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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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珣一时没听明白,奇道:“什么老天爷……”水蝶兰眸光如尖针一般,刺了过来:“你要记牢了,从来就没有人可以在贼老天的眼中逃滑。

“如果你没有直面一切的勇气,你避得过世间一切灾祸,却避不过最后那一记九天劫雷!你明白吗?”这一次,李珣听明白了,却又暂时作声不得。

水蝶兰发泄了怒气,再冷哼一声,背过身去,不再和他说话。李珣想了半晌,最终只能保持着沉默,自顾自地换装。

在脱衣服的时候,手指恰碰到了刚从箕胖子手上抢来的那些小玩意儿,当然,还有那个墨丝蚶宝。

冰凉滑腻的触感,使李珣想到了秦婉如,略一思索,他干脆把所有的“收获”都拿出来,也不管水蝶兰愿不愿意,扳着她肩膀,一古脑儿塞进她手里。

“这些你拿去玩好了,只有这个,麻烦你用百鬼的身分送到阴阳宗秦婉如手里,知道该怎么说吧。”动作粗野中透着些亲昵,效果倒还不错。水蝶兰挣了一下没有得手,回眸又刺了他一记,才勉强接了过去。

听到李珣的吩咐,她将那大贝壳抛了抛,似是估摸这东西的分量,继而道:“直接往她怀里一扔,转身便走,估计着,她应该是要宝不要人才对。可以吗?”李珣干笑两声,却没出言反对。

经过玄海幽明城一事,秦婉如那边,水蝶兰的存在恐怕已不再是秘密。

李珣心里其实是存了炫耀实力的心思,免得秦婉如得了好处之后,过河拆桥,但转念一想,他又记起一个关窍。

有了这墨丝蚶宝,羽夫人摆脱古音方面的钳制,应是指日可待。只是,这位深入古音决策核心的女人一旦苏醒,且又无所顾忌,从她口中流出的任何一句话,对古音的谋划都会有绝大的影响。

由此可见,秦婉如的担心并非没有理由。

那么,此刻妖凤堪称近在咫尺─李珣一直怀疑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凑巧的事情。若她察觉到羽夫人的近况,又会做何反应?

想到这里,李珣又多加了一句:“如果有闲的话,不妨多注意下妖凤那边……耶?你往哪儿去?”水蝶兰头也不回,摆手道:“对不起,我这重伤号暂时没有和栖霞撕破脸的打算,你自己去伤脑筋吧,回头见!”这么干脆?那之后剃刀峰的事情又怎么说?

李珣看着她的身影消没在密林里,半晌才无奈地摇头。只是,他也没有时间可以挥霍了,三两下就整理完毕,再确认了方向,向着明心剑宗的驻地狂奔。

一边赶路,李珣一边在脑子里罗织理由。这一切都是驾轻就熟。然而,也许是之前谈话的影响,他对这熟极而流的行为,突然生出了难以遏制的疲惫厌倦──这或许也称得上是逃避吧?

一夜的纷乱在晨曦出现之际,消弭无踪。

与会的诸宗修士或多或少,也都听到了些消息,这给即将召开的盟会又添了一把佐料。

离正式的大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水镜洞天之外,已聚集了千人以上的规模,天空、地面、树上、树下,无处不见人影,嗡嗡纷乱的议论声亦不绝于耳,不过话题大多还是集中在水镜偈语、盟会结果,还有妖凤、血魔搅局之上。

一路上听着“血魔”这个新的名号,李珣与三个师兄弟结伴到此。看了这情形,灵喆先吹了声口哨:“来了七八次,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是通玄诸宗会盟这噱头吸引人呢,还是……”

“玄海幽明城更具效果吧。”李珣忙活了一夜,精神不算太好,不过四人中也只有他才会回答这无聊的问题。

“水镜偈语不用三天,便会哄传天下,会盟结果亦是如此,只有玄海幽明城的消息,早一天知道,便能早一天准备。人人都有侥幸之心,这也不足为怪。”四人走到水镜洞天之前,却见周围林木山岚,统为一体,隐绰中有水光接天,随朝阳蒸腾而上,将洞天内外隔开,分明是启动了禁制阵法。外面这些散修,不是不想进去,而是没有许可,欲进无门吧。

李珣见此情状,心中倒颇有些感触:“这应该就是诸宗修士与散修的差别了。”见四人近前,水镜宗也走出位知客来,将四人接入洞天。

这其中除了灵机之外,李珣等人都是水镜大会的常客,再加上颜水月的关系,知客言语中便有几分亲近随意。

知客见四人都打量禁法,便笑道:“这也是临时准备,盖因近两日外面魔头频出,为安全计。

“此外,外面这些散修道友,仍是以看热闹的居多,本宗已预备了水镜之术,将偈语及玄海之事的信息投影出去,断不会厚此薄彼。”李珣轻“哦”了声,即使只是一个姿态,水镜宗能做到如此,也很不错了。

三六九等的差别在此界亦是无处不在,就像他们这些三代弟子,能进得去水镜洞天,但诸宗代表的盟会之地,却是没资格进去。

进入水镜洞天,便像是到了一个清波潋滟的水乡。

这里并没有宗门驻地的雄浑大气,外人第一次到此,只会感觉到此处的水道湖泊密集至不可思议,随便找一条小河,顺流而下,便可到洞天的任何一个角落。

不过,水镜洞天的所有水系,仍有一个运转的中枢存在,也就是说,从一条主河道进入另一条主河道,无论如何,都会经过的地点─鉴湖。

而水镜宗的核心,也位于鉴湖之上,当然,这也是其宗门至宝,彻天水镜的存放之地。

李珣诸人在知客的引领下,来到鉴湖东侧某个天然沙洲上落脚。

此地距离最近的修士聚集地,也有十余里的路程,更因为洞天内水气弥漫,掺杂浓厚的元气,有效地隔绝彼此之间的感应。

只要不是故意生事,彼此激发冲突的可能性极小,这也是水镜宗的用心所在。

知客将诸事安排已定,方又笑道:“半个时辰前,贵宗的明惑仙师已到了‘云光岛’,明玑仙子还要更早一些。”

“四师叔已经到了?”伍灵泉眉头舒展开来,点头道:“多谢告知,昨晚四师叔一夜未归,却不想已先到了一步。”知客微笑欠身:“昨夜明玑仙子助敝宗擒拿血魔,是仅有的三位曾直面魔头的修士,故而留在宗门内商议事项……“诸位道兄且在此等待。再过半个时辰,水镜偈语便会显现,玄海之事的信息,也会随后公布。

“此后,诸位便可由宗门仙师或自己安排行程,敝宗只是希望在琅琊水镜之天,不要有不愉快的事情出现。哈,其实这些话对诸位道兄来说也没什么意思,例行公事,仅此而已。”大家会心一笑,当即由此衍发出去几个话题。这知客处事圆滑,口角生风,和他聊天,倒也不显得无聊,时间很快过去大半。

便在李珣与知客探讨洞天之外“水华重幕”封禁之时,眼尖的灵喆忽地叫道:“咦,水月师妹,你往哪儿去?”众人闻声回头,正好看到沙洲外,颜水月踏着湖水,低着头向前走,怎么看怎么有些心不在焉。

知客很是惊讶地看过去,奇道:“水月师妹,你怎么不在柳汀洲,到这儿来做什么?”颜水月闻言扭过头来,秀丽的面容上却是咬牙切齿的表情:“是谁把我分到柳汀洲的?明明知道……咦?你们……”李珣感觉到,颜水月在看到他的一剎那,神情变化非常明显,又迟疑了一下,才转身登上沙洲,展露笑靥。

“今天太倒霉啦,竟给分到幽魂噬影宗那里去,里面某个人太坏了,好不容易找个理由溜出来。对了,金师兄,不如咱们两个换换?”接下来师兄妹的谈话,李珣没有再听。他满脑子里都是颜水月奇妙的表情,相较于前两日的自然大方,这小妮子的变化实在太大,让他不得不留了些心思。

幽魂噬影宗?

颜水月又发现什么了吗?

等他从沉吟中回神,知客金师兄已经在向大伙儿赔礼,无可奈何地离开了。颜水月笑嘻嘻地拱了拱手,配合她一贯的男装打扮,显得娇俏灵动,又把之前的古怪遮去大半。

颜水月虽比不得金知客的圆滑,但与众人关系良好,又牙尖嘴利,几句话的工夫,沙洲上的气氛便更热烈几分。

只是,李珣此时却很难融入进去,看着颜水月生动多变的表情,他脑子里的某根弦线,绷得越来越紧。

那边灵喆忽地提到了水镜偈语的话题:“水月师妹,听贵宗的意思,今天的水镜偈语早就出来了,只是还未公布,是不是这样?”

“嗯,没错啊。”颜水月笑嘻嘻地回应道。

“如果你们想问我详情,那就免开尊口好了,我可不会为了一个即将公布的消息,触犯宗门戒律。”说着,她的眼神却向李珣这边瞟过来。

李珣扬扬眉毛,用疑问的眼神望回去,小妮子马上扭过头,与灵喆继续谈笑。

此时,一声玉磬清鸣,有如微微荡漾的水波,从鉴湖上抚过,方圆数十里的人声在这剎那均消减下去。

余音不绝,也将静默的范围一层层扩展。

“听到水声了吗?”对着初次与会的灵机,李珣轻声指点:“彻天水镜就在鉴湖之中,对应天星移动,其位置也不停地变化,个中道理和‘星河’差不多。”一边颜水月听到这解释,冲这边眨眨眼,笑着补充道:“不过呢,由于光线的质性,把整个鉴湖都当成彻天水镜也可以,反正水镜偈语会在湖面的任何一个位置出现。

“当然,通过水气蒸腾,还可以投影在洞天内的任何一个角落。喏,出来了!”话音方落,众人眼中的水波忽地抹去了一切波纹,真是水平如镜。

与之同时,无数彩线在水波下游动起来,像是神姿各异的鱼儿,看得人眼花缭乱。

水镜洞天内的元气同时也开始了有序的波动,水面上似乎响起了滚滚殷雷,撼人心魄。

“嘿,这水镜还是那么大的排场……不用紧张,这玩意儿本身没什么用处的。”李珣笑呵呵地拍了拍灵机的肩膀,目光扫动,想找出水镜偈语出现的方位。可是无意间,他恰好捕捉到颜水月有些不自然地扭过脸去,目光勾着某处位置。

见到颜水月如此举动,李珣心中微动,依稀间感觉到,沙洲上的元气波动稍有些不协调。

小妮子搞什么鬼?

正思虑中,身边灵机哇地叫出声来,扳着他的肩膀叫道:“看哪,水镜偈语……从水面下透出来了!”李珣哦了一声,目光不离颜水月,顺口道:“古篆文你懂吗?重要是颜色啊!”说话间,他已经看出来,颜水月目光注视的,正是沙洲临水处。

那里水气聚集,隐约间有光芒闪动,分明是一面凝结的水镜。稍稍换个角度,水镜中人影绰绰,依稀可辨。

此时,灵机睁大眼睛,吃力地辩认道:“千山……暮雪倾东海,初日潮头……又上来?”声音入耳,李珣怔了怔,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脑中却又是一片空白。

他仰起头,看着那两行随水气飘流而上的血红篆文,确认文字无误后,第一反应就是再看向颜水月,恨不能用目光一下将她剖开,以分辨其中的奇诡玄妙。

就在同时,颜水月也扭过脸来,正迎上李珣凌厉的眼神。

两人目光相对,小妮子明显瑟缩了一下,也因此被李珣察觉到她另一番动作。

李珣忽地侧过脸,在这个角度,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水镜中的人影,入目的景像让他抿起了唇角,而沙洲边的水镜也实时崩散开去。

纵然只有一瞬,李珣仍然可以确认,水镜里那个表情一如往昔,只是稍带着惊讶的修士,正是“百鬼”。

诚然,那神情在此刻是最寻常不过,然而,对于真正的当事人而言,这无疑是最糟糕的表现。

李珣再想到自己刚才的举动,脑中似乎有个天雷炸响,脑浆涌动,嗡嗡的杂音更响成一片。

他微仰起头,闭了闭眼,藉此压住从心底深处涨起来的慌乱失措,等再睁开眼时,脑中只存了一个念头─原来如此……这就是预设的局啊!

心神恍惚间,不知时光之流逝,但从旁边人们的反应来看,那只是短短一瞬。

李珣握紧拳头,听着骨节发出连串的脆响,接着又伸展开来。就在这一紧一放之间,他心中已做出了决定。

踏前一步,李珣迎着颜水月恍惚的眼神,露齿一笑,以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道:“你有话对我说吗?”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代表着他心底某处堤防的崩溃开始。

李珣也分不清此时的心情究竟是轻松又或是虚脱,可他的表情却维持得无懈可击。

在这样的表情下,颜水月明显畏惧了,她身形晃了晃,晶亮的眼眸中分明蒙上了层水雾,她又后退半步,目光瞥向两侧。

那里,灵机等人仍全神贯注地看着天空,等待着接下来,玄海幽明城的信息。

小妮子努力保持着神情的自然,同样以低弱的声音道:“我也不想的,真的!我只是好奇……”她的声腔不可抑止地颤抖着,就在刚才,此界近百年来,最惊人的隐秘,就赤裸裸地展现在她眼前。

就算颜水月再大而化之,也觉得难以承受,更何况,隐秘的核心之人,就这么站在她眼前,她所熟悉的亲切笑容,也在迷雾中模糊起来。

在这一刻,她真的想哭。

也在此时,小妮子终于发挥了她倔强的一面,强按着奔涌上来的情绪,在几个吐息间,抚平了颤抖的声腔,轻声道:“灵竹师兄,我能和你单独说会儿话吗?”颜水月的态度让李珣知道,她及她身后的水镜宗,似乎还没有要撕破脸的打算。

李珣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转过脸对伍灵泉招呼了一声:“伍师兄,水月师妹有事让我去帮一下,你们帮我看着些。”伍灵泉明显没有从水镜偈语的影响中回过神来,怔了下才移过目光,在颜水月脸上扫过。

小妮子惊险万分地保住了笑脸,伍灵泉虽然奇怪,却也没说什么,点头道:“既然是水月师妹找你,那便去吧。对了,此时洞天内情势复杂,师弟你还要小心才好。”李珣点点头,再同灵机、灵喆打了招呼,这才施施然迈步,走到颜水月身前,对她眨眨眼:“好了,我们走吧!”言语神情轻松随意,可颜水月分明听到了尾音勾连着一声郁郁殷雷。再看李珣的眼睛,黑白分明中,正有一丝血色游移流动,渐渐扩散开来。她心中一酸,不敢再看,垂头引着李珣走出沙洲。

在密如蛛网的水道上前行,一时间谁也没有先开口的意愿。眼看着沉默将无休止地持续下去,李珣终于还是率先开启话端:

“真怪,我记得前几天一切都还好好的……“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在你还是百鬼的时候。”

“因为‘血瞳厉魄’的缘故?”

“嗯。”

“可前几天……”

“我看你和百鬼同时出现,哪会再多心!”

“那今天呢?事情就巧合到安排你去幽魂噬影宗那边,发现百鬼没有‘血瞳厉魄’,再回来揭穿我的地步?”

“……是又怎样?”颜水月应了几声后,终于还是受不了旁边愈来愈强的高压,情绪突然爆发出来:“你不要摆狗屁架子好不好?我知道你烦、你生气,可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和你为难,谁知道……谁知道你自己往上面撞啊!”在相对寂静的此刻,颜水月激烈尖锐的声音传得很远,不免引起某些人的注意。

李珣眼睛一眯,身形突然欺前,在颜水月唔唔的挣扎声中,捂着她的口鼻,闪入另一条河道,待确认四周无人,才低声道:

“既然知道这事见不得光,那暂时就为我想想吧。”颜水月恨恨地甩开他的手,积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越是这样,她越觉得气苦,偏又发泄不得,只能跺脚道:

“你好威风,好神气啊,既然做了,还怕人说怎地?再说了,各个知客的任务都是宗主亲自吩咐的,你怪我,我怪谁去?”她这段话说得颠三倒四,但心中情结却是暴露无疑。

李珣静静地看着,心中若无波动才是假话,只是,他更清楚,在这性命交关的事情上,若真将把柄操之人手,仅寄望于那虚无缥缈的情感,无异于太阿倒持,自寻死路。

故而,他仍保持着冷静的头脑,轻声道:“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若我想保有这个秘密,你或你的宗门,就一定会守口如瓶,现在我问一下,你,做到了吗?”颜水月跳起来叫道:“当然做到了,你那点儿破事,我怎么会去对别人说。”

“这件事呢?”

“当然也……”话说了半截,她忽然定住,末了,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嗯?”

“宗主的安排,我也弄不懂,就像是你说的,事情来得太巧……哎呀,怎么搞成这样,一团糟!”看她猛挠头的痛苦模样,李珣差不多已经弄明白了小妮子的想法。出于某种心态或考虑,他不愿意逼得过紧,而是将话题引到最现实的层面上来:“不管你们宗主知不知道,当日你对我的承诺还有效吗?”这一回,颜水月却没有实时回应。

她咬着下唇,眼睛直勾勾地盯过来,直看得李珣皱紧眉头,方咬牙道:“你就这么着紧这狗屁身分?你明明已是天之骄子,前程远大,又有那些好同门,你还有什么不满吗?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再弄一个,不,是两个、甚至更多的见不得人的身分?有必要吗?”李珣瞥她一眼,语调没有丝毫变化:“……或者,这个承诺需要贵宗所有人来完成?”

“混蛋!”颜水月忘了脚下就是流动的河水,一脚跺下,水花四溅,而蓦然拔高的尖音,也引起了周围的些许骚动。

也极凑巧的,此时鉴湖上空忽地投射出一个人影,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在隐隐绰绰的雾气中,放大了百倍,高悬在空中,方圆数十里内都看得清清楚楚。

李珣瞥去一眼,倒有些小小的惊讶,这人影正是颜水月的师尊,与他也有数面之缘的玉岚道人。

理所当然的,这偌大的人影引起了更为巨大的骚动,颜水月搅起的那点儿风波,立刻就淹没在这如潮的人声中,掀不起半点儿浪花。

然而,李珣的眸光仍然变得冰冷生硬,附近水雾似乎也被寒意冻结。停止了流动。

这一刻,颜水月分明感觉到了来自他身上的杀意!

同样是威胁,但“灵竹”和“百鬼”毕竟还是不同的。

至少在百鬼面前,颜水月的心底,没有翻上来这无穷无尽的委屈。全凭着天生的倔强,她才硬把眼中的雾气消了下去,可气苦中,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此刻,天空中那巨大的“玉岚道人”缓声开口,没有半点儿废话,便直奔主题:“贫道两月之前,受罗摩什宗主之邀,先去东南林海,再至南海,推演玄海幽明城之事……”李珣只听了这么一句,便又将注意力放回到颜水月身上,可就是没有开口的意思。

眼见着沉默将无休止地持续下去,迷蒙水气中,忽听得一人朗朗颂念:“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或有镜于天地者,可知何物耶?”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缥缈如丝,却清楚地钻入耳朵,字字清晰。

李珣眉头打结,再瞥了下颜水月,见她神情惊怔,不似作伪,心中便有了计较。稍停了下,他冷声回应:“水镜宗的人物,便只剩下故弄玄虚的本事了吗?”

“玄虚或有,却非‘故弄’,正所谓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是也。灵竹小友若能明了此节,对我水镜宗,便可算是深知其中三味了。”随着话音,水雾中人影已现。

李珣皱着眉头看向来人,见其宽袍博带,一身颇华丽的学究打扮,可面目平凡,毫无可资辨识的特点。

他明明对这人有些印象,却还是要通过对方腰带上悬挂的小巧玲珑的錾花铜镜,才敢确认出他的身分。

“竟然是水镜先生?”李珣脸上有掩不住的惊讶。

“我还以为,先生主持诸宗会盟之事,会比来揭穿我这小辈,来得重要多了。”此时颜水月终于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抹了把脸,躬身行礼。

水镜先生冲她点点头,才向李珣道:“会盟还没开始便结束了。此时,不过是正道九宗、西联及其余宗门在打嘴仗罢了,敝宗掺在里面,实在毫无用处。”这位水镜宗之主的语音,远远听着,还有几分出尘仙气,可离得近,便觉得声音亦如他的脸面一般,平平淡淡,没有什么让人记住的特性。

事实上,这也是水镜宗传承的特点。

水镜宗历代宗主,无论接任之前名号如何,一旦接任宗主,便都会变为“水镜先生”,长而久之,“水镜先生”这一称呼,也就成为一个象征性的符号。

人们只需知道“此人便是水镜先生”,而不需明白“水镜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正因为如此,当李珣面对这“象征符号”时,便很难针对其性情,对症下药。

反倒是水镜先生有备而来,一语便抢了先手:“灵竹小友莫怪水月,我愿以宗门声誉起誓,她确实守口如瓶,没有泄露小友的秘密。不过那‘巧合’小友也没想错,天下没有那般巧合,水月之所以前去柳汀洲,确是我有意安排。”李珣勾勾嘴角,对水镜先生似乎前后矛盾的言语起了兴趣,他微偏过头,仔细聆听。

水镜先生见他起了兴致,方继续道:“灵竹小友堪称天纵之才,修为精进之速,恐怕只有当年钟隐可堪比拟,举一反三当是等闲事耳。

“如此,小友便应了解,所谓‘望表而知里,扪毛而辨骨’,无非就是以一恒定之法,梳理脉络,统筹散乱之表象,溯流归源而已。可是,在‘归源’之前,小友可是非要知道‘源’为何物?”

“这倒不必……”

“是了,我差遣水月,便如人溯流而上,水月为‘舟’、百鬼为‘流’,未及其源,安知‘源’为何物?”

李珣眨眨眼,道:“倒有些道理,只是,先生如何确认‘舟’、‘流’的资质呢?”

水镜先生毫不迟疑,实时响应道:“小友与其问我,倒不如扪心自问,这段时日与他日相比,是否行藏大异?”李珣哑然失笑,吐气道:“好利口!先生能对我这后生小辈多费口舌,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我以为,与其浪费口水,先生不如叫上一声,呼朋唤友,还来得痛快些!”

水镜先生平凡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小友说笑了,敝宗既名水镜,为的便是观照天地,不染微尘。若有丝毫功利得失之心、正邪毁誉之意,必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谈何观照?”如此言语,倒颇为疏淡出尘,也再一次明确了水镜宗的态度。只是,他的潜台词也不外乎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类。

李珣心里雪亮,嘴上仍不饶人:“贵宗超然物外的态度,小子钦佩。只可惜,无论以何为镜,归根结底都是给人看的,‘照给人看’和‘说给人听’也没啥区别。”

水镜先生的响应熟极而流:“小友此言差以,此‘人’非‘彼’,而是自身。一人眼中一天地,若将我眼中之天地,投影与他人,谬误自生,为智者不取。”

李珣这回真没忍住,一口笑喷出来,他指着脚下的鉴湖水,摇头道:“若如先生所言,大伙儿何必再来开什么水镜大会,也不必再来寻贵宗求签问卜,各奔前程便是。

“或者先生言下之意是说,这几万年来,贵宗是拿此界修士的前程命算玩耍?”

听闻此语,颜水月已是一脸不忿,水镜先生却回之以苦笑:“小友岂不闻怀璧其罪?敝宗虽有‘彻天水镜’这仙家至宝、也有推演天机的妙术,本身却无回护之力,若不拿出来共享于世,恐怕立遭灭门大祸。

“不怕小友见笑─这水镜天机,世代以来,被人拿来耍弄的还少么?对此,小友也应该有所感悟才是!”这话中分明有些“他指”之意,李珣闻言,眼神冷凝,死盯着这张平凡无奇的面孔,想从中挖出更多的信息。

只是,水镜先生似也觉得在这个话题上说得太多,再度微笑之后,将话语导回正题,并做结语。

“今日我与小友相见,为的便是澄清误会─虽然我本人对小友行事不甚赞同,却也不会在其中搅风搅雨,只愿小友能秉持天心,不求为天下计,仅以存身之道行事,使吾等得以心安。”他合手一礼,端正谦恭,看不出半分虚饰。便连旁边的颜水月也学他,躬身行礼,较之先前,神态平静许多。

李珣嘿然一笑,不置可否,可算得无礼之至。

水镜先生也不计较,轻出一口气,牵了颜水月的手,转身便要离去。

走了两步,他忽又回过头来,和声道:“小友并无分身之术,如今身兼三位,纵能得到三重的好处,也必须承担三重的压力,其间好坏,我不敢妄言,只是先人有言:‘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当知有无相生,方为‘恒法’。

“小友仅见其‘有’,未见其‘无’,是否便是见其表而未见其里、仅见其效用,而忘记了‘效用’的根源呢?”言罢,他略一点头,这才真的去了。

李珣不发一言,静静看着二人消失在迷蒙的水雾中,忽地冷诮一笑:“冠冕堂皇!什么不计功利毁誉,为的还不就是全身自保么?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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