。看起来离成功很近了,却碰上一堵墙,等到你费尽全力,把墙砸烂,却发现那其实是一座水坝,后面就是蓄积了不知多少时日的洪水……你,做好准备了吗?”

听着他开口讲话,殿中众修士都静了下来,使得柳观那总是抑扬顿挫,以至于过份冗长的语调声音,在殿中往返回绕。

虽然不想承认,可余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随着柳观的言语,他背后的汗毛竖了起来,某种奇特的感应,就像是殿堂里沉滞的阴影,附在他身后,正是如影随形!

“滚开!”

余慈蓦地吼啸出声,音爆如雷,他这一吼,已经运用了玄门破魔之法,更早一步,则有指令通过模具,传递到灰色地带,两具归位的“仙真”那边,立得反馈。

也在这一刻,大殿之中,所有的阴影似是活了过来,像是被催醒的恶魔,张牙舞爪,四面合围,目标正是余慈。

柳观还是出手了,这种直接的做法,才最符合他的性情。

影魔君的修为境界,还是远远超过余慈,破魔神音只是将扑击上来的阴影略微停滞了一下,很快就没了用处,阴影卷缠而上,转眼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销蚀万物的魔气迫发,不求将余慈抹杀,却是要封住他与模具的联系,柳观的用心不能说不高明,可是,他还是差了一线。

大殿之上,有光色划分七彩,当空刷落,又化为纯粹之光芒,所过之处,一切阴影都给照得透了,余慈身外束缚便如热汤沃雪,消散一空。

与之同步,森寒幽冷的魔意潮水冲入大殿,充斥了每一个角落,没有人躲得过去,但其重压更多的还是放在柳观身上。

柳观身外阴影铺开,与魔意大潮抗衡,眼睛却是死盯着余慈,一刻不曾稍离:

“果然,你手中的那玩意,就是机关枢纽!”

余慈的抵抗非常有效,但也暴露了模具的真实用途。

和柳观一样,殿中所有的修士,不管是论剑轩,还是魔门,视线都集中在余慈身上。

怀璧其罪,就是这么一个情形了吧?

余慈霎时间就落到四面皆敌的境况中,他眉头蹙起,正想说话,心头却猛地一揪,就在他脚下,在模具正对的地面上,热力穿透了地层,在地表上形成一圈暗色的火场。

大殿之内,森寒魔意一洗而净,同样消失的,是柳观已经铺开的影虚空。

余慈脚下,火焰覆盖了模具对应的整个地面,而火焰之中分明生出了巨大的引力,使得模具向下沉,而在地层深处,有物件则以更快的速度升上来。

喂……别这样啊!

那半边照神铜鉴的上升,完全出乎余慈的意料。

现在没见到实物,已经让他成了众矢之的,等宝镜升上来,再发生个反应之类,他就是有三方元气护体,恐怕也要给众修士碾压地抬不起头来。

可惜,他心中叫得再响,事态的变化也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就在茫茫云气几乎要沉到火焰上方之时,火圈最中央,一片圆形的金属升了上来,直接将云气穿透,到了最上面。

被打穿又在自动修复的云气模具已经没人去关心了。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新跳出来的玩意儿上,在其最中央,与火圈整体截然不同的焰光在燃烧,极致幽暗的颜色,非常醒目。

但人们的目光锁定的,不只是这些,还有在焰光之下,那平滑的金属表面上,沁下的一道幽碧痕迹。

元始魔主魔识留痕……

魔识留痕只有一指宽,两分来长,就像是金属本身的沁色,看不出什么玄妙,幽暗焰光就依附在痕迹之上,下端拉长,焰尖聚在一起,形状并不是那么自然。

而就是这焰光之中,还有别的东西。

余慈第一时间就发现了里面的古怪。那是一颗水银般的颗粒,只有绿豆大小,通体呈银白色,乍看是一颗金属珠子,仔细观察便能看出,其总是在固态和液态之间往来变化,也在金属面上滚动,却始终不曾越过幽碧痕迹,亦即焰光的边缘。

半边照神铜鉴穿透了云气模具之后,还在上升,顶着那一簇火光,还有火光中不停滚动的颗粒,大约到余慈胸口位置,终于悬浮不动。

这个位置,正好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上面的古怪模样。

此时……起风了!

余慈清晰地感觉到,有无形的风旋,切过他面颊,也卷起袍袂,微微作响。这样的风力,相当不弱了。

可众多修士对峙之时,各自气机沉压,空气都难以流通,风从何来?

余慈眼皮跳了两下,他看得清楚,也感应得明白,气流旋动的中心正是那一簇幽暗焰光,制造这一切的直接原因,则是两股不断被抽吸、流动、损失的力量。

一股来自于柳观;另一股,来自于狄郎君。

狄郎君没有情绪可言,但眼前柳观的表情,却是极其微妙。

那张狼狈而又极是狰狞的脸上,所有的纹路都僵硬了,唇线、鼻翼、眼角三处沿伸出来的纹路和鼓起的肌肉群,与殿中的光线结合,形成了几片黯淡的区域,拼合在一起,其含义大约是……

恐惧?还是贪婪?

殿中的风力漩流越来越强,以至于每个人都能看到,以照神铜鉴上那簇幽暗光焰为核心,形成了一个翻卷云气尘埃的旋涡。但数息之后,漩涡中止,因为柳观用秘法锁住了气息外泄,狄郎君压过来的森寒魔意,也给抽吸一空。

它只对魔门法力感兴趣?

作为最接近宝镜的人,余慈想伸手去碰一下,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指尖碰到宝镜,虽是隔着一层三方元气,还是感觉到,温度比正常要高很多,而且整块“金属”都在抖颤,幅度非常之小,但震速极快。

然后,他略微下腰,探了一下几乎要沉在地面上的云气模具,上面同样有温度,这不是被火烤的,而是有某种巨大的力量,通过云气模具,通过镜子传导,然后集中到中央魔识留痕之上,然后在幽暗焰光中燃烧。

其传输的轨迹,余慈把握到了。力量的源头是……狄郎君!

这也解开了之前的一个谜题——幽暗焰光的燃烧,终究是有“燃料”的,提供燃料的,正是宝镜、模具、九真仙宫、东华虚空这么一个与之难以相融的庞大整体。

此类传输应该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是柳观和狄郎君在殿中交锋,力量显化,使这份传输摆在了明处。

余慈突然发现,他对此间事态的某些理解,应该要修正了。

也就是在此刻,也许是燃料的传输积累到了某一界限,也许是整体的反应到了某个层次,也许是众修士的视线太过热切,半边照神铜鉴正中央,幽暗焰光之中,那如液滴,又似金属的颗粒,突然就发生了变化。

颗粒银白的色泽竟是渐渐转暗,像是烧化了一层糖皮,露出了本色。

那是漆黑、深沉到极致,以至于几近于透明的颜色。

余慈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给吸引过去。

他看这颗粒,只觉得那颜色深沉到极致,已经没有了界限,不自觉就忽视其体积大小,就像是域外的深邃虚空,可以认为“幽暗”是边界,但也可以认为那只是更广袤虚空的开始。

这感觉未免虚无,可再进一步去看,那里的漆黑颜色又是如此浓重,层层叠叠,像是咆哮奔涌的墨浪,又是熊熊燃烧的乌火,充盈着动感和灵性。

真是奇妙。

余慈心中感叹,想看看其他人的反应,可心念一动,却是猛地僵住。

世界瞬间就变得不同了。

他的眼珠可以转动,但所到之处,尽是层层墨染,像是被域外星空侵蚀,辨不清前后左右,分不明上下四方;他的神意也能流动,但不管怎么变幻,都被幽暗的火焰附蚀,所到之处,整个世界都像是燃起了火,所有的一切都在漆黑的火焰中毁灭。

天地陷入无尽之幽暗;万物毁于暗昧之火焰;只有纯粹而无边的绝望,周覆一切、掩盖一切、渗透一切。

而就是在这纯粹的绝望中,有恢宏无量之音,往复奔来。那是亿万生灵在绝望中的呼号,又是绝望至于极处,抹消了沉沦和自在边际的混沌赞颂:

“高妙无上统天大化元始天魔王,高妙无上统天大化元始天魔王……”

“妙你娘亲啊!”

心内虚空法域嘭然张开,自屠灵狱而上,人间界、承启天、星辰天、平等天直至大罗天,一层层灵光闪亮,一道道气机颤鸣,最终汇聚一处,化为浑圆金灿之符珠,光华四射,横弥六合,不留半点儿死角。

余慈居于正中,呆怔半晌,冷汗遍体而下:

“本源之力……元始!”

大殿中,真的遭了一场灾厄。

当余慈从那噩梦般的魔意侵蚀中挣扎出来之时,便看到大殿中,已经有人在惨叫挣扎,全身上下都腾起了幽暗的火焰,从里到外,烧个通透。

这是魔火焚身,是最典型不过的走火入魔!

余慈记得,此人正是跟过来凑热闹的散修之一,就在他心脏跳上三五下的空档里,那一位已经被魔火烧化成灰……不,连灰烬都没剩下来,全身筋骨元气,尽都化入魔火,投向照神铜鉴中央那一团幽焰之内。而消化了一整个长生真人的“燃料”,甚至没能让焰光晃动哪怕一丝。

祁白衣低啸一声,剑光迸射,裹着他那边所有人,直接撞破了正殿的外壁,遁了出去,竟是一刻也不敢在殿中多待。

而在祁白衣出手之前,余慈已看到,雷同豪双臂交叉,挡住自己的视线,但半身之上魔火吞吐,销蚀元气,分明也着了道,亏得八景宫和清妙宗都是玄门巨擘,对抗魔劫自有一功,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祁白衣这是把雷同豪给救了,还有他那边的鬼神剑、道华、胜慧等人,或多或少都遭遇冲击,多亏祁白衣反应神速,如若不然,恐怕还要栽上一两个。

当然,殿中也有坚守不退,或是退不出去的。

殿中修为最低的翟雀儿,直接跌坐在地,九鬼心铃已经祭在顶门之上,哗哗低鸣,护住心神,饶是如此,她脸上也是红白交错,气血跌宕,眉心却有一道深痕,呈铁青色,怎么看,都大是不妙。

龙殇已经吐了血,想护她出去,却是无处下手。

当然,也有和余慈一样,及时挣扎出来的,柳观最是明显,而他的表现也最是古怪。先是扭头四顾,似乎在寻找黄泉夫人可能安排的后手,半晌没有发现,竟然又盯上了那幽沉的“颗粒”,显然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从容得多。

“不愧是恶了魔主,还能重得垂顾的人物。说不定此刻魔门中,要数他对元始魔主最忠心……如若不然,又怎会如此轻松?”

只是想到那个名号,余慈心神便有动摇,那“高妙无上统天大化元始天魔王”的呼号祷告,似又袭来。

他忙按住心神,只是这种“稳固”太过空洞,谁都知道,大劫要临头了。

本源之力的重要性和危险性,不用再做任何强调。

除了余慈在天裂谷下方,懵懵懂懂,取了本源之力,没有招来大场面之外,因为这玩意儿,已经掀起了多场大战。

罗刹鬼王和大梵妖王在界河源头大打出手,同时还在血狱鬼府掀起了全面战争,就是为此。

还是本源之力,同样是大梵妖王,与无量虚空神主隔空交战,几乎将北荒掀了个底朝天,三大门阀都被惊动,举世哗然。

如今,元始魔主也要掺和进来了?

据他所知,各位神主,对其本源之力的感应,都是即时性的,当初他能从罗刹鬼王和太玄魔母的血液中,无声无息地收取本源之力,是因为后者自蕴的神通,将彼此感应尽都封锁。

如今看来,最初现于人前时,那一层银白的“外膜”,定然是黄泉夫人加持在上面的防护,为的就是隔绝感应,一旦洗脱,元始魔主察知,还不知转瞬间的事儿?

这一刻,余慈忍不住也要去想:

现在逃命,还来不来得及?

念头未绝,森寒魔意大潮便轰然降下,虚空激荡,宫阙摇摆,余慈心头发紧,就要招呼小五几个逃遁。可再那么一品,他就奇怪了。

太阿魔含?

元始魔主没有任何动作,忍不住将注意力转过来的,是还在与叶缤死战的太阿魔含,其森然魔意便如无形之巨手,直趋而至,竟是要将那份本源之力锁拿。

作为天魔体系中,层次仅次于元始魔主的大能,他对这一份本源之力发生感应,是很正常的事,可他竟然有胆子涉及此事,真当元始魔主改吃素了不成?

便在余慈惊叹之时,太阿魔含却是失手了……

澎湃的魔潮,有如实质的巨手,固然都蕴着强劲的神通法力,却是架不住其本人还有“一端”被九真仙宫“锁住”,这里前冲,那边后扯,再加上叶缤剑意纵横,太阿魔含形成魔潮刚压进殿堂,便自崩散,又化漩流,被燃烧的幽暗焰光吞吃进去。

这回,焰光终于摆动起来,摇曳间,吞吐不定,与先前相比,倒似有了灵性。

虽说疑惑一个接一个,但因为本源之力的显形,之前某些问题,也自然而然就有了答案。

尤其是魔识留痕与照神铜鉴的关系,余慈已经了悟:哪里是什么格格不入,分明就是照神铜鉴,包括模具、宫阙、东华虚空相融的这一整套体系,面对元始魔主的本源之力,也拘束不动、承载不起!

像本源之力这样,当其最后一点儿遮掩之物洗却,与外界天地法则自生感应,其天然应有的层次,便彰显无遗。

这也没什么奇怪,对元始魔主那般存在而言,便是拔根汗毛,也天然就是天地法则体系最高层的存在。传说到当真形、阳神同时修炼到某种极致,将自然而然地具备“滴血重生”的神通——便是被灭得只剩下一点血渍,也能从中再慢慢化生出来。

此时的元始魔主本源之力,正是走的这一路数。

当然,谁也不会认为、不希望,从这一点本源之力中,化生出一个“小元始魔主”出来。

可观其与天地法则的交互感应,自然而然就梳理法则,直指根本,演化万法,其在天地法则体系中的“位置”,也就层层递进,步步高升,直至来到整个东华虚空的最顶端。

这里的“顶端”,是天地法则体系的描述,而非是方位的概念。

事实上,在人们的感官里,本源之力所化的“颗粒”,仍然依附在照神铜鉴之上,在魔识留痕中,来回滚动。唯有其所关涉的层次,真正驾临东华虚空法则体系的最高层,居高临下,统摄万方。

能够把握到本源之力与天地法则关系奥妙的,目前余慈是一个,太阿魔含是一个,柳观勉强也算一个,远方的叶缤也许可以,其余人等,都只是隐约有所感应而已,其眼光见识,还达不到那个水准。

他们只能感觉到源发于此物的强劲威压,从内到外,从肉身到神魂,无所不在,吐息、行气、发力,乃至于念头的生发、转动、变幻,都有着说不出的难受,怎么着都不对劲儿。按照原有的方式,等着他们的,就是走火入魔。

究其原因,实是本源之力在东华虚空法则体系最高层,割据一方,由此搅乱了既有秩序之故。

如果纯以天地法则体系的理论来讲,越往“上”,越“简单”,同时,也越发地“不可或缺”。

最高层的寥寥几道根本法则,逐级而下,就像由主干发散的根系,彼此交织,扩展成为复杂繁密的多层大网。

网络中或三五个,或数十个、几百个、成千上万个法则“缠”在一起,其内蕴的天地元气交互作用,彼此反应,就形成了具体的事物。

从无生命的光、水、风、土石之类,到天地间花树鱼虫、飞禽走兽,再到生民万众,都是由此而来。

这种“纯法则论”当然是有些偏颇的,至少就无法将“精神层面”彻底纳入。

可当某个存在,真真切切登上最高层级,持法则之“一端”,彰显其力量的时候,整个网络体系所涉及的万事万物,一应生灵,必将直接、间接地受其影响。而这份影响的强度,也必是远远超过困缠在网络中央,举手投足都要受法则限制之辈。

这一份源自于元始魔主的本源之力,此刻的影响,毫无疑问就是最高级别。

所谓“无远弗届”之类的言语,简直就是为形容此情此景而创出的……

当然,事情反过来说,也可以。

正是由于这份本源之力的层次太过高端,所以低层的法则都在自觉不自觉地为它“服务”。

就好比黄泉夫人整合起来的东华虚空,虽说是与模具、宝镜、九真仙宫浑然一体,可谓“铁打的江山”,但本源之力一出,整个体系都不自觉地向它倾斜,包括两个极关键的“节点”,亦即妙夫人、狄郎君这两个“仙真”,只能是作为它临时的承载物和燃料——尤其是后者。

那一直燃烧的幽暗焰光,正是二者作用的外化模式。

最要命的是,这种“倾斜”没有止境,时间延续上是如此,涉及范围上也是如此。

在东华虚空中的所有生灵,上到末法主级别的太阿魔含,下到仅有步虚修为的翟雀儿,都在自觉不自觉地为其所用。他们催动、摄取的天地元气;情绪翻涌驱动的力量;包括走火入魔带起来的负面冲击,到最后,都通过完整的东华虚空法则体系,百川归流,成为本源之力的“燃料”。

到这儿为止,余慈还能看懂。

毕竟嘛,区区一滴“本源之力”,层次再高,力量再强,总还有限,其“登顶”的源动力,其实是源于自身的“燃烧”,那仅有的一滴,能烧上多长时间?

借力助燃,正是王道。

其余人等都还罢了,力量还压不住秤砣,真正的“燃烧”,还是狄郎君,乃至于太阿魔含这样与之同源,力量强大,偏偏还受到境界压制的对象。

这样,也就大大延长了它的“寿命”。

然后……呢?

余慈不知道这份“本源之力”来自何方,是怎么埋在这里,又是如何发动的——这是黄泉夫人的本事,且已是既成事实,不用费他这脑子。只是,目前这个情形出现,并一直这么持续下去,还有没有个头了?

当“本源之力”一路推至天地法则体系的最高层,凌压万方,某种意义上,已经统驭了整个东华虚空,为什么还是一门心思地抽取力量?抽取了又有什么用……

念头刚转到这里,余慈心头“咚”地一声,仿佛被重锤轰击。

目前的余慈,其眼光虽然已经到了天地法则体系的最顶层,但出于本身修为境界的限制,大多数时候,他只是“看”,而非是“做”,在利用法则这一项上,还算不上及格,更不要说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衍化、修行。

站在天地法则体系最顶端的那一批大能,究竟在“干什么”,他不得而知。

在那一批大能中,应该也分了档次。

具体如何,他没资格置喙,但有一点,作为仅在佛祖、道尊之后,世间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神主”,魔门信众口中的“高妙无上统天大化元始天魔王”,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位于所有大神通之士的最上层。

同样的,在此类修行中,也是不容置疑的权威。

虽然较之佛祖、道尊,这一位总还是差了一线,可在人们能够理解的范围内,还有谁能比他的修为境界更高深呢?

而这样一位大能身上剥离出来的“本源之力”,循着那不可磨灭的境界印记,在天地法则体系中,从低到高,一路演化,逐步攀升,直至升到顶点,升到人们认知的极限……

再往后呢?

余慈彻底忘却了其他的一切,呆呆地“盯”着那边,一动不动。

在他可以媲美地仙、神主大能的“视野”中,源于元始魔主的“本源之力”,在天地法则体系造成的影响,生成的动荡,慢慢地,同样也是坚定地超越了他之前的理解的范围,跨越了樊篱,突破了界限,接触到了一个暂时无法确定的层面。

就像是鸟儿即将跃离枝头,脚爪与细嫩的树枝相互作用,似点非点、似沾非沾、若即若离的那一刹那。

毫无疑问,这是修行路上最深层的奥妙,是所有顶层大能一生之追求,也是天地万物之终极所在。

坦白讲,余慈真的理解不了。

可他却能将其烙在脑海里,烙在神魂中,烙在心底最深处,作为一个参照、一个刻印、一个道标,以待来日。

此时此刻,东华虚空中,所有具备“资格”的人物,都是一般无二,沉醉其间,便是天崩地裂,也休想让他们移去心神。

要飞起来了!

在正常的感知里,大殿之中,悬浮的半块照神铜鉴上,幽暗焰光在镜盘碧痕间燃烧,黑珍珠似的本源之力,就实实在在摆在眼前,似乎触手可及。

可在天地法则体系中,其存在的层次,已经达到了在场的、包括东华虚空所有幸存的生灵所必须仰望的地步,余慈、太阿魔含、柳观这个层次的,本来还勉强可以触及一些,但随着其在天地法则体系最高层,那一场玄奥深妙,又精彩绝伦的衍化,最终只能望而兴叹,又沉醉沉迷,不可自拔。

而在此同时,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正在东华虚空中扫荡。

风暴的源头,却是太阿魔含。

念头的生发,情绪的起落,总是不由自己,但凡高等生灵,莫不如是。

面对本源之力的衍化,情绪激动很正常,余慈是如此,柳观是如此,太阿魔含也一样,只不过,相对于其他人,这一位的情绪,通过他天魔神通的转化,不免就形成了可怕的冲击。

这次不是针对其他什么人,冲击的正锋,直接就碾过了虚空中几乎所有的天魔、眷属、外道。

成百上千、上万、亿万……

数目在此时毫无意义,因为只要在东华虚空中,只要是天魔一族,就没有任何一个,能够逃脱这一冲击。

刹那间,东华虚空燃起了燎天大火,幽暗的火焰,就像是本源之力所燃烧的那样,也许没有那么纯粹,却是充斥了几乎每一个角落。

烈焰中,东华虚空反而是暗淡下去,在虚空中往来奔涌的魔意大潮,化为了肆意泼洒的火油,引燃了天魔大军,这一刻,不管是寻常的念魔、煞魔,还是有长生境界的天外劫魔,包括那些遭到魔染的眷属,那些纯为毁灭而生的天魔外道,都在这当之无愧的“魔焰”中挣扎,嚎叫。

就像是之前大殿中,走火入魔然后化为飞灰的那个倒霉蛋,每一个燃烧的魔头,都是用这种方式,将其内蕴的力量彻底挥发,然后,通过太阿魔含,通过狄郎君,事实上,也就是通过东华虚空严密的体系,源源不断地输送到那正处在最顶层、作最不可思议变化的本源之力那里。

太阿魔含可以说是大出血了,但这绝不是强迫,反倒是“义无反顾”——对他来说,此番展示之奥妙,简直就是直接将终极之堂奥掰开了给他看,若能借此机会,一睹那终极之变,哪怕只是一鳞半爪,也是赚到。

太阿魔含和他那些死得糊涂的手下,只是一个缩影,一个典型。

这时候的东华虚空,正举天地之力,以奉本源之力衍化所需。

余慈是看不明白,但眼前的事实告诉他,这越来越“轻盈”,似乎随时都要“离枝飞去”的变化,也是无时无刻不在抽取着天地之间的力量,任何一个变化的细节,都是不可计数的消耗硬撑起来的。

此时东华虚空的元气浓度,应是超出世间最顶级的洞天福地,浓到只要敢修炼吸收,立刻就爆体而亡的程度。

身处其间,余慈觉得,如果不是三方元气的护持,他恐怕已经要融化在汹涌澎湃的魔力潮汐之中。

同样的,整个东华虚空的法则体系,也是向它倾斜,如若不然,巨量的元气、魔焰,又怎么可以在如此的短的时间内,以最小的折损,输送到位?

可话又说回来,种种的一切,虽然是让人敬仰的大手笔,但在本源之力衍化的玄奥之前,又都不算什么了。

以余慈目前的境界,还触不着“门道”,只是在“看热闹”的阶段。感悟较少,杂念更多。他不可避免地在想:

他真的能够看到,那终极超脱的妙境吗?

会发生什么?会变成怎样?当变化跨过某个界限,是雏鹰振翅?还是破茧成蝶?

即将呈现的答案,便如同触手可及的成就,只是想一想,就让人全身发麻。

就在这翻涌的情绪中,某个细节上的极微变化,让他突地一激。

他不知道变化的理由和脉络,可由此生发出的独特感应,却是实实在在地打在心口上,让他明白,本源之力的衍化,终于是跨过了某个界限!

飞啊!

这一刻的余慈心中,没有利益冲突,没有敌我立场,有的仅仅是对所谓“终极”的好奇和向往。

他似乎看到了,活泼的鸟儿轻踩细枝,要借着那一点儿反弹的力量,扇动翅膀,向着无边无垠的天空飞去!

细枝下弯,下弯、下弯,然后弹……

断了!

有那么一瞬间,余慈脑子里一片空白。

心神的自我保护机制只运行了让人绝望的万分之一个刹那,然后,所发生的一切,就那么尖锐且冰冷地摆在眼前,不给人任何机会和希望。

断了!

量的积累,终于形成了质的变化——巨量的元气输送,一边倒的法则倾斜,使得本源之力在极致衍化的同时,超重了!

天地法则体系向下塌陷。

一切上下四方的概念都只是参照而言,但随着天地法则体系的扭曲,给人的感觉确实是向下——好像是一个巨大的铁球,重重砸在层层铺开的网上,虽然受到了承载力,却因为过于沉重,不可逆转地直坠到底。

原本稳固的“大网”撕扯、下陷、扭曲,所有依附在“大网”上的事物,都不可抗拒向下沉陷,并向中央聚集。

大殿之中,所有人能生出了向前扑跌的可怕感觉。

这不是错觉,而是现实。

而且,是直抵法则层面,是整个天地法则体系的惨烈现实。

“呵啊!”

余慈吐气开声,三方元气嗡嗡颤鸣,迥异于东华虚空的扭曲法则,勉强抗拒住强横的吸力,但他离得太近了,最终还是踉跄了一下,险些一头撞上那团幽暗的焰光。

他有三方元气,其余人等可没这份儿待遇。

也在此时,余慈亲眼看到,挡在翟雀儿身前的龙殇,前半边身子的血肉,就像是被刮刀硬刮去一层,蓬声中,化为漫天血雾,直投向本源之力所在。

纯粹引力的话,作用于人的全身,不可能形成如此可怖的一幕,但问题是,正像余慈感应的那样,本源之力形成的引力,直抵法则层面,处在本源之力周围的天地法则,都要为它服务,都要为它控制,都要为它重新分解、组构。

如此形成的力量,绝不只是一种牵引,而是破坏了原有天地法则体系,包括体系中所有相关存在的消融、崩解之力。

所以,龙殇的重创,不是被“抽吸”,而是遭到了“融解”!

龙殇也是硬汉,虽是变生腋肘,几乎整张脸都给削去,破肌见骨,他却只发出一声闷哼,脑后紫日升腾,显然已经将“天无二日”神通催发到极致,硬是逆着整个东华虚空的势子,重重向后撞去。

在他身后的翟雀儿,纵有九鬼心铃护体,也是应声而飞,直给撞出殿外。

毫无疑问,在此期间,龙殇形成的真人界域一直在抗衡着大殿中的引力,所有的重压,都放在他身上,以至于翟雀儿刚刚飞出殿门,龙殇身上,便是筋骨咯吱喀嚓等怪音放出,便似被无形的巨掌分别揪着头和脚,发力一扭……

筋脉撕裂,骨茬透肌,血浆挤出,瞬间不成人形。

魔火轰声爆燃,将龙殇雄厚的魔功修为,尽化为燃料和养份,投入到本源之力中去。

余慈眼看着一切发生,看着挟着龙殇骨血精血的焰光投入,却连感叹的力气都没有。

每靠近本源之力一分,毁灭性的力量就是几十上百倍地递增,作为距离本源之力最近的人,余慈所承受的压力,恐怕只有一直“供养”本源之力变化的太阿魔含,才能相媲美。

太阿魔含是末法主级别的大能,和他相比,余慈的修为境界不值一提,能够坚持到现在,依靠的,仅仅就是三方元气罢了。

真界、承启天、永沦之地扭曲的元气和法则,自成一域,本源之力的毁灭性力量虽然也作用于其上,但面对这一块与东华虚空格格不入的独立区域,也不是那么好下口。

话又说回来,三方元气之中,毕竟还有“真界”一方,还与外界虚空存在着“联系”和“交换”,虽然这份联系被严重扭曲,以至于面目全非,就像是一个曲曲折折的小路,需要绕上几百上千个圈子,以至于绝大多数人都要被困死在那里——被三方元气活生生闷杀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但这份联系,终究是实际存在的。外界的力量,或多或少,都要作用在上面。

只不过,之前相对“平缓”的环境,尚不足以对三方元气的扭曲结构形成冲击,曾经最接近的,是陆素华的灭元锤,而如今,由本源之力生发出来的毁灭性力量,比之灭元锤,爆发力或有不足,但论真实的杀伤,绝对要胜出一筹。

余慈还能坚持多久?

这个问题,超出了余慈的计算能力。事实上,从本源之力的衍化跨越界限,压垮了天地法则体系的那一刻起,他的脑子都还不是太清楚。

怎么就沉下来了?

在余慈的认识里,无论是佛宗、玄门,乃至于世间所有主流的修行理念中,修行的路途,就是一直向上、突破、拔升的过程。

所以,世间才有霞举飞升之说,而佛宗玄门,又都是以“天”、“上界”等等词汇,来描述境界、天宫、乐土等等。

与之同时,人们语及“佛祖”、“道尊”,总是用“超脱”来形容。所谓“出离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之类……以描述那不染尘埃,不滞于物的超然之境。

余慈也是一直这么认为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事情发展到最后,竟然会是这样一个情形。

当元始魔主这样的存在,超越了天地法则体系的限度,并不是像鸟儿那样飞离枝头,超然物外,而是重重“下沉”,用更“贪婪”的表现,吞噬天地法则体系中的一切。

等到最后,又会是什么?又有什么意义?

作为已知的站在所有修行者最顶端的元始魔主,某种意义上,就代表了他们的将来,可这是什么样的未来啊?

余慈连真人境界都没登上去,现在考虑这种终极问题,似乎过早了些,可其他修士,就算是长生中人,又有几个拥有他这样高绝的视角,可以统观天地法则体系的终极变化?

看不清前路的人很可悲,过早发现前路的尽头,又该算什么呢?

余慈还注意到,时至如今,太阿魔含都没有抗拒,依然在“供奉”,维持着本源之力的衍化。

就算那是元始魔主的力量,可连龙殇都能反抗一下,太阿魔含难道只能束手就擒?

或许,那位是因为看到目前可怕的场面,还有未来的路途,就此懵掉了?

相较于此,对太阿魔含这个层次的大能而言,余慈更相信那些现实的东西。

大概……这样的结果,并没有出乎太阿魔含的意料。

作为同样臻至绝顶的大能,太阿魔含没理由不去推演,不去尝试。也许是耳闻,也许是亲身经历,他早就看到了,尝试了,却没有能够走下去。

所以,他还要再接着往下看,看元始魔主是怎么做的!

只是,余慈无论如何是不会再奉陪了!

他如今已经从思维的迷局中暂时跳出来。随着天地法则体系的崩解,他已经感觉到,之前铺开的神主网络,都已经受到了影响,分明也在崩溃之中。

强绝恐怖的毁灭引力,正用最粗暴,同样也是最精细的方式,毁掉天地法则体系中的一切。

现在余慈只需要考虑一件事:怎么逃命?

他其实已经有所准备,那就是从现在应该还没有彻底垮掉的两界甬道中逃生!

到目前为止,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本源之力所激发出的毁灭性力量,其影响区域,仍然限定在东华虚空。

黄泉夫人用模具、宝镜、九真仙宫,结合东华虚空的独特环境,形成了一个铜浇铁铸般的整体,用以供养本源之力的衍化。

而同样也是这样的环境,成为了一个封闭、牢固、相对独立的空间。

可以这么认为:这就是黄泉夫人的实验场!

在黄泉夫人预设的场所中,从头到尾都做着黄泉夫人安排的事情,到最后理所当然也会成为那娘们儿的牺牲品吧!

对一位从未谋面的夫人这么评价真是对不起,只是从余慈知道“黄泉夫人”这个名号以来,所得到的信息,所经历的事情,无一不是指向此类结局,而在如此被动的局面下,他也实在无法对那一位的“慈悲心”抱有任何感情或理性的信任和期待。

所以,余慈已经做出了逃离的动作。对小五的警告和命令已经发了出去,然后,他就尝试着利用模具,看能不能对目前的局面造成什么影响。

这次尝试毫不意外地失败了。

当整个体系运转进入到成熟状态,余慈这个曾经的控制者,就被排斥掉了,深究时段的话,那应该是在半边照神铜鉴升起,元始魔主的本源之力直接显现在人前之时。

本源之力的高绝层次,确非余慈所能企及,这么一个“覆盖”式的机关,他是可以理解的,但致命的问题在于:

排斥就排斥好了,莫名其妙脱不开身是怎么回事儿?

之前余慈为了控制模具,将神意充盈其中,获得了类似于照神铜鉴一般的视角,对九真仙宫乃至于整个东华虚空,都了若指掌。可如今,当余慈想抽出神意脱身的时候,却发现,放出的神意力量已经被牢牢地封在模具之中,像是被冷却的铁水浇铸,别说抽离,就是像以前那样活动和感知,都变得非常艰难。

如今,他的确是手足俱全,行动自如,但他又确确实实被捆缚在这里,想要强行脱离的话也可以,只要把放出的那部分神意力量切断就可以了。

问题是,当初他是以神意感应辅以法则感知,以类似于“神游”的状态,倾注于模具之间,如果将“神魂”拟人化,那大概就是探头钻身至少一半进去,就此切断的话,造成的严重伤害,足以令余慈吐血三升,或者干脆就在逃命途中倒毙。

黄泉夫人还真的不给入局的人留后路啊。

余慈进一步明白,为什么天底下有那么多的人厌恶她,务必除她而后快了。

这些毫无意义的憎恶杂念,在余慈心底也只存在了十分之一个刹那,随后就被现实的问题冲得七零八落。

余慈不是刚出江湖的毛头小子,更不是混了几十年,依然一无所有的失败者和穷光蛋,在下定决心趟这里的混水之前,也给自己布置了几条退路,准备了几张底牌。

只不过,由于东华虚空的特殊性和此间事态的意外发展,原本看起来充裕的准备,就有些不合时宜了。随着底牌一张张被废掉,余慈手边能用的,竟然只剩下一次机会。

而且,还不是那么有底气。

余慈的赌性虽大,但对必输的赌局绝不沾染,对不做计算权衡、纯凭血气和运气的赌局也完全没兴趣——至少理性状态下是如此。

那么,在仅有一张牌的前提下,其行事和思路都不免谨慎起来。

时至如今,赌是一定要赌的,而在筹码有限、手段有限的情况下,出牌的时机一定要极其讲究,早一线、晚一线,都会酿成不可收拾的后果。所以,他必须清楚,黄泉夫人的图谋究竟为何物?其阶段、步骤又是怎样?

以黄泉夫人善用阳谋的风格,这些倒也不是太隐晦。

就如他之前所想,实验场么,自然是要做实验。

就像黄泉夫人在九真仙宫,还有妙夫人、狄郎君身上所做的那样,只不过,这一次的场面尤其巨大,而且之前一系列的实验,似乎都是在为这一次的场面做准备。

至于实验什么……

正像余慈目前看到的这样,这是一个可以用“恢宏”或“伟大”来形容的大手笔,到目前为止,黄泉夫人的“实验场”中,已经展现出了像元始魔主的本源之力这样,占据了天地法则最高层次的存在,在一个高度近似乎于正常世界的环境中,在越过了“地仙”、“神主”、“末法主”的层次之后,进一步衍化的可能性、实在性还有相关的实际变化。

但其进程显然还没有到尽头,从太阿魔含的反应来看,应该还会挖掘得更深入的。

余慈不介意想得更极端一些:元始魔主所能达到的层次,究竟如何,没有人能知道,但陆沉的搏命一击证明了,他仍然不是佛祖、道尊的境界。如果本源之力在法则层次上,真的是元始魔主的完美映射,而一贯善于创造奇迹的黄泉夫人能够在此基础上,稍稍加一把力……

直证终极!

不论可能性大小,他应该为能够成为这一幕伟大时刻的见证者而自豪吗?

啊呸……然后是实验结果。

实验的成果正在逐步展示,对余慈这样,具有法则视角的人来讲,一切的变化都是极其清晰而直接。它证明了,在类似的情况下,天地法则体系不足以支撑一个意图脱离其掌控的修士,当“飞鸟”想着跃离枝头,必然要与“细枝”有一个反作用力,即与天地法则体系发生反应,而这一刻,飞鸟变成了巨象,一次优美的振翅起飞,变成了噩梦般的毁灭场景。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修士和天地法则体系一块儿完蛋?

想到这里,余慈发现,他都想看到最终的结局了。

当然,这种心绪也只是一闪而过。对太阿魔含层次的大能来说,这种实验的价值不可估量,且是极具现实性和紧迫性的东西,但余慈不同,他还很年轻,层次也差得远,一个境界一个境界慢慢磨的话,几百年之内,都不用为这种事情发愁。

为很久以后不确定的东西,舍下一份钱财、一份家业,都还能勉可称之为“魄力”,但如果要用性命来赌的话,除了蠢货,大概就没有别的形容了吧。

那么,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

做实验,终归是要给人看的,必然要有观察者,有观察的方式,除非黄泉夫人对这场空前的实验没有兴趣,否则这个方式,必然是一条与其直接联系的渠道。

仅有的一次机会,余慈自然要照顾周全。

渠道在哪儿?黄泉夫人究竟是用什么法子偷窥他的?

余慈一时没有答案,而面临的情势正变得更加糟糕。

整个过程中,余慈对东华虚空天地法则体系的感知,一直都在,但问题是,本源之力的影响也越来越强。

余慈和本源之力的距离近在咫尺,就算有三方元气护体,遭受的压力也极是可怖,这里面包括肉身的重压,同样也包括神魂层面的问题。如果他真的守中固窍,形神不分也还罢了,偏偏还将神意探入模具里去,这一部分即便是和模具、宝镜、九真仙宫、东华虚空等浇铸成一体,可东华虚空都这副模样了,其他部分还有好么?

目前,这些部分只是作为传输“燃料”的介质,等到唯一的功用失去了,以其所处的中心位置,扭曲崩溃也只是眨眨眼的功夫而已。

此时此刻,余慈甚至感觉着,他就像是被一头饿虎将脑袋“含”进了巨口中去,时时刻刻用口水洗脸,用利齿梳头,偶尔还被毛刷子似的舌头擦上两把,想挣扎都不可能,只能等着虎口合拢的绝命瞬间。

这种情况下,他出现幻觉也是很正常的吧。

此时的余慈,其实已被切分成三类视角。其一自然是本体;其二就是借助横模具的全局感应,其三却是鬼厌那边共享过来的。

正是由于三种视角的存在和比对,诡异的变化就在其中显现了。

本体这边不用多说,对抗本源之力的衍化吸引已经是非常吃力了,很难分心旁顾,最多是兼顾到大殿之内的一些情况,看到仅存的柳观和黑袍,是如何挣扎的。

通过模具的“全局感应”,类似于“照神图”,如果有闲心,九真仙宫区域内可谓是纤毫毕现,但对东华虚空,更多的还是法则层面上的感应,此时更因为本源之力的影响,受限颇多。

至于鬼厌,由于他和余慈感应共享,反应得比谁都快,一见不对头,便遁出殿外,和被龙殇撞出来的翟雀儿,也就是个前后脚而已,目前倒是最正常的一个。

他看到大殿因为受到引力的影响,还有之前祁白衣和龙殇等人的脱离、反抗,很快就被震荡扭曲的天地元气撕裂了,外墙粉碎,一片狼藉。可就是这样的冲击下,殿堂的梁柱框架竟然还在。显而易见,这一框架应该也属于东华虚空整体结构的重要部分。

正是由于外墙的粉碎,使得殿中的情形很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鬼厌很自然地往里看,问题就在这里出现。

本源之力不见了。

之前殿堂中的局面,是余慈站在中央位置,照神铜鉴悬浮在他胸口附近,其上魔识留痕燃烧幽焰,内部就是本源之力,由于光焰诡异,照得余慈脸上,也是光怪陆离。

如今鬼厌看时,正好是和余慈打个对眼,可从他这个角度,看到的是余慈站在那里,胸腹之前,空无一物,没有任何光线扭曲的迹象,包括粘附的半边照神铜鉴,就那么消失掉。

如果从另一角度,即从天地法则体系的扭曲变异情况来看,那玩意儿就在原处,位置也没有任何变化。可在鬼厌的肉眼当中,它真真切切地是消失不见了。

与此异相同步的,是更诡异的情形——鬼厌所看到的余慈的身影,也不对!

虽说人还是那个人,可从本源之力衍化到天地法则体系难以承载的那一刻起,到现在为止,怎么也有五息左右的时间。

这其间,祁白衣等人撞破殿墙逃出,龙殇救了翟雀儿之后惨死,柳观和黑袍叔侄两个,为了坚守阵地,也各自使了一些手段,放出护体法器之类。

这些都没问题。可与之同时,余慈分明也有动作,他一直在与本源之力强大的引力对抗,三方元气是分担了绝大部分,但在重压之下,他的肢体也不可避免地要有对应的变化,他比最初要前倾很多,脚下却是拉开一个弓步,甚至就在鬼厌观察的同时,他也在微幅颤动。

可是,这所有的一切,在鬼厌的眼中,都没有任何体现。

余慈还是保持着最初那一刹那的形象,身体本能地绷紧,似要做出反应,眼角面颊的纹路所拼接出的惊愕,都固定在那里,像是中了定身法,或是化为了一尊雕像。

如此强烈的反差,让余慈瞬间明白了一个道理:

此时他的本体与鬼厌所感应的,已经出现了严重的误差,这像是某种幻术造成的结果,但其实还是本源之力的逾限衍化,带来某种奇特现象。

此时此刻,除了本体和鬼厌,还有“全局感应”的视角,毫无疑问,后者更贴近于真实。它带来了这样一种目前还难以理解的奥妙,且在短时间内,余慈恐怕是没可能勘破了。

所以,他只是将这份认识牢牢地刻在心底,然后,就将心念转向了更现实的去处。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憎恨头顶那浮云一般的“模具”,但现实是,暂时他还必须要利用这玩意儿。正是通过模具发散出去的感应,他在较之不久前更艰难百倍的难度下,以心念传递讯息,直抵东华虚空另一边,已经沉寂很久的叶缤处。

“打断它!”

余慈的意思是,拜托叶缤将太阿魔含眼下对本源之力的力量输送打断。这是釜底抽薪的一招,失去了太阿魔含的支撑,再不济,也能使这一个进程延缓片刻。

这不是他的底牌,却能让底牌发挥更大的作用。

然而,“剑手的默契”貌似失效了,讯息传递过去半晌,叶缤依然静立在与东华虚空一样扭曲的劫云下,身外剑光缭绕,斩雷击电,破魔镇邪,却再没有任何别的动作。

余慈初时还以为,讯息过于简化,叶缤没能理解,还想再发一个详实点儿的,但很快他心头一激,醒悟过来,然后就是苦笑。

真的病急乱投医了。

既然叶缤到此,与黄泉夫人有脱不开的关系,且是大费周章,形成了眼下的局面,又怎么会逆势而动,破坏这最关键的进程?

这一刻,余慈的苦笑真是极苦的,还好,这些情绪在重压之下,很快都给碾成了无意义的渣子。

归根结底,他还是要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赌上自家性命!

余慈闭上眼睛,这种时候,各方的六识感识已经被证明,正受到极大的干扰和扭曲,也就没必要硬睁着,徒乱人心了。

他正静下心来——就算是硬赌下去,也没有到最佳时机。至少太阿魔含还在观察,那位不是“朝闻道夕死可也”的圣人,所以余慈有理由相信,一定有某个机会,是其可以利用并脱身的。

余慈个人的力量太小了,借力而为,才是聪明的选择。当然,黄泉夫人很可能也会针对此事,做一些布置,这就要看,太阿魔含的能耐,还余慈自己备下的底牌和筹码,有没有砸盘子的份量。

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静静等待,而这也并非是无事可做。在正式开局之前,他还有进一步加重筹码的可能。

三方元气在嘎吱作响,在越来越强大的引力面前,直的能给扳成弯的,弯的也能给扳直了——也许接下来就是更严重的扭曲,但至少在三方元气崩溃之前,会给出一个答案。

余慈现在做的,不是等着那一刻到来,他同样不会去挣一个“朝闻道夕死可也”的安慰,而是想借着原本结构松垮的时机,试图截在本源之力的破坏性解析之前,将答案先拿在手中。

至于有什么用……

心内虚空法域对三方元气的解析利用一直没有停止过,对血煞雷池的利用、降伏过程,总是与之结合在一起,以至于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可以对三方元气形成一些精微控制,而非像早期那样,仅仅是“扩大缩小闷死人”的程度。否则,之前哪有那么容易就把狄郎君封入雷池之中?

由于心内虚空乃至于玄元根本气法的特殊性,此时的余慈更像是一个文思断续的读书人,虚悬狼毫,已是饱蘸浓墨,只待下笔,只要能画出那一笔,三方元气就能尽为他所用,相应的,他也可以引来另一个砸盘的可能。

目标明确,也知道短时间内局势应该相对“稳定”,且再也不用指望任何外援,余慈终于进入了近段时间来,最为专注的状态。

专注并不代表僵硬或固执。

余慈并没有强求什么,底牌早就确定,他的修为境界也就是这样,短时间内也没有突破的可能,能不能真正驾驭三方元气,得之固喜,失之不忧,心态是很出色的,他甚至还有“闲情”体会里面的运作机理。

事实上,他虽是闭上眼睛,却仍然开启着双重视角,捕捉着四面八方涌来的信息。活泼灵动的状态,帮助他做到所有的一切都为最重要的目标服务,巨量的信息收集、归类,按照重要性排出层级,分出上下高低。

必须要说,这种归类分级的方式,总体上还是粗糙的,冗余的信息非常多,信息之间的关系,也没能有效利用,寻找起来很不方便,体现在思路上,就是经常性的断续,无法真正流动起来。

这时就看出推衍秘术的关键作用。

类似的念头也只在心头闪了一闪,余慈不去理会那些远在天边的玩意儿,只是按部就班地整理归拢,同时也尽可能地思考如何才能把事情做得更高效。

正是这种做法,倒真给他得了一个灵感。

灵感出自于天地法则体系结构,余慈就发现,他对信息的归拢整理,不自觉地就按照类似的结构来进行——有用的信息就那么几个,但各有其脉络延续;相关的还有一些,处在稍向下的层次,其他则等而下之。

这个结构目前缺乏的,就是对主要信息脉络的充实和完善,还有对其他不怎么相干消息的分类和联系。

想想看吧,如果能够将重要消息脉络理顺,并且能够充分发掘各种零散信息之间的联系,整理其规律,规范其秩序,就像是翻一本按照字序、页码排列整齐的书册,自然而然就条通理顺,等结构搭起来,消耗的心力怕不要成百上千倍地削减?

好吧,这个灵感距离现实还有相当的距离……

且不说所需时间的长短,单就是梳理各个信息之间的共性和联系,整理一层层繁而不乱的网络,就让人难以下手了。这次如果能活着回去,余慈不介意从这个方向出发,结合“黑森林”体系,做一些研究,现在的话,还是要更现实一些。

就拿这粗糙的“工具”,临时用着吧。

具体到实际中,三方元气的解析,自然而然地就分出了三个法则体系门类,也就是三条主要的信息脉络,总体结构是没问题的,但就像前面所分析的那样,主脉络的延续是个大问题;还有各个分支信息、分支交汇信息、交汇信息的衍生信息等等等等……生出这些信息的法则,随着本源之力的强绝引力,不断变化,彼此作用,才构成了三方元气扭曲封固的主要原因。

本源之力正在用“快刀斩乱麻”的方式,强行破坏这混乱而凝固的局面。

余慈正在做的,则是借着这一把快刀,找出线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抽出一些,再尝试着重新拼接。

两边暂时“合作愉快”,可那锋利的“刀刃”,就在余慈身畔弄影,谁也不知道,这一刀什么时候砍到他身上来。

时间就在某种意义上“游刃有余”的专注中一点点流逝,又好像没有半分动弹,突然就有那么一声怪叫,来自于相对来说,最没有存在感的黑袍那边。

在他身外,七八道血红颜色的曲折光刃,就像是蜘蛛的长足,猛然绽开,与虚空中某种力量对冲一记,发出刀斩湿布那样古怪的浊音。

一直蒙在他身上的黑色长袍,都被对冲的力量撕裂,衣角断开,飞了起来。

在他身边,柳观一声不哼,拔身而起,顺手给了黑袍一记,就像龙殇对翟雀儿所做的那样,将其震出殿外,只不过柳观要从容得多,还要更早一步,抢出了殿堂。

此时,殿外的修士再往里看,又见到一幕奇景。

黑袍丢下了的那片衣角,就那么悬在空中,维持着某个姿态,凝定不动。

所有人的视线都对准了那片衣角,因为除此以外,他们已经没有别的好看了。

从衣角飘扬处往里看,所有的一切都莫名消失,通透得很,人们能清楚看到殿堂后壁,至于宝镜、九烟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似乎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这见鬼的绝他妈不是他化自在……”

面对种种不可索解的异象,还有那宝山在前,偏又难以发掘的挫败感,黑袍低声咒骂,倒让柳观为之侧目:

“你懂?”

“……”

“说说嘛,你刚刚看得不是挺入神吗?”

黑袍面对这位叔父,还是有发自内心的畏惧,难得低声下气地回应:“还请叔父指点。”

“我不懂,所以才要听你的意见。”

见柳观说到这份儿上,黑袍也知道再不能推脱,因挫败感导致发热的脑子也清醒下来一些,刚刚近距离观察下的种种现象回溯,终于得出一系列判断:

“侄儿认为,应是法则、元气都被那鬼东西吸走——它的吸力太大了,以至于一去不回,失了反馈,这里面也包括光线在内。但是光线是会扭曲变向的。出现这种情况,应该是光线受到影响,发生了某种反应……”

至此,黑袍的表述已经有点儿凌乱,不过柳观还是能明白他的意思。

“你的意思,我们看到的,是已经发生的某个时段的剪影,而接下来那里的变化,由于光线没有反馈,我们已经看不到了。”

“正是如此。”

“那为什么不是一片黑暗呢?反而变得不见了,偏在外围留下这些残影?”

“这个……我是觉得,那玩意儿的引力随着距离变化而变化,每一寸都有绝大不同,总体的引力在提升,范围也在不断扩张,或许,光线的变化也是与之相应的,越往里去,就丢失得越多?而在边缘,会有什么平衡之类?”

“好啊……伯诩你这些年来,倒也没有虚度。虽是在小劫法的阶段,却已经能够掌握一些法则之妙,观其轮廓,也无怪乎能从熔核焦狱功里,悟出‘焚心真意’的奥妙。”

听到已经很有没有人称呼的名字,黑袍呆了呆,随即略微躬身,就像少时受柳观考较时一样。

柳观貌似真的化身为谆谆善诱的长者,点评之后,又教导开来:“只是,你终究还是不能参透天地法则的堂奥,别说是你,就是我也不能。这时候,就要想得更多一点,更全一点。”

这时候,别说黑袍,就是旁边因龙殇死难而有些恍惚的翟雀儿,都为之侧目,还有远方祁白衣、鬼神剑、道华真人等,也都投注视线。

近段时间内,所有在场的修士,都被眼前诡异的情形所惑,难知其奥妙所在,也给折腾得不轻,故而都相当敏感,却不知道柳观会拿出怎么一个理论来。

距柳观最近的黑袍,感觉却很是不妙。因为柳观说话间,直勾勾盯着他看,这让他想起一些非常久远,又不是那么愉快的回忆。

一个恍惚间,眼前阴影倏然扭曲,他暗叫不好,本能想闪,却又强忍下来,这个时候,一记铁拳重重轰在他腹部,护体罡煞只是象征性地起了点儿作用,便四散开来,力量顶着他的腹肌,向内凹陷。

以黑袍几近不死不坏之身,这一拳伤不到他什么,只是在柳观压倒性境界和意志的挤迫下,内脏震荡,筋脉扭曲,也绝不好受就是。

柳观的拳头就停在黑袍腹部:“拳头砸在这儿,你只管衣服起了多少褶子吗?”

黑袍一时半会儿还是想不明白,只能道:“侄儿愚昧。”

柳观嘿然一笑:“能够看到天地法则体系运转,你应该很得意吧。就像你穿身上的这件特别中意的袍子,你在上面用力太过了!这般力量砸下来,天地虚空的变化才是根本……再后退!”

黑袍也知道,本源之力的危险范围又一次扩张,闻声后移,也不免腹诽一句:鬼才喜欢这袍子,难道穿身上就是中意了?

“叔父以为……”

“不是我以为,而是这天地虚空分明就是塌陷了嘛,从中心到外围,一圈圈地落下去,什么样的道理都不能脱离这个情况而存在。就像在水箱底部凿一个洞,洞中上的水面自然要凹下去,打着旋儿漏下去,咱们就在漩涡边缘……你到现在,都没感觉到扭曲的方向吗?”

黑袍终于是恍然大悟。

事实上,目前他们所处的虚空,并非是水平似的平面,所谓的“凹下”、“塌陷”的形容,也不那么正确。本源之力应是作用在上下左右前后每一个方位上的,想象很困难,但类比之后,再行感受,还是没问题的。

看不到本源之力、宝镜、九烟等,也就有了解释,就像是被紧扭的纸筒,本来能够看到的正面部分,扭曲之后很可能被其他部分所遮蔽,反之亦然。

并不是不存在,也不是变得透明,而是这一片虚空被隔开了。

黑袍也不知道,这种理解是否正确,但以此再观当前局面,还是清晰了许多:

“那边是自辟虚空吗?”

“那也要有人能在里面活下去才成。”

自辟虚空的无上神通,需要施法者与天地法则意志妥协,才能真正造出生机勃勃的一片自有区域。可目前本源之力所做的,根本就是将天地法则意志强行揉捏,不计后果,生灵之属,谁能在那里保得性命?

黑袍由此知晓,九烟死定了……再留下去,他们的下场也差不多。

再看那边一眼,发现他留下的衣角也已经没了踪影,证明其所在的那部分虚空,彻底扭曲、塌陷,而这个范围还在扩大。

他们现在承受的,并非只是单纯的牵引力量,而是要承受整个虚空扭曲盘结的压力,就像是在纸筒上爬行的蚂蚁,在纸筒彻底扭曲的时候,不管它体型有多么细小,也将给挤死在夹缝之间——除非你有对抗整个虚空世界的能耐。

很显然,黑袍没这个能力,这里所有人,包括太阿魔含在内,都没有!

黑袍终于生出了退意,刚刚入了魔似的沉迷感,莫名地开始消退,大概是理智终于占据上风,不管眼前这座“宝山”中藏着多少修行奥妙,都没有自家性命来得宝贵。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太初东华玉书》也好,《碧落通幽十二重天》也罢,根本都不可能从这里面找到,有看这莫测高深的情形发呆的空当儿,真不如到周围转一转,碰碰运气也是好的。

“我们……叔父?”

“原来如此。”

“啊?”

柳观莫名地低声发笑,又转过脸来看他:“你刚刚说自辟虚空……怎么样,试过没有?”

“没有……”

能够在大劫法境界之前,参透自辟虚空堂奥,并且成功的人物,就算在长生中人的群体中,也是万里挑一的奇才,又或是运道无匹的怪才,黑袍终究还差了一些。

“那就不怪你了……你根本估算不出,自辟虚空和现在强行扭曲虚空所需力量的差额。”

早年的柳观是以“影虚空”名震天下,但更多是依靠魔门心法的独特之处,由此派生神通,和真正的自辟虚空神通,还有一定的差距,真到进入大劫法宗师境界,才略窥堂奥,可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有了发言权:

“自辟天地时,由于最终要与贼老天媾和,但凡是掌握了这门神通,消耗的力量其实也不是太多,如果只是要建起亩许方圆,千尺高下,极端点儿说,一个步虚修士也绰绰有余。可反过来讲,像眼下这状况……消耗超额何止万万倍?”

“万万?”

柳观没有精确估计的兴趣:“你只要知道,消耗非常巨大就好,大到这一方虚空加上太阿魔含,加再加上在场的所有人都供养不起的程度!这样,就有意思了。”

不只是黑袍,所有听到柳观分析的修士,都逐一反应过来。

“本源之力的衍化层次和力量完全不匹配,就算有人供着也一样。那么这一系列反应,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

确实,如果按照柳观的说法,就等于是说,拳头砸在小腹上,力量本没有那么大,但衣服的褶皱却是按照更惨痛的情况变化的。

这是造假啊,还是造假啊?

“看起来,这是借着东华虚空,搞出的一次推演,至少有一半,都是在模拟,而非真正发生。毕竟东华虚空的情况,与自然天地还是不太一样,为此,必须要所调整,这一点,黄泉贱婢必然在事前已经有了准备。孰真孰假,已经分不清了,既然如此,再看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如果是真的,你就要一直看下去吗?

更远一些,鬼厌也是侧目。对柳观这位大劫法宗师眼光、心智,他还是比较佩服的,至少那跳出天地法则,落脚到虚空本身的思路,让他耳目一新。

之前他也和黑袍一样,在天地法则体系上,倾注太多精力了,不免就局限了思路。

不过话又说回来,对柳观最后一个结论,他却不愿苟同。

柳观虽是大劫法宗师,但余慈能够断定,这位在天地法则体系上的认识,并未能与自己比肩,也就是说,他还未能见出这一套体系的全貌,以及该体系在元始魔主本源之力影响下,产生的结构性变化。

可以见出,至少在法则层面,所有的一切都是绝对真实的,从头到尾,都有一个完整的变化链条,上面每一个环节都严丝合缝,并不存在虚拟的问题。

话又说回来,柳观的观察也没有问题。

作为具备自辟虚空神通的修士,余慈能够估算出,不与天地法则意志媾和的话,扭曲大片虚空所要承受的压力,柳观的判断还是比较准确的。

可如此产生的矛盾,如果仅以“黄泉夫人的设计”为理由,未免太过牵强。

鬼厌觉得,还有另一种解释。

以柳观的比喻来形容,本源之力衍化产生的变化,更多是作用在“衣服”上,而没有作用在“腹肌”上,原本紧密贴合的天地法则体系与东华虚空之间,出现了某种“脱钩”现象。

仅就目前来看,天地法则与现实世界根本,原来也是有距离的,并不是一个水乳交融,严格对应的关系。

这个距离本来非常微小,几不可察,但扭曲的境况,将距离放大了。不知道这是普遍之真理,还是东华虚空的特殊情况?

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吧。

鬼厌知道,天地法则体系每一劫都会有所变动的,其变动的过程,也就是天地大劫生发的过程,将法则天地虚空分开看待,改变、重塑起来,不就是顺理成章了?

由此,他倒是想通了一些事,好比八景宫的紫极黄图之会,召集各方神主,号称是“砥柱中流,勘天定元,行天之法,匡定正朔”,细究起来,正是要借天地大劫之机,在天地法则体系上做文章。

虽说此会,更多还是八景宫自作多情,目标倒也明确。如果能趁机造就一个极度有利的新体系,使万事万物都按照这一体系来运转,自然是无往而不利。

再由此推及其他,像是黑天佛母和罗刹鬼王的计划,还有黄泉夫人的谋算等等,都是在争夺这一份主动权吗?

鬼厌微笑起来,他似乎发现了一个很了不得的秘密呢!

笑容方是绽开,突又凝固,就在这一刹那,他和余慈本体之间的联系,陡然断绝。其实也不是断绝,而是信息输送过去,就像是投到了一道奔涌的大河中,转眼给带开了。虽说还不至于被冲断,可这么一个耽搁,等信息传到,却要耽搁多少时间?

更致命的是,这种长江大河般的冲击,冲击力极其强大,甚至还勾着两边神魂联系。由于种种原因,余慈那边巍然不动,失位的自然就变成了种在鬼厌脑宫深处,分化自余慈的核心念头。

鬼厌叫了一声不好,已是知道,定是余慈那边三方元气破碎,神魂受到压迫,引力作用到外放的念头之上。

只不过很奇怪的,念头的往来本是最为快捷之事,可不知为什么,目前这一个过程被拉得很长很长,至少是远远低于正常的反应极限,说是失位,其实也就是缓缓地晃动而已,这使得鬼厌得到了相地充裕的反应时间,做出了一系列的措施。

而最为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鬼厌是做了很多,且相较于核心念头“抽离”的速度,已经非常迅捷了,但所有的加固核心念头的力量和手段,无论如何都落不到实处,仿佛那一颗核心念头只是虚而不实的幻影,倒和“漩涡”边缘的留影,有那么几分相似之处。

不,其实不一样……

之前黑袍衣角之类的留影,更多是属于光线的变化,而如今核心念头与鬼厌密切关联,带来的感知,更为实在,又莫名地“持续”了这么长时间,让鬼厌渐渐看明白了:

他与核心念头,看似无比接近,其实已经不在一个虚空之中。

造成这一切的,根源自然是本源之力的扭曲作用,可这里面除了虚空的扭曲屏蔽外,似乎还有时间的变化!

是的,如今核心念头所在“虚空”的时间流速,和他本人经历的时间流速,已经不一样了。

由于没有客观的参照物,也不知道是念头太快,身体太慢?还是反过来?但由于时间流速的差别,他与核心念头就像处在一条江水中的两支流速完全不同的水流中,并向而行,因为快慢不同,距离只会越拉越大。

“看”起来,核心念头还在脑宫之中,但实际上,两边的距离已经难以接近,而失去了核心念头的控制,甚至断绝了一切联系,鬼厌本体其实也就失去了立身的凭依。

这是致命的一刻。

此时此刻,本源之力扭曲的虚空区域再向外扩,所有人都向后退,但鬼厌没有,失去核心念头的控制,其继承自本体的反应虽然还在,却是整个地倾注到内部控制上,对外界的反应极其有限,所以慢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使他直接撞到了扭曲虚空的边界处,恐怖的力量作用下,在幽冥九藏秘术的炼化下,几近不死不坏的形神法体,此时却像是虚缈的烟雾聚合体,径直散开,且再也没有重聚的迹象。

死了吗?

鬼厌对外界的反应骤然停止,但古怪的是,身上所遭遇的一切,却是每一个细节都清晰留存,并反馈到脑宫中枢中来。形神的毁灭和思维的延续,同样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时间差,他的思绪和灵感也就是在时间流速的强烈对比中,迸发开来:

上下四方谓之宇,古往今来谓之宙!

无怪乎古人先哲将其并称,相较于天地与法则若即若离的奇妙关系,“宇”与“宙”的联系盘结紧密得太多了——他隐约察觉到,这份感悟极有价值,对本体一定也有帮助,可惜,已经送不过去了……

便在思绪流动行将中止的刹那,突有剑光闪耀。

一道匹练似的剑光,自天外而来,直直切入鬼厌破灭的形神烟气之中。

鬼厌的思绪便中止在此刻。

暗哑的声音里,明若秋水的剑刃斜插进青石地面,没有半点儿摇晃,仿佛久远之前,就已经在那里。

剑上别无修饰,乌黑的剑柄与剑刃形成鲜明反差,周围修士的表情,都映在了剑刃之上,不管是怎样被光线扭曲,再落回到众修士眼中,都觉得心头莫名一寒,那面目神情,竟与心中所想依稀对应,似被剑意直指心绪所向,难有遮挡。

鬼神剑观之甚久,方低声道:

“持如墨而书妄念,刃如镜而着真意……无妄剑!”

是的,这正是叶缤的亲身配剑。

这些年来,叶缤正是持此剑,镇东海,伏四邻,震慑诸方强敌,保全半山岛基业,其战绩之辉煌,便是鬼神剑这般身在门阀,眼高于顶的,心中也暗自敬服。

而如今,抬头看虚空中那道还有所留存的飞剑轨迹,逆向眺望,那幽暗之中,横绝太空的森森剑意,似有若无,似实还虚,几具演化无限之能,偏又凛冽冰寒,纯粹直接,细想来,不正是半山蜃楼之神妙吗?

之前他们被困在万化魔域中,对整体形势不是太了解,好像闭上眼睛再睁开,已是天亮天黑转了好几圈了,故而也是到现在,才真正确认:

原来,叶缤真的也在!可是……

“她在干什么!”

按照柳观的理论,无妄剑所至,正是虚空扭曲塌陷的边缘,也许下一瞬间,这一柄震压东海的神剑,就要陷到里面去,变成破铜烂铁!

剑之一物,对于剑修的重要性,无以伦比。世间有好空想之辈,常言所谓“不滞于物”、“无剑胜有剑”的,此理在领悟剑意时,确有用处,但在生死实战中,什么明悟、剑理,都比不过一口性命交关,与身心合一的宝剑。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正是至理。

“无妄剑离手,叶缤拿什么去抵挡雷劫魔劫?又怎么和太阿魔含抗衡?”

也在此时,柳观眼中幽光闪烁,又发高论:“很多时候,剑修的眼光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什么?”黑袍在问出声的同时,也已经察觉到,随着无妄剑落地,某些天地法则似乎给切断了。

不,也不对,虽说对天地法则的感知,还只是处在初级阶段,不是那么明晰,但黑袍还是能够断言,天地法则斩破的感觉不是这样的。

他也与不止一个长生剑修交过手,每当某个法则被斩破时,其所牵引的天地元气的迸发、散溢,是从有序到无序的激烈变动,令人印象深刻,可问题是,天外飞来的无妄剑,并非如此。

随着剑刃入地,没有元气的迸发和散溢,就算是在强烈扭曲的虚空环境下,不那么明显吧,然而相应的,严重失序的情况也没有发生,黑袍所能够观察到的一切法则,都维持原状——只不过,维持的是被本源之力牵引扭曲的模样而已。

可另一方面,流转于其上的天地元气,却变得断断续续,包括太阿魔含传输的那些,好像哪一个环节被阻塞或是直接切断了,这张网失去了韧性和束缚力,但损伤却不在大网本身的任何一个部分。

虚缈、矛盾和复杂的情况险些让黑袍的脑力不堪重负,还好这个时候,柳观低声说话,也是用不怎么确定的语气:

“支点断了?”

支点?天地法则体系的支点吗?

黑袍呻吟一声,彻底明白眼下的情况,超出了他理解的极限,类比很容易,但将比喻的道理还原到真实的体悟和感知中来,还是一个大工程,且容不得半点儿虚假。

他明智地放弃了对里面道理的追索,只是观察现象。

虽说外界的输送出了问题,但虚空的扭曲还在进行,其内部应该已经超越了某个极限,可以自行运转,但那范围,却是再也没有扩张的可能,就止步在无妄剑切入点之前。

使得无妄剑,还有鬼厌身躯崩散的那一瞬的情形,长久地留刻在人们眼中。

神乎其技!

“她怎么做到的?”

柳观没有回答,因为他不知道。

下一刻,太阿魔含的咆哮声,碾过东华虚空:“叶缤!你好胆!”

回答他的,是叶缤一贯的沉默。

咆哮仍在继续,却不再是常人理解的范围,纯粹是神魂层面的冲击,夹杂着愤怒极端的情绪,稍微接触,都要给撼动魂魄,以至于神销魂灭。

这边柳观倒是能从中解析一二,找一些关键词句:

“坏我……证道机缘?”

本源之力的衍化,果然是对太阿魔含有大用途,其输送燃料的同时,也是一个验证感悟的过程,但这一切都被叶缤用诡异的手段中止了,无怪乎太阿魔含气怒如狂,换了任何一位过去,都会是同样的反应。

柳观解析出来的,仅仅是关键句,充斥在东华虚空中的,更多的还是暴乱的极端情绪,那就等于是太阿魔含的怒骂了,真如狂风暴雨一般,无休无止。

大约是不喜欢聒噪吧,叶缤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首度开口:

“证你何如证我?”

嗓音清亮悠远,丝毫没有因为长时间处于天劫轰击之下,而有任何吃力疲惫的感觉。

天上天下,宫内宫外,一时都是哑然。

叶缤所言固然是真理,然而剑修真人证劫法,又是叶缤这样天纵之才,水到渠成之事,也能与太阿魔含所遇之机缘相提并论么?

柳观自觉,换他上去,怕也是要三尸暴跳的,太阿魔含也正是如此,顷刻间掀起的情绪风暴,虽是受到本源之力对法则体系的影响,有些扭曲失准,也更为恐怖。

叶缤所立之处,颜色墨染,又有魔火妖焰,横斥四方,卷缠如蛇,几化实质,每一条魔蛇都狰狞凶怖,正是太阿魔含极端情绪的外化。短时间,这些魔蛇,都是具备了劫法宗师的修为,更天然形成魔域,要将叶缤彻底炼化。

理所当然的,一切天魔法门,都不会简单地施以外部压力,而是要从内部攻破,当太阿魔含不顾一切地将魔域催至极处,由于境界上的差异,叶缤身心之中,一切虚弱处,也就映现出来。

喧嚣的魔意攻伐陡然一顿,片刻之后,太阿魔含的声音响起来,有些意外,更多的还是忍俊不住的荒唐喜意:

“元神血咒?你立下咒誓,也敢妄为……真是自寻死路!”

太阿魔含的声音扫过,九真仙宫之内,众修士都是面面相觑,虽不知道咒誓的具体内容,想也与她所作所为有所忤逆。

鬼神剑呲牙咧嘴:“叶缤怎地如此不智?”

那边柳观也呸了一声:“定与黄泉贱婢脱不开干系!”

追着他们的话尾,太阿魔含纵声狂笑,谁都知道,元神血咒对修士而言,是心灵层面的绝大破绽,以太阿魔含的末法主修为,可说有百般千种手段,能够利用起来,这已不是授人以柄的问题了,简直就是引颈受戮!

此时此刻,再看塌陷虚空边缘的无妄剑,也由不得众修士不多想一层:

叶缤要做什么?又或是她和陷到里面去的九烟有什么说不开的关系?

这些疑惑,注定难以得到解答了,太阿魔含已将天劫之下,魔火蛇形催化到极致,使魔域最终成就,万千魔蛇大小不等,动静不一,唯有那狰狞横暴的魔意,如出一辙,便是相隔千百里,也有烦躁厌憎之意,由心而发,难以自抑。

胜慧行者低颂一声佛号,自施无上智慧法,按住袖中蠢蠢欲动的无相天魔:

“诸位当心,此为烦恼魔域!”

他提醒得正当时,像太阿魔含这等末法主大能,一应染化法门开启,莫不是千万里生灵沉沦,尽化入魔域之中。他们这些旁观者,一个也逃不过去,都要被摄取负面情绪,充为燃料,或化生魔种,再作用到主要目标之上。

不知不觉间,就有贪欲瞋恚愚痴之惑,在心中消长,自家精气也在不知不觉间散失,更招来魔头,随心潜入,就算众修士都有真人境界,心境修为了得,但诸惑起灭,随消随长,十分麻烦,也是受到太阿魔含全面的境界压制之故。

因太阿魔含契入自家情绪,故而魔域是以嗔念发动,使人生愤恨、恼怒之心,黑袍修炼成了“焚心真意”,倒是有些抗力,饶是如此,也觉得心湖翻动,波澜暗生,不自觉就被截了一些精气出去,一时心下惊骇,也不知处在魔域正中的叶缤,又是怎样一个状态。

看远方魔蛇交缠,簌簌而动,倒有数只,体形暴涨,分明是吞得情绪养料,蕴得烦恼,难道说……

正揣测之际,东华虚空中,太阿魔含的狂笑声倒是消敛下去,但相应的魔吟咒念之声,便如蚊蝇,嗡嗡入耳,啮咬心神。

黑袍的脸色变了。

这嗡嗡咒音,听在他和柳观这些魔门修士耳中,简直就是一篇蝇头小楷,铺陈开来,其中罗列的,均是魔域影响范围内,众修士心底匿藏的不情、不愿、不为之念,几等于是将人心之中,最隐秘之事活生生剥开,使之光赤无遮,大白天下。

探秘窥私之心,人皆有之,在他们这个层次境界,更知人心者胜,疑人心者败,又有谁不想窥得他们道基根本,以为参照?

太阿魔含正以其无上魔功,强行轰开了各人的心防壁垒,虽大都浅薄,却也有憾魂动魄之效。黑袍、柳观因为是魔门中人,最先得利,但也是最先入瓮,有他二人垫上,便如立坝蓄水,决而成灾。

祁白衣等人也先后发觉不对,可那时候,诸修士心神已是四壁通透,八面来风,在蚊蝇魔咒的作用下,多有隐蔽心念流出者。

能留到现在的修士,心境修养都是在水准之上的,可世上从来都是自度者易,度人者难。自家心境看似深潭一口,一旦与他人接接触,比对交汇,多有差异以及料断有误处,便是波澜涌起,丛生烦恼。

虚空中一时间贪嗔痴三毒流布,虽不至于让众修士反目成仇,但收拾心情、调理情绪,都十分耗力,其中也不知被太阿魔含拿了多少去用。如果太阿魔含的目标不是叶缤,而是九真仙宫中人,这一下子就是不可收拾的局面。

尤其让人汗颜的是,到这种程度,叶缤那里流出的心念反而最少,其冷冽森寒、虚缈难测,也是表里如一,论心境修为,竟似还远在几个劫法宗师之上。以至于“烦恼魔域”看不出有什么进度。

黑袍心中也由流过恶意的念头:“奶奶的不是在罗刹那边千锤百炼了吧!”

下一瞬他就恨不能自砸脑袋,因为这信息,还有一些衍生出来的图景,转眼就遭咒音卷去,流布开来,简直就是在东华虚空大声嚷嚷,惟恐他人不知。

就算黑袍一贯凶横,也给惊得脸青唇白,但凡这里面有一点儿东西流出去,便是今日逃过一劫,回头也是把罗刹鬼王和叶缤得罪得狠了,哪还有好日子过?

也在此时,身边柳观闷哼一声,黑袍本能以为这是柳观对他表示不满,但紧接着就发现,完全是想岔了。

“这是什么东西?”

柳观的心态比黑袍强出一截,很有些“既来之则安之”的意味儿,除了收拢自家心神外,偶尔也主动撷取某些信息,便如此刻。

黑袍也触及了那份心念。

但最先感受到的,是一种节奏上的错乱感,心念本身蕴藏着大量的信息,可这些信息几乎全挤在一个点上,没有流动、没有运转、没有秩序,相应的,让人根本无法理解,偏又能感觉到,其实自己是在“阅读”,但那速度,简直是惨不忍睹。

与之同时,他“看”到了心念的来处。

九烟!他还活着?

猛回头,看向塌陷的虚空中央,当然什么都看不到。

一时间,黑袍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恐怕连太阿魔含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引出这么一个枝节吧。难道是太阿魔含本身,还与那中央有一些难以测知的联系,故而把魔域的影响,投射到里面去了?

这样的话……

也在此刻,烦恼魔域,包括那万千蠕动的魔蛇,都明显地停滞了一刹那,初时黑袍以为,那是被映现出来的九烟心念所惊,但很快,事实将他的猜测完全击破。

天劫魔域之中,一个清晰的人影映现出来,无论万千魔蛇如何裹缠遮蔽,却都如虚缈烟气一般,但凡有光照风吹,便映透散逸,再难作用。

黑袍愕然。

难道“烦恼魔域”只是太阿魔含拿出的剪影么?他们遭的这番罪又是怎么回事?

此情此景,孰真孰幻?

九真仙宫内诸修士注定了难以去追究那种虚无缥缈的问题,因为在此刻,便以叶缤的身形为延伸之起点,醒目的裂痕切过团簇的魔蛇、弥漫的劫云、乃至于整个烦恼魔域。

太阿魔含掀起来的那狗屁倒灶的“交流”,倒使众修士能够更清晰地感觉到,发生在远方的变故。

那边的撕裂,绝对不是幻术,破坏性的效果正急剧显现,烦恼魔域就像是在最核心处挨了一刀,所有的运转流变,以至于整体的结构都难以维持。更不用说重新在东华虚空中掀起狂飙巨浪的极端情绪,这波来自太阿魔含的负面冲击,就算没有“交流”,也是刺耳兼醒目,正如同受创的野兽所发出的嚎叫声。

太阿魔含受伤了。

黑袍只觉得背脊冰寒,叶缤出手一击,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理解的范畴,也就是从太阿魔含的情绪心念中,才倒映出一点儿影子。

正如之前“真”和“幻”的错觉,叶缤“出剑”的一瞬,根本是跳出了所有的困缚,包括天劫、魔域乃至于此方天地,正是将斩破法则,无所拘束的剑道神通发挥到了极致。

太阿魔含的无上魔功、万千化身,在此“剑锋”之前,完全没了意义,正是以最虚弱处,挨了叶缤不可思议的真幻一剑。

不只是黑袍,还有祁白衣、鬼神剑等人,同样是为这流布在心灵间的片断所摄,心驰神往,不克自持。

叶缤出剑之后,身形便是消失,这是真正的消失了,东华虚空中再也感觉不到她的气息,便是与她气机锁定的天劫,都失去了目标,变得混沌弥乱。

真是不得了,难道这就是大真幻剑意的至境吗?

心神摇动间,众修士不免对周围环境变化有些迟钝了,以至于迟了至少一息时间,才陆续发现了异常。

“叔父?”

“感觉到了?这碧落天阙……不动了?”

类似于柳观叔侄的对话,也发生在祁白衣那边,众修士强迫自己从叶缤惊艳一剑的冲击中回神,游目四顾。

柳观所说的“动”,并不是说这一处宫殿群落以前是活动的,而是指宫阙作为黄泉夫人整体布局的一部分,输送天地元气,包括太阿魔含“供奉”力量的功能。

就算是叶缤以无妄剑出手,割裂太阿魔含输送渠道的时候,宫阙内部的元气流转也没有彻底停止。

可就在刚才,元气流转非常突兀地出现了一个空白。一路回溯过去,大约就是叶缤出剑的前后,可感觉中,又与她没有关联——那般纯粹的剑意攻伐,容不下这里的枝节变故。

要是只有短时间的“空白”,也不值得诸修士动容,可最大的问题在于,当“空白”过后,整个宫殿群落的元气流转节奏,就给搅得乱了。

失去了节奏,宫阙受到的影响,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其实,柳观和余慈的观点是非常相近的,都认为宫阙、东华虚空、半边宝镜,是黄泉夫人特意设计、拼接,最终形成的金城汤池,坚实稳固。

然而此刻,这一座“金城汤池”分明是再难维持。

抖动由微幅渐渐变大,由“不动”到“动”,再到“大动特动”,最多也不会超出两息时间。在绝大多数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毁灭性的崩塌就到来了。

“已经是过于‘疲劳’了……”

塌就塌吧。因为过度使用而瞬间结构崩溃的事情,柳观也不是没见过,更别提偌大的结构,只要一个小小的失衡,就足以酿成大祸。这一刻的宫殿群落大约也就是如此。

占地几十上百里,一眼望不到边的庞大建筑群,在短短两息之内,崩塌殆尽,尘烟飞扬的场面,也是相当壮观。

接下来,是更加壮观的场面……与之“铸成一体”的东华虚空分明也要步其后尘!

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屏不住也不成,天地法则体系继续扭曲,收缩,元气流转严重失衡,之前有法度、有节奏的时候还好说,最多算是域外真空,进入内呼吸状态就好,可如今,天地元气完全失控,无数个有形无形的涡旋,还有时起时落的爆破冲击,彼此摩擦,发出灼目电火,映如白昼,简直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天地大劫。

祁白衣那边,几个人再没有任何耽搁,乱象一起,便是驾起剑光、遁光,朝之前九烟指引的两界甬道处飞射。

柳观还有些犹豫。

他相信,越是在这种大破灭式的混乱阶段,就越可能发现黄泉夫人的蛛丝马迹。他甚至已经有了强烈的预感,只要再坚持一小会儿……想到这里,他心头再动,却见之前一直非常低调的翟雀儿,已经祭起九鬼心铃,悄无声息地跟在祁白衣等人后面,速度倒也不慢。

“这小鬼……”

柳观嘿然一笑,可在笑容刚刚显露在眼角唇边的刹那,却连带着整个身体,突然僵住。

外界天地崩塌爆裂的场景,像是陡然间蒙了一层厚厚的膜,变得不那么真切,心跳的声音却陡然清晰,轰隆如擂鼓,速度暴增的血流冲击着念头源发的形神交界地,使身体和精神同时分泌出类似的刺激信号。

这可以称之为“心血来潮”,隐有所感,却找不到根源,只代表着某种“预示”。长生真人境界以上,这种情况就比较多见了,一些精通命术的修士还能够借此追溯更多的信息。

可柳观做不到。

不是命术的问题,而是一切相应念头,全部蛰伏冰封,完全动弹不得。

柳观的手在抖,他努力控制,终于找到一个小小的契机,影虚空骤然发动,将身边僵硬如木偶的黑袍卷着,顺路还收了前方一头栽倒的翟雀儿,头也不回,冲着两界甬道,飞遁而走。

转眼间,东华虚空再无一个人影,便连太阿魔含,也在无声无息中消失。

不过,这个描述并不太准确。

在崩溃的宫殿碎片中,其实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勉力坚持。

小五还在坚持。她本来听从余慈的指挥,脱离了战场,可接下来余慈陷到了扭曲的虚空中央,她放心不下,又折返回来。如今更是不可能离开。

可她再怎么坚持,都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无法抵御灾难般的压力。

她身外五色光华暗淡至无,更没有任何防御的架势,她只是扁着嘴,抱着头,尽全力蜷缩着身子,几乎要哭出来,最终还是不敢。

她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恐惧,为什么难受,为什么全身都提不起一点劲儿来,只有纯然的负面情绪往复奔流,使她刚渡过塑灵天劫没几年的神魂,迅速失去了对本体的控制。

也不过就是数息时间,她终于还是失去了意识,小小的身躯化为彩光离散,最终显出原形,成为一面巴掌大小的铁牌,坠入崩散的九真仙宫废墟内,随即被东华虚空的乱流卷起,在虚空中飘流。

这引起一些注意。

东华虚空内部还有相当数量的天魔,它们同样是陷入了惊悚和混乱中,大批量的魔头,尤其是念魔和绝大部分煞魔之属,在混乱之初,便承受不住压力,纷纷崩解,剩下的这些,在东华虚空乱流中飘移,便如无头苍蝇一般。

要说天外劫层次的域外天魔,论灵智还要在常人之上,可面对莫可名状的压力,恐惧之下,其情绪大约可形容为“焦虑”,这种情绪燃起了火,什么智慧都给烧得干净,只剩下天魔之本能。

它们彼此攻伐,互相吞噬,夺取精气。

五岳真形图之上,所藏蕴的精纯元气,还有小五陷入混沌中的神魂,都是天魔亟待下口的美食,理所当然的引了许多天魔过来。

可就在天魔群聚之时,虚空中一声低哼,一层暗芒如薄纱般铺开,弥漫在外,流动不息。抢得最靠着的一头天魔,才不管那层暗芒是什么玩意儿,介于有形无形之间的魔躯变化,要将五岳真形图整个地包进去,再慢慢消化。

可就在其魔躯接触暗芒的刹那,无可抵御的力量倒冲过来,没给它任何反应的机会,直接将其催化成烟。

等后继的天魔涌过来的时候,前面散溢的天魔精气,还有瞬间催化到极致的毁灭杀意,让他们的感知错乱了刹那,再要锁定五岳真形图的时候,目标已经消失不见。

余慈对外间发生的一切其实都有感知,就从太阿魔含掀起的心灵风暴开始,外面的修士捕捉到他的思绪,他同样如此。可他没有考虑的机会,一切的发生,都如浮光掠影一般,当他注意到的时候,是开始也是结束,巨量的信息挤压在一起,绝不是正常思维所能解析的。

距离他最近的本源之力,如今衍化到什么层次、什么阶段,他也不知道,那里面显现出的奥秘,早就超出了他理解的极限。他唯有感受,感受那不可抗拒的扭曲力量,死死吸附着他,并逐步破坏三方元气的牢固结构。

相形之下,现阶段他唯一能够把握住的,只有形神之所存,以及所控之三方元气,而这一点儿东西,也在逐步丧失。

其实,这段时间内,他颇有一些收获。三方元气结构的动摇,给出了足够多的信息,让他能够从中参悟、解析,抽丝剥茧。某种程度上,他已经看到了某种未来,但没有实证,如掾大笔虚悬在心内虚空中,将落未落。

他心里有两个念头在交战:一个是“差不多了,快点画吧”;另一个则是“再等一下,还有些问题”。毕竟,一个不慎,行差踏错,想抹掉重来,可就没机会了!

但最终,还是前面的念头压过了后面,最后加一把力的,是一种直觉。

在本源之力的衍化中,他虽是看不懂,可出于对“宇宙”的认知更新,却是把握住了某种节奏,具备了一点儿很奇怪的感应:

必须动了!不只是控制住三方元气,且还要打出那张压了太久的底牌,再不出手,一张好牌可能就成了笑话,甚至再没有出牌的机会!

那就来吧!

余慈闭上眼睛,很快又睁开,直勾勾地盯着已经超出了常识范围的大殿正中虚空。虽说如今眼睛已经没有用了,可不管结果如何,他都要看清楚,看看以前无往而不利的法宝,终究能砸出怎样的水花来!

梵吟禅唱从心底泛起,与亿万里开外的平等珠本体共鸣。

实际上,在余慈最初被本源之力吸附之际,共鸣就已经开始了,只是等一个“砸落”的契机。

不过,其目标绝不是本源之力。

平等珠是西方佛国所设“十法界”中的缘觉法界,经十方慈光佛以愿誓成就的心炼法火炼制而成,其根底之雄厚,世间少有宝物能及。故而以往使出来,不管对面是什么法宝,都是一击而落,甚至能借其真意而用之,照样功效非凡。

可是,来自于元始魔主的本源之力,论根脚,比平等珠还要高出一个档次,更别提如今衍化的程度,余慈可没有信心,能够将其撼动。

故而,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把本源之力绕过,那圆陀陀一团明光,如逆向的流星,从平等天飞起时,所取不是旁的,正是他所在所存的东华虚空!

不取本源之力,取的是给本源之力传输燃料的工具。而在黄泉夫人的设计下,模具、宝镜、九真仙宫、东华虚空浑然一体,如整个浇铸的一般,砸那里不是砸?

理论上,根本就没有射失的可能!

可也就在此刻,余慈的面颊抽搐一下:不中!

不需要看结果,他已经能够断定,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

当平等珠所化真意明光飞出,所面临的就像之前,他和鬼厌所遭遇的那样:他们在一条大河内,却是分别处在两条不同的水流中,因为流速的不同,内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看似无比接近,实际找不到交接的可能……

抽搐的面部肌肉很快冻结,余慈再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一直虚悬在心内虚空的如掾巨笔,丝毫没有受到平等珠击偏的影响,径直落下。

余慈的心态很平稳,除了当前一条路,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他不用去考虑其他的可能,甚至都不用考虑失败了会怎样,因为他没有机会再去调整了。而越是这样的情况,越有助于集中精力,不管之前他思考的问题、得到的信息、做出的判断是否有用,都必须要规拢到唯一的方向上。

对三方元气的掌控也好,对平等珠的使用也好,都是如此。

所以,平等珠的失准没有给他造成困扰,自顾自地进行第二个步骤。

心内虚空中,巨笔落下,划出一道没有意义的轨迹。

真正的奥妙在于色彩,灰蒙蒙的颜色,就从那条简单轨迹上弥漫开来,这种色彩像是雾霾,貌似很常见,其实它是独一无二的。

因为这是真界、承启天还有永沦之气的元气环境所混合拼接出来的,只有掌控着承启天的余慈,才有可能描绘出这种颜色。证明了余慈孤注一掷的判断没有错,对三方元气的解析,最终取得了成功。

心内虚空瞬间被那独特的灰霾所笼罩,余慈的肩膀都似沉了一沉,这一刻,他同时接触到了三方虚空,压力陡增。不可控的三方元气就在上一个刹那崩溃,但新的屏障立起来,抵挡住本源之力的牵引。

这是伟大的成就,更是救命的成就,但余慈无以为喜,无以为忧。

三方元气的描画重塑和平等珠的命中就像是助他逃出生天的一对翅膀,少了哪个,他都飞不起来。

不过,三方元气的描画成功,其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

之前心内虚空法域对三方元气的应用是呆板的,只是作为一堵屏障,封绝内外,偶尔打一条临时通路,再不会有任何其他的变化。

但从这一刻起,余慈实现了彻底的掌控,就像是护体罡煞一般,可以随聚随散,可以层层排布,可以刚柔转化……只要是他能想到的,神魂力量足以牵引的,他都能够做到,就使得三方元气的防御力量,更具有灵活和纵深。

当然,再怎样灵活应用,与能够扭曲天地虚空的恐怖力量对比,都是非常苍白的。余慈从没有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他仍然是按照原本的计划,也是唯一的计划,催动平等珠的真意明光,轰击东华虚空,仍然不中。

结合了三方元气的心内虚空法域,论韧性远较以前优胜,只是“由死变活”,对神魂力量的消耗,也是远远超出。此时余慈已经有些虚弱之感,就算暂不被本源之力吸入进去,再过数息,还是会化为一具精气尽丧,神意枯竭的干尸。

可另一方面,通过对三方元气的排布组合,余慈对真界、承启天,尤其是永沦之地的虚空变化,也有了新的认知。

冥冥之中,有一个念头生出来:天地虚空究竟是怎样的?

感觉中,应该是一层一层?就像血狱鬼府,总觉得是在真界的下方;就像九天外域,总要仰头眺望。

或许是一块一块?像是浮空的巨城,在更广袤的层面上飘流?偶尔碰撞,撕裂樊篱,就像三方虚空?

如果是以前,余慈一定会这么认为,但如今,当他掌控三方元气,神意的触角同时与三方虚空相接,感受虚空之间的相互作用,体会其中联系,固有的直觉的认知已经站不住脚了。

他没有发现所谓的虚空屏障,若说有,那也仅仅是虚空扭曲所形成的阻力。

他早就知道,自辟虚空的本质,就是在天地法则体系中,扭曲了本来法则,结下一个“瘤结”,承启天正是这般性质。只不过,以前他只是注意到法则的变化现象,却没有关注虚空本身。

前面有柳观一语道破天机,而本源之力也用最粗暴直接的方式扭曲东华虚空,给余慈创造一个典型示范。

如果将这个原理,扩及到真界,难道就不成立吗?

依然是那句话,不管它成不成立,此时的余慈,就当它成立了。

虚空无垠,虚空无界,所有的区隔,仅仅是法则和虚空的“扭曲”造就。

就像在一条江水之中,两道水流或许因为江岸、礁石、风速的存在,区分开来,但那也仅仅是“流速”的差别,是“暂时”的现象,在本质上,它们仍是大江的一部分。

从这个意义上,什么真界、血狱鬼府、九天外域,包括他的承启天,以及一众大神通之士所开辟的虚空天地,也仅仅是无边虚空中的一个“褶皱”,是滔滔大河中的一个“涡旋”,如果有足够的力量,完全可以将所有的“褶皱”都抚平,所有的“涡旋”都扯开。反过来讲,同样也可以把所有的一切都混搅在一起,不分彼此。

就算没有那份儿力量,既然是在同一条江水中,必然是始终发生着联系,彼此影响,理论上,绝对是有那么一条轨迹,能够将两道水流贯通,就如浮水的落叶,通过水流变化,总有机会流经江面的每一个角度,只不过,那个路径不是直线,且会非常漫长,给人以永不相接的错觉。

三方虚空就是这样“拼合”在一起,就是拥有着不同“流速”、清浊不等的三道水流构成的漩涡。既往那些轰击在上面的外力,之所以消融,并不是撞在屏障之上,无法穿透,只不过是在漫长的路上消耗尽了最后一点儿力量,依然没有到达而已。

至于平等珠,则像那一片落叶,它不是没有击中,只是在“击中的路上”。

如果平等珠本体在此,余慈可能就真的一筹莫展了。可现实是,此时他打出来的,是从平等珠威能中提取出来的真意,某种意义上,就是神意力量的变种,只不过是通过心内虚空显化而已。

念动之速,无以伦比,便是再怎么漫长,又能花费多少时间?

前提是,它没有迷路。

如果余慈的意识,仍然被旧有的“虚空屏障”所束缚,跳不出樊篱,“迷路”可说是必然的。可如今一念已明,本源之力的扭曲轨迹,在近距离感知之下,又是如此直白昭然,在此中进出,又岂是难事?

命中!

平等珠的真意明光一现即隐,消耗干净。

但就是这刹那的撞击,从东华虚空而至九真仙宫,由九真仙宫再到云气模具,再从云气模具触及半边宝镜……再往后,变化玄奇莫测,已非余慈所能感知,可已经足够了。

被黄泉夫人布置得如金城汤池一般的东华虚空,猛然一滞。虽然在整个时间的脉络上,仅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可要造成整体结构的失衡,这一“点”已经足够。

心内虚空法域的正中央,余慈在密布的三方元气灰霾中,仰天长啸。

只是,没有声音。

本源之力早把周边虚空扭曲,形成真空,心内虚空法域开辟后,里面有些空气,但此时也完全分入了三方元气之内,排布罗列,以为屏障,再没有涓滴留存。没有介质,自然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但没有关系,余慈已然心意沸腾,自有龙吟凤鸣、山崩海啸之势,勃然而发。

就在这无声的长啸之中,东华虚空崩塌了。

瞬间的失衡,造成了东华虚空结构的大崩盘。但这并不是重点,真正重要的是,平等珠命中瞬间的闪光,彻底照亮了余慈对天地虚空根本的认识。

他是对的!

正确即有奖励。

在明悟虚空奥妙的瞬间,虽然身体依旧受锢难行,心内虚空法域也依然与本源之力的扭曲力量纠结难分,可余慈的神意再不需要凭籍任何介质,真正地脱离束缚,自由出入于扭曲的虚空内外,急剧扩张。

且就这么自然而然的,他的意识契入到一个很奇妙的层次里。

用最老套的话讲,就仿佛一条跃出水面的鱼儿,真正见识到“江水”之外的世界。而回过头来,再看他之前他一直生存的“江水”,则像是对着镜子,看自家的背影,有一种古怪的陌生感触。

还没有来得及细细体会,两个反应已经烙在他的感知范围上。

这二者看起来都是早早就存在于此的,其中一个,在感应的刹那,陡然消失,似乎一跃重归“江水”,被那混浊的世界所遮蔽;至于另一个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态”,任余慈的意念观察、贴近,又或者是余慈受到了不可抗拒的吸引,然后……

余慈险些就没了“然后”的概念。

不可思议、不可想象、不可估量的庞然信息洪流瞬间将他淹没,与之同时,他看到了无尽星空、无尽幽暗、无尽恐怖……这是他仅有的一点儿清醒认识所分辨出来的,随后这所有的一切都归化为纯粹的负面情绪,就像是一场突然而至的狂风暴雨,将他这条刚刚跃离的水面的“鱼儿”,重重打回到江水中去。

“自由”和“束缚”的对比是如此强烈。但这一刻,余慈必须要感谢“束缚”的存在,那就像是一面缓冲的大网,将足以毁灭他意识千百回的负面冲击,分散开来,层层消解。

饶是如此,他还是挨了几乎致命的重击,意识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余慈挣扎着想从浑蒙中恢复,却没那么容易。这个阶段,他甚至连“挣扎”是什么意思都搞不清了。因为他受到的冲击,并不是单纯的伤害,而是汹涌澎湃的信息洪流,纯粹是以那庞然不可抗拒的数量,将他淹没。

所谓撑爆脑袋,大概就是这么个模式。

最初时,由于前后思维相连,还有点儿自我感应,但到后来,余慈就迷失了,标志性的变化,就是他已经失去了对本人状态的感知,以至于失去了“轻重缓急”的概念,对海量的信息,只能是被动接收,来一条解析一条,没有条理也没有重点,分辨不出哪个更有用、哪个更急迫、哪个更致命!

如果这个状况持续下去,等到“我”的概念都失去,他就等于是丧失了一切参照和凭依,将永远迷失在海一般的信息之中,直至死亡。

不过,冥冥之中,或许真有“幸运”存在。便在余慈昏昏沉沉之际,无边无际的信息,莫名就分开了三个岔口,虽然这样的变化,不会让庞大的信息冲击减少哪怕半分,可毕竟是结构上的改变,是有一个清晰的“条理”在的。

相对于浑浑茫茫,让人迷失方向的信息之海,一个明确的结构,哪怕只是最为粗糙简陋的那类,也让耳目一新。

灵光如电火,在那瞬间迸发出来。

余慈已经风雨飘摇的意识,便抓着这道灵光,照亮了一些浑茫之处。

刹那间,深重的危机感弥漫全身,但他还是有些浑浑噩噩,苏醒过来的只是先天的本能,意识便如冰山,绝大部分都沉在海面之下,冰寒幽暗。

要胀破了!

此时的余慈就像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隐约有了一个饥饱的概念,感觉到浑茫信息的压力,本能地就想推拒,但根本没有抗拒的可能。只好退而求其次,在本能的驱使下,找一个缓解,或者可说是“排泄”的渠道。

只可惜,外在的压力不是他能控制,他的解析能力也不是简单的胃肠运动,那庞然的信息之海更非屎尿,想排就能排出去的。

这种情况,仅有的一点儿本能意识,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抓着之前仅的一点儿经验,按照之前变化出的三岔结构,将所有的压力都按这个模式推了过去。

说也奇怪,随着信息的倾注,这个结构还在变化,就像是树干分出侧枝,再生枝桠、再出叶片……如此排布,从主到附,由略而详,不说别的,只这一套体系,便是很有条理。

而等到余慈生出“奇怪”的念头时,便证明他已经从最原始的本能层面跳出来,情绪和理智开始渐渐恢复。

终于,“冰山”拔高了些,属于他自己的记忆终于从信息汪洋中挣扎出来。

余慈总算是记起来,这是他之前已经做好的“工具”,是他按照三方虚空法则的分划,整理出来的分类解析之法,虽然粗糙简陋,也终究是个模子,不想在此时起了大用。

海量信息灌入之时,这个模子便像是三条灌溉水渠,使海量信息分流,按照之前粗略排布的结构,层层分解,再浇灌到“田地”里去,逐步消化。

当然,粗糙就是粗糙,如此结构,看上去干支分列,详略有序,其实是仔细不得的,里面信息错乱,只是凭着性质不同,粗略分开,全无秩序可言,错谬也是不少,若真的仔细去看,消耗的心力差不多也能把性命给折腾进去。

不管怎么说,有这么一个层级清晰,且与心念生发机制非常相近的“工具”在,使他的解析消化能力极大提升,对余慈减轻压力、把握重点,绝对是有很大帮助。

余慈的神智越来越清晰,可他知道,危机并没有因此而稍减半分。那无边无际的海量信息,就算消化的效率提高百倍、千倍又如何?

明知那是致命的压力,偏偏余慈还做不到“充耳不闻”、“视若无睹”,因为从与对方接触的第一时间起,也许,根本就是他“跃出水面”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这样的下场。那一位,根本就是在等着他,来一次坦荡的“交流”。

余慈还知道,那位没有针对的意思,因为从东华虚空中发出的每一条信息,都会被其收集,作为验证的根据。余慈的遭遇说来也是荒谬——正是因为那位太过坦荡了,完全没有将自己的信息加以掩饰的意思,开放式的交流,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的信息对冲,就像是空气的强烈对流,直接冲垮了余慈的承载极限。

元始魔主,嘿……相见争如不见!

不错,在那神奇莫测的层面中,接触到的两个反应,其中之一,就是元始魔主!

元始魔主,天魔之王,佛祖、道尊之下,最接近于终极的神主,这样层次的存在,哪是能够轻易接触的?

飞临太阳,靠得越近,付出的代价越是惨痛。

海量信息的毁灭式冲击,仅仅是代价之一。

承载了过量的压力,余慈的神魂意识早就没了“自由”可言,给重重压回到肉身之内,之前因为昏沉迷蒙,一直不知道具体的伤势如何,如今回过神来,稍做感知,却是正好碰上了最致命的一幕。

与海量信息同步而来的,是森寒严酷,又如高山雪崩一般的负面冲击,就像是太阳,在眩目的光芒之中,总是伴着强大的热量。二者是完全融为一体的,元始魔主可不会体贴到将它们分离开来。

余慈承受的信息有多么巨量,遭到的冲击就有多么可怕。尤其是他还丧失神智一段时间,更不可能组织起有效的防御,等他回过神来,形神法体已经被负面冲击完全侵蚀,毕竟负面冲击介入有形无形之间、虚无缥缈,没有扭曲骨肉脏腑,不至于让他直接化为一撮飞灰。

可此时的余慈,全身上下,从头到脚,所有的生机元气都给侵蚀一空,筋脉血肉萎缩,已经没有哪怕一点儿生命的脉动,和一具死尸不差半点儿,且是临近腐烂的那种……

余慈回神的这一刻,恰是形神生机尽丧、心内虚空法域坍塌、紫府中一枚本命金符亦分解崩灭之时。

不过,在被海量信息侵占意识的此刻,余慈已经没有了恐惧、绝望等情绪留存的空间,直接抓住了最关键的一点:

他怎么还没死的?

虽然他现在肉身完整,可遭到元始魔主负面力量侵蚀,生机元气尽丧,便是留着形体,其实也不比化为飞灰好过多少,可就是能吊着一口气不散,这已经不是什么“幸运”所能解释的了。

没有多余情绪的掣肘,要找到关键其实也不难:

虽然本命金符崩散,但崩散的诸多种子真符里,却不包括追复生魂定星咒、延生度厄本星咒、太阴役禁厉鬼术,一路到北斗劾魂注死术,这一条真正关连生死存灭法则的核心脉络。

虽然四枚种子真符或多或少都有些损伤,可结构稳固,这就代表着余慈的根本道基还在,他的道基分明就是契入生死法则之中,以至于在那般劫难之下,都得以维持。

根本法则……

此时的余慈,也没有什么余裕来庆幸,这个发现只是一个开始、一个提手,一个线头,让他从元始魔主对冲过来的海量信息中,猛地提出了一串相关的情报,由于信息量太大,让他很是目不暇给。

就在这转眼之间,余慈发现,他竟然成为了最了解元始魔主的人之一,至少,是最了解元始魔主在该领域筹谋的人之一。

在其中,涉及到一个概念:

真实。

法则的真实和宇宙的真实。

在帮助鬼厌渡过长生劫关之时,余慈就知道了一个道理,修士度劫,其实就是与天地法则意志的媾和与妥协,就是修士自修之法门在天劫的作用下,变异形神法体,使之与天地法则相符的过程。

在这一过程中,变动最大的当然是度劫修士,通过天劫中的媾和,获得了长生久视的资格以及各种神通手段。

可一切的力量都是相对的,修士向天地法则意志妥协,反过来,天地法则意志也会因为修士的强硬,而不得不改变自身。

将这个理论往“后”推,经过万千修士不断地改变,特别是那些大能,自辟天地虚空的扭曲程度,对天地法则体系来说,就像是渗入的毒素,日渐累积,每过一段时间,都会产生致命的病变,那时,就是天地大劫到来之际。

而将这个理论往“前”推,如果说,天地法则会因为修士的存在而变异,那么,原初的法则是什么?在世间没有修士、没有生灵的时段内,天地法则会是怎样的面貌?

对元始魔主,对世间一切站在最顶尖层次的大能来说,这是个必须要弄清楚的问题。

因为,既然天地法则是修士以自身力量“矫正”和“妥协”的产物,是对原初法则的“再解析”、“再创造”,那么,纵然经常引发天地大劫,重组法则体系,可那就像衣服,弄脏了洗一下,再脏再洗,几水之后,终究是会旧的。

长期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如何见证真实?

根基打在虚幻中,成就便是虚幻;根基打在实地上,成就才是真实。

天地法则体系当然不是虚幻,但受到的“干扰”和“污染”太多,在里面浸淫得久了,注定要花费极多的时间,用在“去伪存真”上。况且,“脏”便是“脏”、“旧”便是“旧”,处在其包围之下,再怎么折腾,都会被遮蔽眼界,无法从中跳出。

相比之下,唯有最上层寥寥几个法则,因其最少被沾染,可算是最为真实的,至少是最接近真实的,站在那里,才有可能步入“真实之域”——也就是余慈刚刚与元始魔主“碰头”的奇妙层面。

不管是地仙还是神主,在登临天地法则体系最高处之后,求的就是彻底“去伪存真”,抛却一切“伪装”和“污垢”,也就是完全与天地法则体系脱离关系,实现对宇宙自然的真正掌握。

这样讲是有点儿玄乎,其实最现实的一点就是,沾染这些法则,也就注定了,永远也不可能摆脱“天地大劫”的威胁。

当年曲无劫号称“无劫剑仙”,其实就是对天地法则体系的洗炼和脱离,已经是近乎于极致,各类劫数,包括四九重劫,都牵连不到他。在这一点上,剑修以神意为锋,斩除一切伪饰虚妄,在渡过虚无劫后,可以直抵真实之域,的确是有天然优势的。

可是,曲无劫有基业、有朋友,有门人晚辈,有对头仇敌,这所有的一切,依旧是形成了一张间接的劫网,使他坐困剑园万载,终难超脱。

元始魔主的情况则要更复杂许多。

作为最顶尖的神主大能,元始魔主早已经迈入真实之域,并比绝大部分人都要走得远得多。但他受到的牵绊,也远远超过所有人。

因为,他是他化自在天魔王。

既曰“他化自在”,便是说,自我无法成就,必须毁他人之道方可得大自在,从根子上讲,就是一种“寄生”状态,是天魔一族的本质所在。这性质是天地法则先天聚合化生之时,就从胎里带出来的,此后更成为他的道基所本。就算元始魔主神通广大,魔力无边,也无法改变。

如此性质,束缚了元始魔主的成道之途。注定了他无法洗炼、脱离天地法则体系的影响,甚至是随着力量层次的不断提升,而越陷越深。毕竟万物生灵的得道解脱,都是以辟除魔劫为重要标志,这是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由此形成了严重的悖论:

要超脱吗?神通法力是根本,这些都要从魔染中来,染化的生灵越多,层次越高,他受天地法体系的影响越深;

要解套吗?如果不管不顾不作为,随着修士层层突破,天魔一族只会越发地衰弱,最终将他从最高的层次上扯下来。

这就形成的不可调和的冲突:一方面,元始魔主要维持天魔一族,要维持魔门法统,因为那是他的根本所在;另一方面,越是维持,他受旧的法则体系拖累越深,以至于无法自拔。

所以,在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内,元始魔主都是在和自己战斗。

直到他寻找到斩破死结的可能。

办法也有两种,一种就是对抗整个体系,染化所有生灵,当一切天地法则都纳入他的治下,按照他的方式生灭重组,他自然有足够的资源和能力,解析出其背后的真实。但这个法子也是最笨的法子,以宇宙之广阔,万物之繁茂,就算是以元始魔主的无边法力,还有堪与天地比拟的漫长寿纪,想做到这一点,也看不到尽头。

至于另一种……

在天地法则体系的领域内,有一个绝对真理,即“天地法则体系承担不起超脱天地法则体系的力量”。便如握发自提,永远都是做无用功。最典型的表现,就是本源之力所衍化的虚空塌陷和扭曲的场景。

而元始魔主却从中看到了机遇。

在虚空塌陷、扭曲的时候,那片区域内,天地法则体系彻底没了作用,一个不依存于天地法则体系的场景,其支点是什么?

天地法则与宇宙自然从来都不是对立的关系,而是一个承继和解释的关系,在天地法体系中,也可能、更准确地说,是必然触及宇宙真实层面。万物生灵的一举一动,其实都与之相连,只是一个多与少的问题、远或近的问题、自觉不自觉的问题。

从这个意义上,如果用排除法,很自然就能够得出结论:通过那一场景,可能会抹消法则体系的作用,抵达真实的彼岸。

但将虚空塌陷、扭曲的现象向后推衍,同样很容易得到另一个结论:在满足了某些条件后,塌陷和扭曲完全可以无止境地持续下去。换句话说,天地宇宙将就此终结!

这的确是让人望而却步的结果,但是,元始魔主通过以万年计的不断推演,却从中得到一个非常“有趣”的可能性——当此场景衍化至终极阶段,将有破而后立、败而后成、重塑宇宙自然的契机。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能够弥合他本质缺陷,化消根本矛盾的可行之方。

可想而知,元始魔主绝不会放过此一机会。

还好,值得万物生灵为之庆幸的是,元始魔主并不是一位风风火火,想了就干的莽夫,他对这一判断,表现出了非常严谨、慎重的态度。过往十多劫以来,他在无尽星空的各个角落,做了超过万次相关的实验,而东华虚空这边,正是其中的一回。

理所当然的,本次实验是在某人……好吧,定然是在黄泉夫人的建议下设置并进行的。

更具体的情况,余慈短时间内是解析不出来了,而更要命的危机也迫在眉睫。

因为有余慈的存在,还有外围意料之外的破坏,此次实验注定了失败的结果。没有了太阿魔含以及东华虚空的“燃料”输送,作为衍化核心的本源之力,将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内,在虚空塌陷、扭曲形成的恐怖力量作用下,燃烧殆尽。

塌陷和扭曲将中止,狂暴的热流将横扫整个东华虚空,将其彻底摧毁。

而从余慈之前领悟到的天地虚空变化本质来讲,这就是一个“将褶皱抚平”的过程。只是,对依附在天地虚空“褶皱”上的蝼蚁而言,这一过程也太过粗暴,轻则被弹到不可测的遥远虚空深处,重则直接在粗暴的过程中被蒸发干净。

余慈现在要做的,就是要从沸汤一般的虚空热流中、从强行绷开的天地结构中,抢出一条生路来。

而在此之前,他务必要让自己只差一口气的身体重新振作。

余慈形神受到元始魔主的负面冲击,距离彻底崩溃,也只是一线之隔。可就这“一线”,是元始魔主也不能轻易越过的屏障。

因为,那是生死存灭的法则,是宇宙真实的某个直接反映。

这是余慈现阶段最大的依仗,也是逃出生天的唯一机会。

某种意义上讲,每一个人都可以触碰真实、感受真实,但“解悟”尤其是“利用”真实,则非长生中人莫办。而真人境界,则是最低的标准。余慈能够利用生死法则,一方面是天垣本命金符打下的神通基础,另一方面则是靠着神主法力,绕过了那一限制。

但在眼下,神主网络已经崩溃;扭曲塌陷的虚空隔绝了内外联系;刚刚踏入真实之域却又被元始魔主轰了回来,余慈已经不可能借用外力,一切都只能靠他自己。

平等珠的力量已经消耗殆尽,心内虚空法域也被负面冲击冲得七零八落,但作为他“物象”的真实反映,此时仍辟有一方有限区域,看似摇摇欲坠,实则稳稳地支在虚空塌陷扭曲的最核心处。

余慈就在这里,为自己的性命做最后的努力。

他有机会的——正因为陷入了此等绝境,机会才跨过了无垠的天地虚空,“提前”到来。

随着对元始魔主灌入的海量信息的解析渐入正轨,余慈已经可以分出部分心神,重新展开对外界的感应。极度扭曲的天地虚空,对神魂感应也有着不可抗拒的束缚力,余慈之所以能够使意识自由进出,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进入了“真实之域”,意识所在层面,某种意义上独立于天地之外,故而无拘无束。

他当然也记得,元始魔主就在这里。但那又怎样?事情不会更糟糕了,重新进入“真实之域”,所需的仅仅是一份儿勇气而已。

不过此时,他倒没有发现元始魔主,那位似乎在确认了实验结果之后,已经懒得理会……也许是吧。

倒是没有了元始魔主的影响,在第一时间,数股清晰的感应源,便被他捕捉到,并且发生联系。

果然……他的判断没错!

契入“真实之域”的意识,仿佛看到一片庞大背景幕布,模糊深沉,此时似被一只无形之手,将某处揉捏成团。在幕布上不同的区域,有几处情景,清晰可见:

他看到了在扭曲虚空外围鬼厌崩解成烟;看到了空无一人的静室中四尺青锋落地;看到了无尽星空深处架设的天轨摧折消散;甚至还看到了那已经困锁了十多年的三方虚空核心挣脱枷锁,浑化入空,再无影踪。

属于他的某些部分,便在强大的引力作用下,跨过扭曲的天地虚空,传送过来。

至于所造成的混乱,一时也顾不得了。

心念之速,无以伦比。便是虚空扭曲,内外路线曲折,分化、外放的心念依旧是轻车熟路,循着平等珠真意的旧例,渗透进来,和形神法体汇聚、重组,弥合了余慈神魂的绝大缺陷。

顷刻间,神魂结构重归完整。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经过多年的磨砺和机缘的催熟,余慈虽是一个从未登临外域的步虚“雏鸟”,但在距离“真人”境界,只差一个“神魂完满”而已。而如今,便连这一个缺陷,也给补足。

余慈却没有欢欣鼓舞——他现在的状态,也不值得如此。在负面冲击的压迫下,他距离死亡,仍是只差一口气。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将这个局面彻底逆反过去。

追复生魂定星咒、延生度厄本星咒、太阴役禁厉鬼术、北斗劾魂注死术这四个种子真符,纹路前后勾连,逐一亮起,便如一条刚从冬眠中醒来的蛇,初时昏沉沉的,但灵动之态,益渐显现。

在这条脉络周围,无数符纹影子若隐若现,看上去漫无头绪,却隐然有彼此相扣的契合感,这是天垣本命金符的结构,在生死法则的根基上重塑起来,也只在余慈一念之间。

可这时候,余慈有点儿迟疑了。

要按照老路走吗?

在进入“真实之域”之前,余慈不会这般纠结。可在深刻了解了什么是宇宙真实之后,他对以天地法则体系为本,建立起来的本命金符体系,有了些不足之想。

“真人”可以解悟“真实”,但绝大部分人,都在与天地法则意志的妥协下,失去了这个机会。相应的,剑修往往会更有机会触碰真实,因为他们做得更加干脆。

余慈正面临这样一个问题。是选择妥协,还是直接按“真实”的来?

选择前者,一切都按部就班,像大部分修士一样,妥协、度劫;妥协、度劫……循环往复。在攀登到足够的境界之后,再重新寻觅、洗炼、超脱,如果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迷失的话。

选择后者,在根本法理上是绝对正确的,可他面临的就是数劫合一的局面,天妒关、镇压陆素华后躲避的劫难、因不妥协而急剧提升的难度,再加上接触真实所要承担的莫可名状的重压。

元始魔主的意识中,有这方面的记忆:要承担天地之重,形成有序的时空运转;要自成无漏之界,不与天地法则意志媾和妥协。要坚定稳固、要法理严谨、要自成体系……

无数严酷的要求,他……做不到!

余慈微声一叹,气息从干枯萎缩的鼻喉间溢出,竟然听到了回响,此时此刻,严重扭曲的天地虚空开始恢复,惊人的热量向外抛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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