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4章 不倒老翁 自求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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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磬悠悠,有出尘之意,确实是消减火气的好手段。

只可惜,面对此时的余慈,便有些“瞎子点灯”的意思。

余慈哪有什么“雷霆之怒”?

他只是明白,和赵相山如何冲突,都有大批人等着看热闹。唯有把一众看客都牵连进去,才能进入另一个层面。

从虎辇玉舆隐轮之车中,便有感应,知道上清法门与三元秘阵颇有干系。思及上清过往,道理也说得通,洗玉盟里应该有不少人担心这个才对。所以,他刻意做大声势,尤其是激发了辇车中降真符图之妙,在湖下寻觅同类气机。

说白了,这依旧是个“威逼利诱”的问题。

果不其然,一边是洗玉湖上颇有几个响应之处;一边,就是那话儿来了。

观人观气,听话听音。

来人虽未现身,然而吐字出音,清晰流利,从容不迫,尤其是对他的称呼,客气中亦有凌压之势,想来在洗玉盟、在真界之中的身份,都是不低。

这位是凭借传讯法阵与他说话,倒不好测出其境界高下。

余慈也不准备费那番心力,甚至不准备回应,而是手持玉册,神念变化,在北地舆情图上,写下最后一段话:

某年某月某日,离尘宗弟子张衍于洗玉湖失联,随身鱼龙负创逃出,当其时也,天法灵宗、天水宗等多家弟子因鱼龙冲突,后可察知,为无极阁中人匿身在后,挑拨是非,殊可怪欤?

托这件奇妙法器的福,他写下的文字,瞬间之间,出现在洗玉盟所有高层的眼前、手中、案头上。

洗玉湖上空,似乎也因为这一段话,猛然窒住。

余慈一反之前不温不火的节奏,完全不给那些人反应的时间,也不管这一刻,有多少人因为这一段话坐立不安,他自辇车中抬头,直视身前虚空,也不问来人名号,径直便道:

“洗玉盟亦知无极阁恶行否?”

那位发话之人明显是噎住了,想必是后悔早早出来,挨了这当头一棒。

余慈这问题,答与不答,都是表态,正是洗玉盟各大宗门极力避免的。

此情此景之下,想要维持风范,可不太容易。

余慈又一句话出来:“事关人命,不可耽搁,若洗玉盟难以确认,余某请与赵相山对质。”

此言若赵相山听到,必会大笑三声,欣然而来。

可问题是,他听不到!

而此时,余慈连珠炮似的第三句已发:“可是不好确认赵相山行踪?所在之处,我已标明于北地舆情图上,若还不够直观,可循星光而下,尽头便是此人。”

稍顿,他冷笑起来:“不过看起来,此人不太愿意冒头……洗玉湖乃真界修行圣地,不想竟然给这等人物筑巢安居。”

三元秘阵中枢之地,寒竹神君几乎要掩面不看。

他当然知道,出头和余慈交涉的是哪位。

地阶宗门澹水观的大知客,在北地向以长袖善舞著称的李道情,临危授命,前来交涉,然而除了声招呼,竟然连一句囫囵话都没说出来,便给噎成了哑巴。

此事若传出去,必是一时笑料。

寒竹神君倒是心有戚戚焉,也就是一线之隔,成为笑料的,恐怕就是他了。

其实,余慈的要求细究其来,颇有几个破绽。比如相隔千里,难以即时传递消息,赵相山很可能是无法及时回应。

可这种话,别人说可以,李道情若说,持正的立场就要完蛋了。

也可以这么认为:当余慈在北地舆情图上,写出离尘宗弟子失踪之事,并将其屎盆子砸在无极阁头上之时,什么言语,都再无效用。

要知道,离尘宗可是洗玉盟在真界中部最得力的盟友,与清虚道德宗、四明宗、百炼宗等关系深厚,听说此时就有人在清虚道德宗的秘地中养伤。

可恨这渊虚天君,竟然将事情捏到此时才放出来,一举就占了大义名份。

他挑明事态,不管真假,洗玉盟一定要给出个交待的,而面对其咄咄逼人势头,盟里可做出的选择少得可怜。

或许是觉得眼下的局面还不够乱,又有声音飘过来:

“方才刺杀所设之局,有我一位近侍参与。先前我已经有所察觉,只知其与无极阁有染,却不想竟如此丧心病狂。”

寒竹神君牙缝里丝丝地冒着寒气,只因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此事的另一个苦主,海商会的华夫人。

之前,她被内鬼摄走,半途因变故中止,这才又赶回来。

看那一片狼藉的莲花池以及明堂废墟吧,相较于余慈,华夫人这才叫真正的“出首”告发,至少明面上的损失,没有人能比她更大。

尤其对这位海商会的灵魂人物,洗玉盟高层怎么说也是一贯以贵宾之礼相待,出了这种事情,谁的脸上都过不去。

这时候,也有人在想:难道华夫人已经与之达成默契?

事实上,余慈根本没往华夫人处瞥一眼,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腔调,拿的却是狂风骤雨的节奏,根本不给人喘息的时间,就算曾经有过,也给半途插话的华夫人给干扰掉了。

“余某北来,一心重辰上清基业,然而势单力孤之下,竟为此贼人所算。个人名声也还罢了,一宗清名,岂可为小人所辱?今与盟中报备一声,我与赵相山之怨,上清宗与无极阁之仇,不共戴天。今日便要与他在湖中了断,请盟中同道做个见证!或有与那贼子存着交情的,可先期道出,余某一并接下!”

余慈口口声声说“盟中”,字字句句讲“同道”,分明是承继上清宗的旧日关系,而这般言语,更是一个接一个的巴掌挥过来,不知有多少人脸红耳热,也不知有多少人怒气冲顶。

寒竹神君也暗觉尴尬,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身上的传讯秘宝却是震动起来,提醒他参加洗玉盟高层的会商。

显然,当前的主事人有些撑不住了。

寒竹神君闻讯,简直想学余慈一般,狠抽那人的脸!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扩大范围,重新会商的时间吗?分明是当前的主事者不愿意承担做决策的责任,要把风险分担出去!

这些年来,洗玉盟行事日渐迟缓,都是这些货色居于上位之故。

可寒竹神君转念再想,他在法阵中枢之地,也是缩手缩脚,似乎并无鄙视他人的资格,最后唯有一声叹息。用此处的法阵,与那边联通。

作为洗玉盟中有数的强者,寒竹神君自有他的话语权在,心中已打定主意,要盟中迅速做出决断。

这种会商只少数人才能参与,寒竹神君身外自有一层烟气成障,隔绝内外,一旁的荀愿也自觉走开几步,以避嫌猜。

传讯法阵中闪现一片光影,大略就是北地三湖的地形图,与北地舆情图颇为相像,只是没有那些灵异之处。上面倒是天南地北,各处都闪出象征着已连接通讯的金色火苗。

其实,参与会商的,只是各宗现居于洗玉湖上的高层,像是百叠门,山门在拦海山西部,地形图上,火苗也点燃在那里,但实际参加会商的,却是在洗玉湖上的寒竹神君,火苗燃烧的位置,仅是一个象征罢了。

倒是碧霄清谈开场在即,也不乏各宗首脑亲身到此。

尤其是这一位……

寒竹神君就听到有一个低沉磁性的嗓音,婉转低回,响在耳畔,语意却殊不客气:

“是要大义名份,还是见不得光的阴私厚利,各宗自决表态就是,多费唇舌,我认为并无必要。”

这是夏夫人。

强势的作风、辛辣的言辞,和外间长袖善舞的形象颇为不符,当初刚开始打交道的时候,寒竹神君也是很意外的,如今倒是已经习惯了。

听她的语气,立场明确得很哪。

“夫人的说法确实一针见血,不过里面也有一些需要商榷的地方……”

回应的这位,声音沙哑,慢条斯理,听起来,分明就是今日的主监察,地阶宗门飞羽堡的刘太衡。

此人也算是一位了不得的传奇人物。

作为大劫法宗师,虽一直难有突破,却奇迹般地历经五劫而不倒,再算上以前的修行时光,驻世更是足足超过九劫,逾三万载,经历了巫门时代的尾巴,贯穿了整个剑修时代,见证了上清宗的兴衰,直到活到今天,还有闲心去做监察,活跃得很,看起来还能继续活跃下去。

此人辈份之尊,连大部分地仙也有所不及;某种意义上,更比地仙大能还要让人羡慕。故而有“不倒翁”之称。

相比之下,像万飞罗之流的“三劫真人”,在他眼前完全不够看。

更重要的是,此人数万载经营,在洗玉盟人脉之广,几不做第二人想,飞羽堡原本只是盛阶的寻常宗门,被他一步步带到地阶层次,根基稳固,在同阶宗门中,无以伦比。

若非机缘差了些,宗门内又缺乏一锤定音的后继人才,恐怕早已经登上天阶,进入洗玉盟乃至于真界的大宗之列。

当然,同为洗玉盟的高层,寒竹神君更清楚,飞羽堡登不上天阶的原因,要更为复杂。

里面刘太衡本人的因素,颇为深重。

这位“不倒翁”固然是知交遍天下,忌惮他、讨厌他的人也是不少。

比如夏夫人,根本不准备让刘太衡说完,直接出言打断:

“刘翁不妨问湖上万千修士,看他们以为如何?光天化日之下,就要有光明磊落的做法;暗室之中,才有计较阴私的空闲。洗玉盟立盟数万载,事事都有前例可循,前辈先人也能一以贯之,怎么到了刘翁这里,就成了难题?”

这般泼辣犀利的言辞,目前也只有夏夫人才说得出来。

至于刘太衡,作为洗玉湖上绝无仅有的耆老,面皮和活过的年岁一样厚,只意味儿不明地叹笑一声,就不再说话。

其实作为今日的主监察,合作的副监察出了漏子,直接让人给替换掉,他实是难辞其咎,可就是因为辈份高,还真没有几个能在他面前直斥其非的。

再想想他三万多年织就的庞大人际网络,就算事后照章追责,恐怕也会不了了之吧。

与此人打交道,就要忍受那手脚受缚,使不上力的憋闷感觉。

每到这个时候,寒竹神君就忍不住腹诽:

老而不死,谓之贼!

还好,如今有夏夫人在,飞魂城的威煞之下,刘太衡也不会做得太过分——就寒竹神君所知,在明面上,他也从来没有做过得罪人的事儿。

既然刘太衡被压下去,夏夫人的言论,暂时也就成了唯一完整的表态。

很快,就有人跟上。

“四明宗附议。”

话音冷澈平淡,这是杨朱。

四明宗遭遇魔劫,此人虽未能力挽狂澜,但能够在风雨飘摇之际,挺身而出,保住香火不散,不像上清宗那般宗门乱离,也算一位人杰。

如今四明宗自家地盘都还让各宗帮忙镇守,基业毁丧十之六七,可算是天阶宗门中最名不副实的一个,甚至等不到下次宗门大比,就要从现有位子跌下去,能不能稳在地阶,都不好说。

然而,他们一日在天阶的位置上呆着,就有相应的权利,各宗也要谨慎对待。

寒竹神君心中琢磨,四明宗与离尘宗一贯交好,当此非常时期,更不可能寒了盟友之心。这样,飞魂城、四明宗先后表态,再想想千宝道人都在清虚道德宗养伤,那边无论如何都做不出两面派的事情;浩然宗的书呆子们,肯定是追着“大义”走的……

几个天阶宗门都如此……这还有什么可商量头?

主事人召集大家过来,就是为了亮屁股吗?

一直都听说,无极阁在洗玉盟中颇有几个坚定盟友,如今看来,确实不错。

不出所料,这种时候,仍有人提出质疑:“对待此事的态度上,当然不会有问题,只是渊虚天君行事,向来激烈,对湖上法阵冲击太大,我们也不能太过纵容,具体行事,还要斟酌。”

说刚说完,就有人响应;“不错,事态无论如何都不能超出咱们的掌控,他不是要与赵相山对质吗,我们就给他这个机会……联系赵相山,难道还比控制渊虚天君更难吗?”

依旧有人无缝衔接,阴恻恻地道:“问题是,余慈虽是明着指出来赵相山所在,可据法阵侦测,周边百里水域已经给某种神通强行封闭了……联系赵相山,还就是这么难!”

终于,有人义愤填膺:“他焉能如此?”

一众人等拉开了架势,正要再进一步发挥,忽有雄浑劲朗的声音插进来:

“你说的‘他’,是指哪个?余还是赵?”

“这……自然是余慈。”

“你能确认,封闭水域是他做的?理由何在?还谁告诉你的?”

连续三问,本身已经十分犀利,与问话之人的身份合在一处,更有了让人胆寒的力量。

地形图上,位于洗玉湖北部不远,“朝真太虚之天”的位置上,金色火焰跳跃,显然是清虚道德宗来人。而这声音、语调听起来,怎么像某个人……

“九野狂徒”楚原湘!

寒竹神君心头一跳,当即辨识出了来人身份。

同为精通神意攻伐之术的强者,他无论是在评价上,还是在实质战力上,一直都被楚原湘压过一头,故而还是比较敏感的。

这位据传不是在与武元辰的交战中受了伤,一直在少阳剑窟修养吗?怎么突然就到洗玉湖来了?

相较于寒竹神君的“自傲”,楚原湘要更外放一些,根本不管之前“讨论”的是哪个,当头就是一句训斥:

“搞不清局面,就都闭上嘴巴!”

一时会商法阵之间,鸦雀无声。

楚原湘根本没有进一步解释道理的意思,径直表态:“夏夫人说得很好,清虚道德宗没有意见。”

作为半步跨入天阶宗门的浩然宗,紧接着响应:“附议。”

这下子,局面真的是明朗化了,当下又有两个地阶宗门呼应。

听得刘太衡呵呵笑道:“左思右想,果然还是夏夫人、原湘老弟考虑得更为周全,看渊虚天君的意思,眼下已经勾连了三元秘阵一些旧日残缺,随时可能搅个天翻地覆。若咱们不动,就只是告知一声;若咱们动了,谁知到后续还有什么幺蛾子?一动不如一静,一动不如一静啊!”

你个老东西不说话,也没人以为你死了……

寒竹神君本是不想追附楚原湘之骥尾,有意隔几个人再响应,可让刘太衡挡在前面,当即一口气噎在喉咙眼儿里,心里腻歪极了。

本来鲜明的立场,让刘太衡这么一搅和,立刻就模糊到无以复加。

可这样也是对了许多人的胃口:动还是不动,担责还是不担责……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啊!

便是脑子慢一些的,也都恍然大悟:

“不错,不错,一动不如一静!”

“咱们袖手旁观便好,无论如何不能惹祸上身,也不能给姓余的破坏三元秘阵的机会!”

“放开那边的限制,由他去。刘翁所言,最是持重。”

寒竹神君闭上嘴,冷眼看着地形图上跳跃的火焰,打定主意不发一言。

他对余慈一点儿好感都没有,本心之中,甚至也赞成刘太衡的某些分析。

但所有的一切,都因为对这老不死的强烈恶感,而变了另一个味道。

“不倒翁”刘太衡……对寒竹神君来讲,就是这么一个噎在喉咙里的东西,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哪知越是恶心什么,就来什么,刘太衡慢条斯理的声音再次响起,直接点了他的名:

“寒竹老弟,渊虚天君的性情,激烈得很,三元秘阵再稳固,总也有个尽头,那边就要由你多费心了。”

寒竹神君很想回冲一句:要你这主监察干嘛吃的?

但最终也只是冷冷道:“我只是分身在此,力有不逮。”

哪知刘太衡打蛇随棍上,当即道:“寒竹老弟照顾渊虚天君本体所在,还是可以的,但在水底,确实照应不来,是否应该开启那处水域的侦测法阵,在不影响两边的前提下,提前做一些准备?那里已经是湖底妖国的势力范围,万一惹出几个大妖,还真是麻烦……”

不等其他人表态,他又用远超年龄的便捷口舌,卡在前面笑道:“其实我说这些,也是有点儿好奇啊,诸位难道就不想知道,渊虚天君如何战败那无极阁主?”

寒竹神君就无奈了,娘的……明知道这老东西不是个玩意儿,怎么就忍不住要赞同他的话呢?

果不其然,包括楚原湘和夏夫人在内,没有人表示异议。

这次会商的成果,就按着“稳守中立,远测暗防”的方针,安排下去。

水底秘府的中枢区域,赵相山站在中央,几名得力手下围了一圈。

此时,与三元秘阵联通的秘线已经打开,毕竟是“借道”,和自家的传讯法阵不能比,消息传递和收集都比较缓慢,还需要阵中的内线配合。

赵相山为谨慎起见,先发了一个讯息,和洗玉盟中的“朋友”打探情况,足足等待了半刻钟,才有一个消息传回,且是简短模糊:

自求多福!

显而易见,赵子曰想“借道”三元秘阵和余慈“对质”的想法,十有八九是难以实现了。

如此信息,中枢区域的修士都看得清楚,赵相山一众手下无不勃然大怒:

“竖子,正用他的时候,就搞这种过河拆桥的把戏!”

赵相山却是笑起来:“那要看你们如何解读。完全可以讲,只有‘自求’,方可‘多福’嘛。这就是他一贯的风格。颠来倒去,怎么解释都可以……况且,好处不都也传过来了?”

话音方落,便有负责操纵、调度法阵枢纽的执事报备:“附近三元秘阵相关侦测结构启动,相关讯息正在接收。”

话音方落,四方支开的几座宽阔水镜之上,清晰的影像纷纷呈现出来。

随着执事的不断转换、调节,水底秘府周边水域,无光而自明,可谓是纤毫毕现。

若只如此也还罢了,毕竟秘府自身也能做得差不多。

关键是其照映的范围,广及数百里,且各个角度都可随意切换,这就远远超出了秘府自配法阵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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