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6章 莲清如水 意深如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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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的情况是,华夫人想要在“碧霄清谈”之会上,为海商会谋取一处虚空世界,由此,可以使海商会的势力名正言顺驻扎北地,拓展空间。

可此次“碧霄清谈”,限定了所属范围,即只能由北地三湖区域的修士、宗门参加。想来洗玉盟这边,也不想让肥水落到外人田里,更不会在自家腹心地,被人给砸下钉子。

海商会不知为什么,对这里的“飞地”很感兴趣,主动找薛平治合作,正是因为她也收到了“碧霄清谈”的邀请,具备争夺虚空世界的资格。

对于两边联手的提议,薛平治倒没有拒绝,只要求平分其中的收益,而且要在那处虚空世界获得常居之地。

也许就像骆玉娘所说的那样,因天地大劫和魔劫之故,她们师徒现居的百花谷已非善地,要重新找一处清净所在。

可是,直接找到别的虚空世界去,未免也太远了些。

华夫人对薛平治的条件不置可否,也没有拿出谈判争利的态度来。可是,那边却有一个男子声音响起来:

“平治元君的条件,我以为不妥。”

又来人了?正好余慈所乘小船已经绕过了接天碧叶,眼前豁然开朗。顺势举目看去,便见到,在那四角飞檐的水榭之中,除了华夫人、薛平治和骆玉娘外,还有一位男子,面容俊朗,身长九尺,披湖绿外袍,头戴高冠,十分醒目。

便在余慈视线投射过去的同时,水榭中的几人也都看了过来。

三位美人儿虽是神情不一,却都算得上礼貌和善,如此愈发衬出那高冠男子的不同态度。

这位射过来的眼神,可是犀利得紧,自从看到余慈的那一刻起,脸就绷了起来。

余慈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但他也不在乎,径直登上水榭,向华夫人致谢,道是冷泉效果极佳。

华夫人笑盈盈道:“天君觉得舒适就好。”

她如此说法,使得旁边的高冠男子脸色更不好看。

余慈懒得去看此人的冷脸,见华夫人等人仍是昨夜的装束,甚至还沾染酒香,便问道:“夫人和元君昨夜未曾休憩?”

华夫人笑容浅淡:“妾身自问时日无多,不愿随意空渡,除非特别困乏了,一般便不再睡下。”

余慈闻言微怔,华夫人则是借此机会,为他介绍那位高冠男子。

“这位是我海商会龙印堂副堂主敖休,曾在域外历练百年,斩杀天魔无数,去年已然成就长生,前途无量。”

余慈便是“哦”了一声,海商会的第一会首,便是敖姓,这位的出身应该不凡。

华夫人紧接着便对敖休道:“敖堂主,渊虚天君在前,你来见过。”

……

水榭中出现了片刻空白,敖休脸色变得愈发难看,这是把他当成小朋友吗?

显而易见,在华夫人眼中,根本就没把他看做是能够和余慈平起平坐的人物。而这一幕,在之前为他引见薛平治的时候已经发生了一回。

华夫人在海商会中地位超然,他没什么意见;

薛平治早在两三劫之前,就是名动天下的大劫法宗师,他也认了;

可余慈此人,不过是这一劫才冒出来的新秀,修道时间有五十年没有?真论年龄,敖休超余慈十倍有余,也许地位上、影响上,确实要差一些,可平辈论交不成么?凭什么就要矮上一辈?他……他必须忍!

敖休其实并非是极度情绪化的那种人。海商会除了核心会首圈子以外,又有鳞、角、爪、珠、印五堂,他所在的龙印堂,是真正执掌实权,影响大局的堂口,海商会最具前途的修士,绝大多数都要在此堂口镀金。

能在这种所在,担任副堂主,不只是他姓“敖”的缘故,本身也是有相当水准才成。

至少他很明白,什么时候要按着脾气,才不至于丢掉脸面。

敖休就那么青着脸,上前一步,向余慈欠了欠身,道了声“天君”。

余慈知道敖休心不甘情不愿,他也绝不会说什么“咱们平辈论交即可”之类的滥好人言语,只是点点头,回了一句“敖堂主”,便无下文。

至于敖休为什么会对他产生敌意,他心里也有些谱。感受其人情绪变化,嫉妒和戒备之心甚至是强烈,大概是对华夫人有好感,或者是将华夫人视为生财之聚宝盆,不愿示之于人,诸如此类。

两边打过招呼之后,敖休努力让自己忘掉旁边不愉快的源头,也因此就更加卖力地游说薛平治,希望这位关键人物能够同意他们的条件。

其实,在余慈看来,薛平治本有合作之意,敖休还纠缠于一些细节,格局未免就有些小了,落了下乘,观感上也显得喋喋不休,很难给人好感。

岂不见华夫人只是抿唇微笑,已进入到了冷眼旁观的模式?

唔,这里面恐怕还有别的门道。

华夫人或许是看得腻了,回眸与他说话:“天君也收到了邀请,对那几处虚空世界,应该也有想法吧。”

余慈应道:“其中一处,为我上清旧地,此次正要收回。”

“是那死星?”华夫人显然做了一番功课,颔首道,“据传那里确实有贵宗布置的符阵痕迹,只是被域外魔头冲击损毁。只是,还缺少关键性的证据,天君若想要回来,恐怕多费一番心思。”

余慈嘿然一笑:“上清旧地,便是上清所有,哪有讨要一说?”

他说得很是霸气,使得薛平治等人都为之侧目,敖休甚至还冷笑一声。

余慈也不生气,他很清楚,这话也只能是嘴上说说,以表明态度。到了“碧霄清谈”会上,他的言行举止,最好还是遵守规矩为佳,否则就是破坏洗玉盟延续多年的法理。

别说现在的他承受不起,就是当年全盛时期的上清宗,也要仔细思量。

想了想,他问道:“只听说碧霄清谈上,要把虚空世界如何分配议出个章程,到现在,弄清楚一二三了没有?”

华夫人则笑道:“一直都在商议磨合,目前来看,最大的可能性还是分云斗符,以定归属。”

余慈疑道:“分云斗符?”

华夫人就道:“大约在天君当年驾驭玄黄杀剑,横贯北地前夕,夏夫人创出这一门斗符之法,专为长生中人而设,风靡北地。据传,正是创出新法之际,夏夫人目睹天君英姿,由此再生灵明,将本来过于雅致的场面,化为真正的斗法,激烈程度,超出最初十倍。”

“还有这种传闻?”

薛平治还是首次听闻这类消息,颇感兴趣。

“当时正是一场碧霄清谈期间,据与会之人讲述,他们最初所观睹的‘分云斗符’之法,类于棋盘争胜,与后来风靡北地的规则场面,区别甚多,尤其是核心思路,迥然不同。还是有人特意向夏夫人问起,才得了这一答案。”

看华、薛二人有越谈越偏题的架势,余慈忙把话题再转回来:

“那实际规则究竟如何?”

华夫人莞尔一笑:“乃是坐立平地,神意高蹈碧落,揽收风云,化而成符,再以预设之规则,互较高下。至于规则,则以‘万象法’、‘坠星法’、‘星罗法’、‘一色法’四种最为流行。”

说着,她又解释四种流行法则。

万象法,是拟物取形,展现森罗万象之妙;

羽落法,是限时决胜,以哪个符箓成形后最先落地为胜;

星罗法,即星罗棋布,是考究符法、符阵结合的造诣,也是最贴近“分云斗符”本来面目的法则;

一色法,却是取“秋水共长天一色”之意,要使风云变色,天地相接,场面最是宏大。

余慈一边听,一边推算用此类方式斗符,需要怎样的手段。末了,他还是有些奇怪:“如此做法,玄门似乎很占便宜?”

华夫人笑应道:“巫门亦如是。‘符’之一道,本源于太古生灵拟画天地自然,又或敬奉鬼神之祭礼,不论是何门何派,何种道统,都有类似的手段。

“只不过,玄门成就了完整的体系,各大宗门,尤其是南国三大玄门,着力培养这方面的人才,才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可旁门中人,亦有符法大师,亦有符法道统,在最顶尖的层面,未必就比玄门逊色。”

说话间,华夫人看向了薛平治,后者则很实在地回应:“我不精于符法,若真要争取一处虚空世界,说不得要请几位朋友帮忙。”

余慈就想,所谓的“朋友”,是不是谷梁老祖?

那边敖休却是抓住机,鼓动如簧之舌:“元君若有此念,便不如与我海商会合作了,自‘碧霄清谈’之会传出后,我们这边就早早准备,自家精通符法的强者已经不少,还花费重资,请来天风散人、乔休真君这样的符法宗师,此时可谓人才济济,足堪应对。若元君再找第三方,恐怕还要分润出一些。”

薛平治冷瞥他一眼,已经懒得回应。

敖休当即噤口不言,他这人虽让人生厌,却总能抓住别人发怒之前的一线之差,此等本事,也是少见。

这家伙的胆气也是值得称赞,来回碰壁之后,干脆又找上了余慈,脸色比最初时,甚至还缓和一些:

“天君以符成名,我是久仰了的。在符法一道上,在下也是颇用了一番工夫,早年曾拜在正一道天呈真君座下,学习符箓之术,只是后来未领道箓,半途而废,但向往之心,依然如故。”

余慈“哦”了一声,对敖休倒有些刮目相看了。

天呈真君是正一道本山法坛第一等的符法宗师,论声名,要远在余慈故人、旁系出身的广微真人之上。如此人物,一般除修行之外,授徒也都是调教本山核心弟子,哪有精力照顾外人?

想来这拜师之举,除了海商会、正一道两家意图借此建立感情纽带之外,敖休本人的资质,应该也是不俗。

敖休依旧保持着前后脱节的“礼貌”,续道:“此次‘碧霄清谈’,十有八九是以分云斗符为决胜之法。嘿,若有可能,在下真想亲身上场,与天下精于符箓的同道切磋,可惜,我也有那份自知之明,不敢去出乖露丑,只好借着机会,尽可能交结请益。今日得见天君,也是造化。”

前倨后恭,事必有因。

不过敖休找到的切入点,可比之前高明不少,华夫人和薛平治都没有出言打断,饶有兴味地看他,究竟想搞什么明堂。

敖休见华夫人没有阻止,心中暗喜,顺势移转视线,向水榭中其他人道:“就在前日,我得以面见天风散人,请教制符之道,散人见在下尚堪造就,便指点一二诀要,当真让人受用无穷。临别时,又赠我一件奇物,虽是随手而就,但由在下看来,却是极有意义……”

在这儿,他卖了个关子,眸光在众人脸上扫过,这才微笑着从袖中取出一桩物事。

阳光从水榭一侧照进来,光线打在敖休手上,竟是莹莹生辉。

概因他指尖上,正拈一朵“莲花”。指尖所触者为花梗,顶端则是复瓣之形,径有八分,瓣瓣分张呈杯状,虽然不甚大,然而自花梗以上,数十花瓣,无不如晶莹剔透,艳阳映照之下,仿佛色分七彩,美轮美奂。

华夫人讶然道:“水莲花?”

此“水莲花”非是种类之所谓也,而是指该物的材质——水榭中几位看得清楚,这朵“莲花”,其实并非采摘而得,而是有神通之士,凝水成形,使之花姿永固,自具神异。

敖休见华夫人动容,自然开心,便解释道:“这一朵水莲花,实是天风散人凝高空水汽,化形成就,共有花瓣三十二枚,再算上花梗,实是三十三道分形,内里气脉连贯,窍穴贯通,可化为一道‘太清洗心咒’,专门制劾心魔。有它在,便是魔潮之中,也敢走一遭!”

说到这儿,敖休脸上笑容绽开:“正是这朵水莲花,让我萌生一个念头。本次‘碧霄清谈’,怕是多年以来,仅有的符修顶级盛会。在下要抓着这个机会,厚起面皮,向每位符修前辈高人,讨要一件‘作品’,不求价值高下,只为一个纪念……”

说着,他眼放光芒,盯紧了余慈,一眨不眨。

前面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引出下面的话:

“天风散人是第一位,天君就是第二位。请天君看在我一腔赤诚的份儿上,万勿推辞!”

说罢,他举手过额,一揖到地。

敖休眼睛盯着水榭地面的纹路,虽是向余慈行礼,心里却极是舒坦。

因为他终于给余慈下了个套,此非出自“公心”,而是“私欲”,可越是这样,越是爽利。

天风散人也好,乔休真君也罢,都是此界散修中,名望极高的符修,均有宗师之资。前者天赋绝顶,后者辈份极尊,天篆社都给二人安了“供奉”之名,以为尊敬之意。

出自这等人物的“纪念之物”,岂会当真是“随手而就”?

他与天风散人,其实关系颇深,近来更有一些合作之事。

天风散人赠他这朵“水莲花”时,便提及此为他独门制符之术,贯通了玄门、佛门的部分手段,符成莲形,荡涤心魔,最是神妙,拿到几个大商家的拍卖会上去,足够换来一件同样性质,祭炼十四重天的法器。

如此妙品,让余慈全无准备之下,仓促制作,哪有能胜过的道理?

敖休正是要拿天风散人,来落余慈的面子。

到那时,不但余慈在华夫人、薛平治等人脸上损折脸面,他事后也会在外面大肆宣扬,非要弄得世人皆知才好。

当然,余慈也可摆架子,避开这次“较量”。那也无妨,事后自然会有“天风散人隔空一符难倒渊虚天君,上清传人甘拜下风”之类的段子轰传天下。

再退一万步讲,就算余慈能胜过天风散人又如何?

若余慈真能制出胜过“水莲花”的符箓,他就顺依前言,厚着脸皮讨要下来,那怎么也是一件超过祭炼十四重天法器的宝贝,到时候看余慈吃下暗亏的表情,也很不错。

到目前为止,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成固欣然,败亦无妨,心态放得极开。

这人啊……

余慈看着敖休躬身时的后脑勺,哑然失笑。

这家伙究竟是天生与他不对付呢,还是别有所图?此类问题,不需要动太多脑筋,包括敖休给他出的难题,也一样。

岂不见华夫人、薛平治她们,都在笑吟吟旁观?对这等层面的事情,只需要抱着一个玩乐的心思就好。

“敖堂主的心意,我了解了。”

余慈不多言,不客套,不纠缠,抬头看天,却见阳光普照,万里无云。既然无云,分云斗符又从何谈起?

敖休顺着他余慈视线往上看,脸上微变,头一次,他对洗玉湖隔绝劫云的法阵心存不满。

显然,余慈是找到避战的理由了!虽说后面大有文章可做,但不能亲眼看着余慈给打落威风,还是有些可惜。

果然,余慈就道:“今日天公不作美……”

敖休心中冷笑,正琢磨如何在余慈发话后,送几根刺儿出去,余慈话意陡然一转:“然而万物皆可为符,我便偷一偷懒,就地取材好了。”

不等敖休反应过来,他伸手向水榭侧方碧波一指,就在一片接天碧叶边缘,忽有一朵碗大莲花,并花梗之下,如绿盘似的荷叶,脱了束缚,逆波而来。

莲花荷叶飘行并不甚快,然而距离水榭也不过百尺距离,也就是七八息左右的时间,就到了水榭下方,如有灵性般升腾而起,由余慈伸手接着。

敖休眼角抽了抽:“天君是要以荷花为符?不知……”

他话没说完,余慈将那边荷叶取下,随手抹画两下,反手递给他:“正与水莲相配。”

险些被荷叶扇到脸上,敖休一口浊气全给堵回肚子里去,手上则是本能地接过。直至荷叶湿滑的感觉上了手,他才真正反应过来:

“荷叶符?”

敖休面颊抽搐,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才好了,这不就等于是以荷叶为符纸,随手画两笔吗?是不是还要签章盖印,留下日期什么的?

他想过余慈会有类似的“厌怠”,却绝没有料到,其“厌怠”到了这种程度!

好,好!既然如此,你就别怪我对此事大书特书,传唱天下了!

敖休勉力挤出个笑脸,却是深怀着恶意,将手中那朵美轮美奂的水莲花,与所谓的“荷叶符”并在一处。

所谓高下立判,不外如……是?

便在这刹那间,敖休手上如遭电击,一个震颤间,手指麻木,不听使唤,竟是让已并在一起的水莲及荷叶滑落。

敖休莫名其妙,欲待去拿,手到半途,却见一花、一叶并未落地,而是就那么虚悬半空,透明的花梗贴在荷叶边缘,若虚空有水波荡漾,这幕情形便是芙蓉临水,翠盘承影,清雅动人。

且花叶之间,宝光流动,最关键是气机互通。若是闭上眼睛,纯凭感应,已经辨不出各自的本来面目,材质迥然不同的花、叶之属,似就这么融为一体。

敖休不敢冒失碰触,可心中没底,眼皮连跳:“这……我的水莲花!”

难道余慈看他不顺眼,借着“赠符”的机会,准备毁掉他这件宝贝?

余慈微笑看荷花茶叶相交相通,又等着敖休心里纠结到极限之时,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既然敖堂主心有诚意,我自然不能小气。天风散人所化水莲花,成就‘太清洗心咒’,辟易魔头,百邪不侵,已是尽善尽美。唯有一项,就是使用次数、时间,或有限制。

“我这一道‘始气河车咒’,别无他用,却能将打杀的魔头精气收摄到荷叶之中,运转河车,化为精粹之元气,以为后备,供给水莲花之所需。借两符互通之便利,只要一直打灭魔头,太清洗心咒的持续时间,可增十倍、百倍,以至无穷。”

敖休发呆。

此时,他已经看到了,就在荷叶之上,正显出密密麻麻的分形纹理。之前不察,实是这些纹理与荷叶本身叶脉重合甚多,几乎做得天衣无缝,直到花叶气机互通,这才显化出来。

不说别的,如此复杂的分形结构,换个人过来,照着描画恐怕都要两三个时辰,余慈从头到尾,就是虚画了几笔,那这样的结果,又是怎么得来的?

再往深处想,天风散人所制的水莲花,三十三处分形,窍眼数百,气脉往复不知几千几万条,余慈看到水莲花才多大会儿功夫?怎么就能做出那般合节合拍,宛若天成的配套符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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